第10章 (1)
晨霧缭繞。
臨瑤庵,鐘磬聲聲。
偌大的房間裏只點了兩根蠟燭,蘇瞳若安靜地守在蘇廂辭的靈位前,一宿未眠。而她的身後還守着一道人影,也是不發一言地站着,唯一不同的是後者臉上總挂着春意融融的笑容,像是心甘情願的守候。
已經過去兩個月了……
蘇瞳若在心裏嘆了口氣,不知該喜還是該憂。終于發現,原來男人也有胡攪蠻纏的本事——她決心要做個了斷,便故意惡語相譏想讓他知難而退,怎料他偏要迎難而上,每每都能編出溫柔動聽的句子輕巧化解;她若賭氣對他不理不睬,他便也跟着她不吃不喝不睡。偏偏這厮女人緣又極好,今日送碑帖,明日送字畫,總有辦法将庵裏的姐妹哄得心花怒放,到最後連汐貂都忍不住要幫他說話……
但——有些事情,确實也該同他說個明白了。
“姐姐是自殺的。”蘇瞳若淡淡開口,“因為是我逼死了她的未婚夫,所以她也故意死在我面前——是想報複我。”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姐姐,竟然當着她的面跳井自盡——從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是恨着姐姐的——那種因為飽受良心的譴責和內疚而衍生出來的恨意。
“我那時……廢了雙腿,也聽說了不少關于你的風流韻事,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之後姐姐的死又是一重打擊……”她輕描淡寫地笑笑,專注望着蘇廂辭的靈位,“便想起了西域‘龍根血蓮’的傳說,想要借助它讓姐姐起死回生。就算是用我自己的命來交換,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我的身體,還有我的腿——”她頓了頓,笑容多了些苦澀的味道,“後來我無意間從汐貂那裏聽說了一種‘離魂術’,不僅可以保證姐姐的肉身經年不腐,而且還能用自己的意志駕馭她的肉身行走大江南北——便認為是個一舉兩得的辦法。”
上官紫楚了然接上話道:“但龍根血蓮卻是詛咒之花,需要吸足一千個男人的心尖血才能生成詛咒的效果,并且一定要是生于甲子年的純陽血液——”見蘇瞳若不以為然地飛來一個眼風,便馬上心領神會地笑道,“是了,蘇三小姐若想要一千個,甚至一萬個這樣的男人對你俯首,又有何難?但依你的性子,卻是不屑于這樣做的。”
蘇瞳若嗤了一聲:“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她偏是故意要針鋒相對,讓他為難,“你又知道我不屑于這樣做了?真是好自以為是。”
上官紫楚“哈”地笑出聲:“我不是魚,卻知道魚之樂究竟因何。”
蘇瞳若狐疑地睇來一眼。
“魚之樂——是因為我幸遇知己,今生無憾。”上官紫楚柔聲道,“魚之哀,是因為我流連花叢,虛度光陰。”他從懷裏取出那個香囊,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繡紋,“而現在,魚很快樂。”因為他終于可以守着心愛的女子。
“你快不快樂,又與我何幹?”蘇瞳若心裏無端一陣煩躁,奪過那只香囊,“這是從前你送給我的如意香囊,說是能夠祈福求願,萬事如意。你可知道為何這上面會有這麽多縫痕?”
上官紫楚這才發現香囊上有許多細長的縫痕,只因她縫得細密,倒像是原本就有的紋路。
“我只知道你一直收藏着,舍不得丢。”他彎眉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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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瞳若不置可否地輕笑一聲,很是妩媚,“我不是聖人,也有七情六欲。像觀音菩薩那樣的慈悲大度我做不到。所以我每次氣你的時候,便找它發洩,拿剪子将它絞碎,當作是在折磨你的人。”她的眼裏清光盈動,苦笑道,“可我到底還是斬不斷那些藕斷絲連的,發洩完了又覺得心疼了,便重新将它縫補好。”
上官紫楚忍不住好笑起來,故意将臉湊到她面前,“你若還是生我的氣,不如打我幾巴掌來得大快人心。”
蘇瞳若拿手指戳了他的額頭一下,“你這……”她咬咬牙,終是沒有說下去,賭氣地把臉扭到一邊,“我才不會扇你巴掌,倒顯得我沒教養了。”她的笑聲有些生冷,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在嘲笑他,“姐妹們常取笑我固執念舊,總覺得最初的便是最好的,每每撕碎了畫,絞碎了香囊,事後又總會想辦法将它恢複原樣,以為感情也可以像這樣重新來過——”她笑到後來眼眶有些濕潤,“但是你看,無論我縫得怎樣周密,這痕路總是留在這裏,越是在意便越是沒辦法視而不見。就像心裏受的傷,吃了藥也還是會留下病根子,是永遠也治不好的。”
她擡眼看向上官紫楚,輕巧地笑開,“紫楚,我們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她的笑容越發嬌媚,似玉盤珠落,“我對你的心意,已經變了。”
上官紫楚的笑容微微一僵,“但我……還在那裏等你。”他說得誠摯小心,因為是真心實意要履行曾經的諾言,想要補償這些年欠下的債——“我說過會等你。”
等着彼此成熟的那日,可以鄭重地許她天長地久——
蘇瞳若皺起眉,“你難道也想學那些人對我無事獻殷勤,讓我更加反感嗎?”
“阿寶,我知道……”上官紫楚聲音喑啞,她的心思他又何嘗不能體會?“你是介意自己的雙腿。但我不介意——我從前還是瞎子的時候,你不也——”
“但你現在不是了!”蘇瞳若的聲音陡然變尖,再也無法壓抑心頭的憤懑和不甘,“你是風流傾盡千江月的黔州第一才子!每天都有不同的女人主動向你投懷送抱!而你站在我身邊,只會讓我覺得難堪!我當然不會擔心被她們比下去——”她的語氣變得凄涼無比,幽幽的像是一種乞求,求他放過自己——“但我真的很累,只想過一些清靜的日子,不想每每都被那些人質疑——究竟配不配得上你……紫楚,你知道我的脾氣,我絕不肯認輸——但這樣無休止的比試,到頭來只會讓我心力交瘁,你以為——我還有多少年可以活?”
你是想——逼死我嗎?
上官紫楚的心頭赫然一跳,踉跄後退幾步,“不——不是的——”他只是想用自己的餘生去愛惜她守護她,又怎會想過——他的愛,竟成了一道催命的符咒?
蘇瞳若幽涼一笑,疲憊地阖上眼睛,“紫楚,我真的累了。”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腳步聲離得遠了,漸而從耳邊消失。
房間恢複了平靜。會不會……連她餘下生命也會像這樣一直平靜到死?
蘇瞳若緩緩睜開眼睛,望着蘇廂辭的靈位出神,卻在聽見接下來的聲音時渾身一顫——
“瞳若,何苦呢?”
那個聲音——竟是——“姐姐?”
蘇瞳若捂住嘴,不可置信地望着漂浮在靈位前那道白蒙蒙的影子。
兩個月前——白無常和汐貂的對峙之後,她已經将蘇廂辭的肉身重新安葬,原本殘留在肉體裏的那些餘念也都随風而逝,但如今出現的這副魂魄——
“是白無常放我出來的。”蘇廂辭微笑着看她,竟是第一次朝她露出這樣溫柔平和的神情,“有些事我總是牽挂着,去了冥府也不安心,還是要同你說個明白才好。”
蘇瞳若的眼裏閃過一絲奇彩,那一瞬之間,千瘡百孔的心竟得到一絲暖慰,哪怕是對着曾經愛過也恨過的人,那是她至親的人啊!“姐姐是來帶我走的嗎?”
蘇廂辭輕笑搖頭,“瞳若,你只當我是因為秦公子的死才自尋短路,卻不知道——我們蘇家隐瞞多年的真相,才是我自殺的真正原因。”她輕輕一嘆,似在惋惜,“我已在地獄受過淩遲之苦,恕清我在人世犯下的罪孽,明日便可重新投胎轉世。但對你造成的傷害,又豈是這樣輕易便能勾銷?”
蘇瞳若搖搖頭,“姐姐何曾對我造成傷害?”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又怎會不知,柳岸那條毒蛇究竟是誰放的?”蘇廂辭擡手想要幫她将狐裘蓋好,手指卻穿透過去,便又縮回來,“我當年真的恨你,才喪失理智做出那種事,害得你……”
蘇瞳若垂着臉,手指微微掐緊了椅把,“但我……卻不曾懷疑過姐姐。就算藺神醫那樣說,我也……不曾懷疑過。”她的聲音顫抖不已,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我一直以為……若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與我親,那麽一定是姐姐。”
蘇廂辭的臉上閃過一瞬的驚愕,笑容變得苦澀,“瞳若,你果真是有靈性的,知道分辨親疏。而我……卻沒有這樣的本事。”她頓了許久,才繼續道,“你可記得,在我自殺前一天的晚上,府上曾遭遇竊賊?”
蘇瞳若點頭,“我聽娉書說,是姐姐親手将他抓住的。”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蘇廂辭神色恍然,回憶起那個月色凄迷的夜晚,也是一切罪惡的終結,“我跟随竊賊去了南苑的書齋,打翻了書架,無意中發現我們蘇家的族譜——”她緩緩看向蘇瞳若,用一種從未有過古怪的眼神,“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你——蘇瞳若,不是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女兒。”
蘇瞳若只覺得耳朵裏“嗡”了一聲,笑容已經扭曲,“我……沒聽清楚。”
“在我十三歲時,曾被一個畜生強暴,懷胎六個月便生下了你。”蘇廂辭語意幽幽,“但我受刺激過度,生下你之後便忘記了所有的一切。而我爹——也就是你的外公,便将你送到臨瑤庵,并同我隐瞞了所有真相。但他始終于心不忍,才又将你接回,重新編出另一個謊言,說你是他小妾的女兒……”她的身體在燭火裏幽幽蕩蕩,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你的身體之所以這樣羸弱多病,也是因為這番變故……”
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蘇瞳若只能死死捂住嘴巴,不讓自己抽噎出聲。
原來——這就是所有的真相——
原來——她根本就是個不被接受的存在!
“所以我自殺在你面前,只是想要贖罪,你所受的傷害皆是因我而起——”蘇廂辭的眼裏也有了淚光,“對不起,瞳若,我帶你來到這世上,卻不曾盡過一次為娘的責任。”
蘇瞳若久久沒有說話,只用力睜大眼睛,直到隐忍的淚水在睫毛上被風幹,她突然一笑,說不出的明媚嬌嬈,但眼神幽冷幽冷,“你這話可真有趣,我為何要和一個死人過意不去呢?”
蘇廂辭錯愕了片刻,沒有再說話。她今日來并不是為了乞求她的原諒,只是為了消釋她內心壓抑多年的愧疚和自責。其實她早該知道,當一切水落石出之後,這個驕傲偏執的姑娘會比任何時候都要恨她——
恨,就恨吧。
“我也該走了。”蘇廂辭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在離開前似不經意道,“明年的這個時候,你定然是供着別人的靈位傷春悲秋了。”
蘇瞳若驀地擡起臉,“什麽意思?”
蘇廂辭淡淡一笑,“我也是從白無常那裏看來的,上官紫楚不久就會為情而死——”
“不可能!”蘇瞳若激動地打斷她,“汐貂早就替他算過命,他明明是百歲之齡!”
“汐貂也算過他命裏本該一帆風順,但他分明歷經坎坷。”蘇廂辭搖搖頭,“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出現——你本是孟婆轉世,并非肉體凡胎。所以白無常會與你糾葛,因為他想讓你早日斬斷情絲,重返地府。”她嘆了口氣,“你難道還不明白?他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皆因你而起,而這世上唯一能夠給他幸福的人,也只有你。”
蘇瞳若笑容凄涼,“我如今是廢人一個,說這種話未免可笑。”若是以前,她定然可以驕傲地宣布,這世上唯有她最懂他,可如今——
“如果你還是這樣認為的話——”蘇廂辭一笑即去,“記得不要後悔。”
如遭雷擊!
“送出去的東西,豈有要回來之理?”
“如同我送出去的心意,哪怕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哪怕千秋萬世海枯石爛,也絕不會收回——我絕不後悔!絕不後悔!絕——不——後——悔!”
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蘇廂辭的影子一瞬即逝,換作他的,那樣溫柔哀傷地看着她,“阿寶,為何要食言?”
說過不會後悔的啊……
“不……我沒有……”蘇瞳若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抓住他,透明的幻影卻瞬間灰飛煙滅。
“紫楚!”
一聲歇斯底裏的大喊,蘇瞳若赫然睜開眼睛,渾身顫抖不已。
“怎麽了?”上官紫楚趕忙上前,俯身握住她冰涼的指尖,“做噩夢了?”
蘇瞳若咬緊嘴唇不說話,伸手環住他的腰,将耳朵貼在他胸口——還好,還有心跳的聲音,一聲一聲,溫柔有力。
還好……紫楚還在。
看懂她小心翼翼的舉動,上官紫楚啞然失笑,彎腰将她從輪椅上抱起,“我還活着。”
他将她抱到床前,要哄她入眠,蘇瞳若卻搖頭不依,“我不睡,”她緊貼着他的胸膛,“我怕我一閉眼睛,你就真的走了。”她的聲音有些喑啞,“紫楚,我剛才那些話都是氣你的。我說我改變心意了,不想再繼續下去了,都是假的。”
“我知道。”上官紫楚不住點頭,“我都知道。”
“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蘇瞳若重又念起從前的誓言,眼裏淚光閃現,“我不管前世是怎樣,來生又會怎樣,至少,我想守住今生的輪回,至少——在這餘下的生命裏,我要和你在一起。”她雙手捧住他的臉頰,認真望進他的眼睛裏,“我不想違背自己的心意,就當我是自私吧,你陪我走完這剩下的幾年,等我死了,你再——”
上官紫楚掩住她的嘴,不讓她說下去,“我……答應你。”聲音竟也是哽咽的。
蘇瞳若卻是笑了,笑得熱淚盈眶,又拿手指狠狠戳了他的額頭一下,“呆子,真不怕年紀輕輕就當上鳏夫啊?”
“不怕。”上官紫楚心痛地将她擁進懷裏,啞聲道,“你嫁我,可好?”
“好啊。”蘇瞳若答應得毫不猶豫,藏在他胸口細細地笑,“紫楚,還記不記得你送我那個香囊時,我跟你說過的那些話?”
“記得,我全都記得。”
記得那年莺訴春景,陌上初熏——
記得總角宴宴的少女接到香囊時滿眼的欣喜,融入身後漫天的桃花裏。
“這是從觀音廟裏求來的如意香囊,你若将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寫在紙箋上塞進去,就能如願。”上官紫楚習慣性地搖着玉扇,一笑風雅如畫,“你想要得到什麽?”
“我想要——陽光,雨露,冬天屋檐下結的冰棱,還有院子裏下的雪,還有還有——二娘屋裏的那架焦尾古琴,明明自己不會彈,卻也不肯讓我碰一下,”蘇瞳若一口氣數出許多,臉頰染了紅暈更顯得嬌俏可愛,“這些我都想要。”
“貪心鬼,”上官紫楚憐愛地輕點一下她的鼻尖,“你這樣獅子大開口可不行,觀音菩薩只讓祈願者最誠心的願望實現,若不然就連最想要的東西都得不到了。”他故意唬她。
蘇瞳若為難地蹙起眉毛,“只能擇其一嗎?”
“所以,你最想得到什麽?”上官紫楚興致盎然地揚揚眉毛,倒是很想看看她會作何選擇。
蘇瞳若想了想,頑皮地朝他扮個鬼臉,“不告訴你!”
……
回憶昔日的錦繡年華,上官紫楚的唇邊浮出淡淡的笑意,貼着她的耳朵道:“都說心誠則靈,你究竟有沒有誠心許願?”
蘇瞳若故作神秘地眨眨眼,“你自己打開香囊看看不就知道了?”
上官紫楚依言打開香囊,将每一張紙箋都展開,同樣的字眼令他紅了眼眶:紫楚。
——是她最想得到的東西。
紫楚,紫楚,紫楚……
每一次誠心誠意許下願望,心裏面只有他。想要一輩子守在身邊的人,只有他啊……
“你道我究竟有沒有誠心許願呢?”蘇瞳若雙手環住他的頸項,格格直笑。
“……有。”上官紫楚沙啞着聲音,用盡所有力氣将她擁緊,恨不能将她揉進自己骨子裏,靈魂裏,“沒有人比你更誠心了。”
若觀音菩薩真能顯靈,是否可以允他一個心願——
能不能,給他再多一些時間來看着她,守着她,一直到老?
初冬的早晨已經有了霜凍,白盞盞的一層覆在草葉上,描點銀妝。
上官紫楚悄聲推開蘇瞳若的房門,她一身單衣裹着鵝黃色的狐裘披風,正坐在鏡前梳妝。旁邊的梨木桌上擺着一只炭爐,爐子裏撒了些不知名的花瓣一并燃着,她本是一個愛花的姑娘,衣飾釵钿上總少不了繡花的,于是連同那些虛渺渺的花的香氣也喜愛得很。屋裏很安靜,可以聽見爐子裏噼啪的灼炭聲,袅袅缭繞出來的像是神龛前檀香的白煙。
“快到小雪了。”蘇瞳若從鏡子裏望着他走近,唇邊勾起一絲笑意,“臨瑤庵已經很久沒下過雪了。”她執起梳子時頓了一下,瞥見對方臉上不一樣的神色,“有心事?”
上官紫楚幫她挽起及膝的長發,斟酌許久才娓娓道:“我方才遇到李宓了。”
蘇瞳若臉色一變,“他來做什麽?”語氣裏是說不出的厭惡。
“他托我交給你一樣東西。”上官紫楚剛要解釋,卻被蘇瞳若輕描淡寫地打斷——
“我不會收的。”她說得決絕,卻見上官紫楚面露難色,玲珑心思一轉便已了然——“是龍根血蓮,他交給你的,是吸足一千個男人心尖血的龍根血蓮,對不對?”
上官紫楚遲疑了片刻,才從袖中取出那支血蓮。那龍根血蓮果真是西域奇物,根莖長而僵直,蟠結着藤絲暗紋,乍看竟像婦人頭上的簪子,而如今頂端的蓮花已經變成墨黑的顏色。
那正是吸足了一千個男人的心尖血,已生成詛咒效果的“願望之花”。
“只需将頂端的蓮花口服,待體內真氣逆轉時,便可念動咒語許下願望。”上官紫楚眼神複雜地望着蘇瞳若,似有千言萬語,終究化成一句,“我只是負責将它交給你。”是否接受卻由她自己選擇。
蘇瞳若二話不說,直接奪過龍根血蓮丢進了炭爐子裏!
“阿寶!”上官紫楚大喊一聲,只能眼睜睜看着龍根血蓮被跳蹿的火舌吞沒。
“就算我明天死了——也絕不會接受他的恩惠!”蘇瞳若咬牙一字一句,看着龍根血蓮被燒成灰燼,眼裏竟升起一種報複的快意,“我和他非親非故,不過是萍水相逢,收他的東西——那算什麽?”她的臉色很是蒼白,但眼裏升起一種妩媚的驕傲,比那爐火還要灼豔,“這樣妖邪的東西,留在世上只會害人,甚至鬧得天下大亂也未嘗沒可能,倒不如燒掉它來得幹淨。”
轉而笑吟吟地看着上官紫楚,明眸善睐像個妖精,“紫楚你道是不是?”
上官紫楚痛心地望着她,卻什麽都沒有說。那是她自己的選擇——他尊重她。
“你好像很失望呢。”蘇瞳若微微蹙起了眉,“我不該這麽做嗎?難道你希望我收下他的東西——從此欠下他的人情,一輩子良心不安嗎?”她的笑容變得幽涼,如同死水,“若是那樣,我寧願自己永遠是個廢人,寧願你——”
“不會!不會的!”上官紫楚沖動地打斷她的話,顫抖地将她擁進懷裏。他知道她要說什麽——但他絕不會離開她,就算她的身體永遠好不了,就算他們只能做百日夫妻……“阿寶,無論你做怎樣的選擇,我都會站在你這一邊,一直,一直,站在你旁邊……”
蘇瞳若愀然笑了,伸手回抱住他,“我的腿,可能真得沒的救了。”
“但是有我在啊。”上官紫楚輕聲在她耳邊呢喃,“你想去哪裏,我都會帶你去。不是說好了春天來了就要去江南的嗎?不是說好了,要住在江南,一直住到老的嗎……”
那些話他都記得,如同遺落多年的那些回憶,他都會珍惜,再也不會忘記——
第一次相遇時,她欣喜地說要跟他去江南;第二次相遇時,她故意偷了他的玉扇;第三次相遇時,她在醉酒的夜裏為他引燈一盞……
平生多少匆匆過客,卻只需一眼便已在人群中将她認出。無論多少次相遇,多少次別離,在重逢的那刻,也依舊會愛上她——縱然今後再多坎坷磨難,也絕不會離她而去——
得一知己,今生足矣。
“瞳姐姐。”
突然一道娴靜的笑聲介入,驚擾了一室的情意綿延。
下意識地回首,正是唐眸意折了一枝紅梅站在門口。昔日的小丫頭如今已長成亭亭少女,眉眼靈秀,一派小家碧玉的清恬婉約。
“我查過很多醫書,終于找到活血醒脈的辦法。”唐眸意笑着走到蘇瞳若面前,将紅梅遞給她,“瞳姐姐,能不能相信我一次?”
蘇瞳若和上官紫楚相視而笑。
“當然。”
情願放棄那些唾手可得的施舍,卻絕不會放棄每一次嘗試的勇氣。曾經等待了六年,終于等來心愛男子的回眸,那麽再努力一點,是不是真的可以——執手偕老?
要相信啊……
尾聲
綠楊煙外,紅杏枝頭,又是一年江南春。
曉春的暮色裏蒸融着桃李缤紛的香氣,一溪碧柳也任枝頭絮花飛渡。上官紫楚剛走進自家的院子,便看到蘇瞳若正拿着花剪蹲在籬笆外,專心致志剪着院角的那些荑草。經過唐眸意的悉心診治,如今她的雙腿已能自如行走,也漸漸能消受一些日光,逢陰天黃昏的時候便無須打傘出門了。
“阿寶!”上官紫楚搶着從蘇瞳若手中奪過花剪,一時氣道,“家裏的丫鬟都是吃白食的嗎,鋤草這種事怎麽竟由夫人親自動手?”
“姑爺不知道,是小姐非要自己動手的。”娉書便在院子裏清掃落花,笑着解釋道。
“反正我也清閑,這點小事不必勞煩她們,而且瑷瑷也說我的身體要經常活動才見好的。”蘇瞳若悄然一笑,指着籬笆藤下叢生的雜草,“這野草長得真疾,上次還差點将娉書絆住了。我擔心你夜裏醉酒回來的時候不當心,被絆到了可沒人扶你。”她故意損他。
“冤枉啊阿寶大人,小民已經半年不曾沾酒了。”上官紫楚裝模作樣地要指天發誓。
“竟敢跟本清官油嘴滑舌,先掌十個耳刮子再說。”蘇瞳若笑着嗔他一句,瞥眸看見跟在他身後的一位面熟的老伯,驚喜叫道,“呀,他不是柳巷裏賣荷葉蒸糯的那個嗎?”怎麽竟跟着他回來了?
“不是你自己說喜歡吃荷葉蒸糯的嘛。”上官紫楚寵溺地輕點一下她的鼻尖,“以後天天可以吃到。”
蘇瞳若的臉上掠過一瞬的欣喜,然而僅僅是一瞬——
“誰讓你請他回來了?”她将上官紫楚推出半尺之外,又賭氣往野草垛上踩了幾腳,“瘋長些野草才好,絆死了這沒心沒肺的家夥才好!什麽荷葉蒸糯,管誰稀罕呢!”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因為有他為伴才喜歡吃荷葉蒸糯的啊!若是沒有他相随,縱然是玉盤珍馐又有什麽滋味?可他卻——
上官紫楚錯愕半晌,終于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你當我是為了敷衍你才請他回來的?”他從後面摟住她,故意朝她的頸窩吹氣,“我是想同他學習手藝,以後自己動手,每天都做荷葉蒸糯給我家的饞貓吃。然後呢,還要把我家的饞貓養得白白胖胖的,也好給我多生幾窩小貓,哈……”
“你——好沒正經!”
籬笆外夕陽正好,隐約聽得女人的一聲嬌斥,卻被男人放肆的笑聲遮蓋過去了。
此去經年,年年複年年,道的都是江南好風景。
不求來世金玉滿堂,但求今生與君執手——
看斜陽滿地,翠色和煙老。
番外篇 道是無常
冥府。
奈何橋畔,鬼氣森森。
“小白!小白!”
遠遠就聽到一個笑吟吟的聲音,似桃花在三月裏開得清澈甜潤,給這陰森的鬼府添了一些鮮活的人氣。循聲擡眼,白無常素來冷峻的臉上也浮出淡淡的笑意。他自然認得奈何橋邊朝他招手的那個女子,便是凡人口中的“孟婆”——冥界的“渡魂使”。
其實“孟婆”一點也不老,反倒生得一副十七八歲的少女模樣,眉眼玲珑,面若桃花,明眸流轉端的是一臉狐媚的笑靥。而且孟婆還有個美麗的名字——孟伶漪。
“第兩千零八個,”孟伶漪給面前經過的鬼魂遞去一碗孟婆湯,笑意如春,“你的來世是觀音廟前的一株菩提樹,無花無果,植根千年。”她伸手指向最南邊的岔路,“前行百步會有誦經的聲音,便是你投胎之地,切莫走錯路了。”
鬼魂依言接過孟婆湯,一飲而盡,遂向南而去。
“第兩千零九個,”孟伶漪接着遞出新的一碗,“你的來世是名冠天下的風流才子,子孫滿堂,百歲而終。”她情不自禁地感嘆一句,“真是好命。看來你前世積了不少福啊。”
“我是修道之人。”那鬼魂聲音清幽,幾分朗朗正氣凝在眉間。
“好一個修道之人,難怪陸判給你寫下這樣好的來世。”孟伶漪心下多了幾分好感,想她守在奈何橋邊五百多年,哭的笑的膽小的貪婪的,什麽樣的鬼魂沒見過?倒是難得碰見這樣正義凜然的,便忍不住想要逗逗他,“聽說修道之人皆一心向佛,從來不知情為何物。”她的眼波漾開一絲笑意,趁着下一個鬼魂還沒來的間隙同他攀談起來,“這陸判也真是古怪脾氣,給人寫的前世今生總是互補成差的。你前世沒有女人緣,難怪來世會命犯桃花,泡在美人香裏。”
那鬼魂微微皺起了眉,“佛曰,七情六欲皆是身外之物,不足留戀。”
“佛說的都是昏話。”孟伶漪笑嗔一句,“你既不曾親身體會過,又怎能明白情之可貴?”
“大言不慚,你自己又何嘗體會過了?”白無常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後,戲谑地觑她一眼,“還敢說‘佛說的都是昏話’,給閻王聽見了定要好好訓斥你一頓。”
“嘁,我若是信佛,早就位列仙班了。”孟伶漪不以為然地笑笑。她本是修煉千年的九尾靈狐,就是因為不屑于成仙才自願入了鬼道成為渡魂使,“何況六界有道,各歸各管。就算我罵觀音罵如來甚至是罵玉皇大帝,他們又能奈我何?”
“他們自然不會将你怎樣。”一道男子的聲音不期間插入進來,那笑聲聽起來格外溫柔動聽,伴着來人輕步怡然踏在冥河水面上,烏墨長發觸及水面漣漪點點。那一剎之間,兩岸的往生藤便因他開出了花,“但本王卻很想治治你呢,小狐貍。”
“閻王爺?!”
……
重又站在奈何橋邊,新任的渡魂使卻已不是記憶裏那個宜喜宜嗔的狐媚女子,白無常的心裏泛起莫名的失落,輕輕嘆了口氣:“閻王所言果真不假,你天生頑劣,狐性不改,對你最好的懲罰便是讓你堕入紅塵,經歷一場情劫,讓你脫胎換骨……”
“你似乎很牽挂小狐貍?”又是閻羅老大的聲音,越是笑得溫柔越是讓人毛骨悚然。
白無常淡淡搖頭,“閻王見笑了,屬下只是聊表感慨。”
“本王原以為這冥府衆使只有她一個最欠管教,沒想到竟還有人搶着要步她後塵,偏想去紅塵走一遭啊。”閻羅勾起唇角,但笑意不達眼底。
白無常心下一驚,“閻王此話怎講?”
“你在人界做的那些事,本王很榮幸都略有耳聞。”閻羅眯了眯眼。
“……”肯定是她告的狀!白無常暗暗咬牙,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汐貂!
“既然你那麽在意小狐貍的現狀,不如再去一趟凡間好了。”閻羅優雅地打了個哈欠,“順便替本王将上次冥河水泛濫時逃走的鬼魂都帶回來,唔……也就千把來個吧。”慵懶的聲音還在冥河上空回旋,人卻早已消失不見,“小黑偷懶也不知跑哪裏去了,牛頭馬面又總是犯糊塗,還是你這孩子最可靠吶……”
“……”
全文完
後記
咳咳那啥,某稚純粹是來胡言亂語,順便湊齊八萬字的,嘿嘿。
首先繼續感謝單單給的這個系列,一直就對《聊齋志異》很有感覺,新舊版的聊齋都看過好幾遍,總是愛不釋手,所以當初一看到新聊齋系列就義無反顧地接下了。同樣的,這個系列也是有許多喜歡的作者一起寫,So,某稚再一次地升華了……
然後聊表一下感慨,經歷過前面兩次莫名其妙的抽風之後,這篇文總算是返璞歸真了(掩袖小小聲說,私以為已經很不華麗了說……)笑,很早以前就想嘗試着寫一個狐媚女主,于是這次終于如願以償了,阿寶是絕對的妖精。
說起來,原著裏面男主是叫孫子楚,呃,改了下名字,當然人物性格也完全颠覆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