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苗青
門後,兩個女子坐在一條長板凳上，聽到響動，不約而同回過頭。
當看清她們的臉後,莉莉絲露出一個驚愕的表情。
她在梅小姐的照片上看過這兩張臉，也就是說……她們是十年前的梅小姐和苗青？！
莉莉絲很輕易就分辨出了梅小姐——她還是塗着厚到連臉都看不出的濃妝,即使在同身邊人說話，卻總是掏出鏡子端詳自己。
莉莉絲又把目光放在另一人身上，女子面容白皙，即使不施脂粉姿色也毫不輸梅小姐,她将手覆在肚子上，眉宇間暈染着一片獨特的溫柔。
這位就是鬼嬰早逝的母親嗎？
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苗青，很奇怪的是,明明這是第一次見她,莉莉絲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盯着苗青的臉龐,才明白原因——每次阿芙撫摸肚子時，臉上也有同樣的表情——溫柔，安詳。
被她們發現了,莉莉絲思索着該如何騙過兩人,卻見梅小姐皺起眉頭：“真讨厭,這扇破門該修一下了,關都關不上。”
莉莉絲一怔，什麽意思？莫非梅小姐看不見她？
苗青道：“也許是風把它吹開的。”
她說話的語調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溫柔似柳的春風。
為了驗證這一猜想，莉莉絲試探着走過去，伸手在兩人面前揮了揮，明明三人的距離近在咫尺，那兩人卻沒反應,梅小姐甚至打了個哈欠。
莉莉絲垂下眼簾，看來這裏的确是鬼嬰的幻境，她身為“外來人”，幻境內的人并察覺不到她的存在。
可是……鬼嬰為什麽要把她和阿芙拖入幻境？
“好困……”這時，又聽見梅小姐抱怨，“煩死了，還要接|客，我都已經連幹四天了，宋姨怎麽不直接把人榨幹算了？”
“噓，”苗青拉了她一把，“你說話輕一點，被聽見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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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小姐的表情頓時一緊，卻還是嘀咕：“她不就是靠着□□嘛……有什麽了不起的？”
“她”？莉莉絲瞥了眼梅小姐，“她”又是誰？
“算了，禍從口出，”苗青勸道，“而且你不是剛被宋姨扣了工資嗎？”
聞言梅小姐立刻憤憤起來：“呸！還不是因為那客人要求我玩S|M？！拉倒吧！我可沒聽說要提供這種服務！”目光掃到苗青，表情又變得怨念，“還是你的客人好，從來沒有奇怪的要求，而且都是有錢人……”
莉莉絲眯起眼，兩人話中的信息量很大——想不到宋姨，梅小姐和苗青之間居然認識，而且聽她們的口氣，宋姨還是兩人的雇主？
之前警察提到梅小姐的時候，宋姨的神情也不顯得意外，原來是因為有這層關系嗎，只是……莉莉絲皺了下眉，為什麽梅小姐會從宋姨的店裏搬出去，選擇住到破舊的筒子樓？難道僅是因為她年老色衰，不能再提供服務了嗎？
如果能從兩人口中套出來就好了……莉莉絲幹脆搬了個小板凳，坐到兩人對面，她有種預感，這些疑問能在鬼嬰的幻境中一一找到解答。
對面兩人默默坐了一會，梅小姐又問苗青：“聽宋姨說，你最近要休息一個月？”
苗青點頭，輕聲道：“恩。”
“為什麽”梅小姐一副很想打探，卻又極力不想顯露的神情，裝作不經意問道，“錢賺夠了？”
“不是，”苗青搖了搖頭，“因為我懷孕了。”
“什麽？！懷……孕？！”梅小姐吃了一驚，愣了幾秒才道，“宋姨知道這件事嗎？”
不，她應該不知道，說完她又搖頭，如果被那老女人知道她們家最厲害的搖錢樹懷了孕，苗青還能好端端坐在這裏嗎？
果然，苗青說道：“我還沒告訴她。”
梅小姐心中湧上一股情緒，說不清是遺憾還是松了口氣，她勉強笑了一下：“那真是太好了，趁肚子還沒顯出來，你趕緊去把胎兒打掉……”
“不，”誰知苗青卻拒絕了，“我要把它生下來。”
梅小姐手一抖，差點沒拿穩鏡子：“什麽？！”她錯愕地瞪着苗青，“你瘋了？！”
轉念想到什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是不是孩子他爹是哪個大款？”臉上又帶上幾分怨念，“為什麽你總是那麽好運……”
只是這次她還是錯了，苗青搖了搖頭，打斷梅小姐：“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提起這件事，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苦笑，“大概是只是一次意外吧。”
梅小姐：“……等等？那你還打算把孩子生下來？！”
苗青點頭，溫柔地撫着腹部：“恩，因為這是我的孩子啊。”
梅小姐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放棄了，只是看向苗青的目光變得有些詭異，像是在看一個大腦錯亂的瘋子。
“……行吧，”她聳聳肩，“反正我已經提醒過你了，聽不聽是你自己的事。”
苗青笑了起來：“我一定會把孩子生下來，”細長的柳葉眼中蕩漾開漣漪，“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孩子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她的表情微微透露出雀躍，從椅子下拉出一個藤條箱，“你看。”
苗青從箱子裏拿出一個大包袱，打開一看，裏面一大堆毛線編織的嬰兒衣物，她挑起一個小絨線帽，含笑道：“我一共準備了兩種顏色，藍色是給男孩準備的，如果是女孩子就用粉色。”
那些衣物全是手工編織的，雖然針腳有些粗糙，但看得出編織的人一定用了極大的心思，每件衣服上都有不同的花紋。
梅小姐道：“天哪……這些花了你多久時間？”
苗青：“沒有多久，我只是晚上睡前會做點。”
話雖如此，包裹裏的衣物足有十幾件，看苗青眼下淡淡的烏青，想來絕對沒有她說的那麽輕松。
梅小姐又露出看神經病的眼神：“這種東西随便去店裏買不就行了？”
“是啊，”苗青笑了一下，“但我還是想親手做給孩子。”
莉莉絲看到她手指上有許多細小的傷口，應該是織衣服時弄傷的，結痂的疤痕在白嫩的皮膚上顯得格外明顯，她往前湊了點，想去碰苗青的手指，手一頓，卻又迅速收了回來。
她側過頭，如同一只機敏的貓兒，凝神看向門口。
須臾，門外傳來“噠，噠”的腳步聲，緊接着響起一個散漫的女聲：“姑娘們，該幹活啦——”
苗青臉色微變：“宋姨來了。”
她慌忙收起東西，梅小姐坐在一旁，卻并不幫忙，而是開始挑起指甲縫，嘴裏哼了小曲。
莉莉絲若有所思地端詳着她們，看來這兩人的關系并沒有表現出來得那麽好——起碼梅小姐對苗青可不見得有多熱情。
忽然，異變驟起。
腳下傳來猛烈的晃動，莉莉絲倏地站起，只見周圍景色如同被熱水澆灌的巧克力般開始崩塌，牆壁一寸寸傾倒，地板融入黑暗中，苗青兩人的線條漸漸變得模糊，最後化為兩團渾濁的色彩。
莉莉絲不慌不忙，往後退了兩步，鬼嬰的幻境在重組，看來它似乎打算把她帶到下一段記憶。
過了約莫幾分鐘，世界終于重新穩定下來，現在莉莉絲站在一片陰影中，她往前走了一小步，觸碰到一扇冰涼的門。
有人聲隔着門傳來，窸窸窣窣，像是奔跑在下水道的灰鼠掃過垃圾時發出的聲音。
“阿苗……她……懷孕……”
“什麽……你确定……”
那兩人的聲音太輕，像是被包在一層氣泡中，連輪廓都變得模糊起來，但莉莉絲的耳朵還是敏銳捕捉到“阿苗”這個單詞。
反正幻境裏的人看不到她，她幹脆推開門，直接走了進去。
一進門就看見梅小姐，她似乎被吓了一跳，瞪圓的眼睛不禁讓人聯想到吃驚的金魚，直到被另一人拉了一把，才回過神：“……啊？”
“繼續說下去啊，”拉她的人是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不客氣道，“這是真的？苗青懷孕了？”
莉莉絲盯着她一開一合的大紅唇，這應該是十年前的宋姨吧？
果然，梅小姐緊張道：“是的……這是她親口對我說的，”怕宋姨不信，她還補充道，“您可以帶她去做個檢查！我保證阿苗懷了孩子！”
“怪不得她最近看着不太對，”宋姨嘀咕了一句，淩厲視線又掃向梅小姐，“這事為什麽不早說？”
梅小姐似乎很怕她，吓得一抖，才顫顫道：“這……我……”
宋姨掃了她一眼：“算了，你的小算盤我還不懂嗎？”眼裏透出鄙夷，“不就是想讓苗青在其他客人面前露餡，好讓她難堪？”
心思被戳破，梅小姐吓得跪倒在地，瑟瑟發抖：“宋姨……”
“丢人現眼的東西！”宋姨一腳踹在她肩膀上，冷聲道，“這次看在你通報的份上姑且饒你一命，記住，旅店可容不下有二心的人！”
梅小姐被踢倒在地，卻連爬都不敢爬起來，卑微伏在地上，拼命求饒：“謝謝宋姨！謝謝宋姨！”
“滾！”宋姨豎起眉毛，沖她怒吼，“別在我面前礙眼！”
梅小姐哪裏還敢怠慢，立刻從地上爬起，一邊點頭哈腰，一邊迅速退出房間，随着她的動作，整個房間又開始搖晃，莉莉絲明白這是要進入下一段記憶了，視野裏卻忽然躍入什麽，她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個小東西。
一頂小小的絨線帽被莉莉絲托在手心裏，這應該是梅小姐向宋姨告密時的“證據”，但她走得太急，東西被掃落在地，就被莉莉絲撿起來了。
莉莉絲想了想，把它收入口袋。
當進入第三個場景時，莉莉絲不得不屏住呼吸，才忍下翻湧而上的惡心感。
這裏的氣味實在是太難聞了，連像她這樣習慣了各種魔藥素材的女巫都忍不住想吐——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渾濁的味道，混合着鮮血，糞便，以及腐爛的肉味，腳下硌到什麽軟綿綿的東西，她低下頭，地上躺着一根壓扁的手指。
窗口擋着厚重的窗簾，遮去了大半的光線，莉莉絲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聽到一個虛弱的女聲：“誰在那裏？”
她警惕後退兩步，房間裏實在太暗了，什麽都看不清，只能看到牆上有個模糊的輪廓動了動，莉莉絲的鼻子抽動了下，從那人身上聞到濃厚的血氣。
“啪——！”
燈忽然被打開，強烈的光線如同滔天巨浪般朝她壓來，莉莉絲不免眯了下眼，幾個人影走入房間，為首的是一個塗了紅唇的女人，身後跟着兩個身材壯碩的大漢。
女人半抱着手臂，斜眼看向牆上的人：“怎麽樣？清醒點了沒？”
那尖利的聲音一聽就是宋姨，至于被綁在牆上的人……莉莉絲盯了許久，才辨認出是苗青。
只是她的模樣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一頭烏黑秀麗的頭發蓬亂垂在腦後，臉上青青紫紫，大片的血跡潑墨般覆蓋在身上，有些早已幹涸，凝成一塊塊烏斑。
莉莉絲的目光落在她的腹部，女人的身孕已經顯露出來，苗青明明瘦得只剩下一層皮，腹部卻渾如圓月，寬大的襯衫被撐成一個誇張的弧度，乍一看，竟像是她把全身的養分都轉給了胎兒一般。
明亮的光線刺得苗青睜不開眼，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話，卻只是吐出一口粘稠的血。
宋姨罵了一句：“媽的，這房間可還要租給客人！”
莉莉絲似乎明白什麽，迅速看向門口，門上挂了一副牌子，寫有“302”的字樣。
原來……十年前的302竟是宋姨用來關押苗青的地方嗎？
宋姨的聲音又拉回她的思緒：“苗青，你還不肯說誰是孩子的父親嗎？”
苗青艱難道：“我……不知道……”聲音粗啞，像是刮在磨砂紙上，莉莉絲注意到她的喉嚨高高腫起，裸|露在外的皮膚又紅又腫，竟像是被人拿烙鐵燙過一般。
怪不得她說話這麽吃力，她的目光掃過苗青傷痕累累的身體，受了這麽多傷，胎兒卻像是沒什麽大礙，難道她挨打的時候有意識地護住了腹部嗎？
“還挺硬氣，”宋姨哼了一聲，“那就繼續打！打到她說出賤男人是誰！”
身後一個大漢道：“宋姨……再打孩子可能就沒了……”
宋姨反首斜了他一眼。
“怎麽？心疼了？”她哼笑道，“難不成你是孩子的父親？”
大漢立刻緊了神色：“不……當然不是！”怕宋姨不信，沖上去甩了苗青一巴掌，“一個萬人騎的賤|人！我怎麽可能看得上她？”
苗青的頭被打得歪到一邊，重重磕在牆上，留下一塊暗褐的血跡。
宋姨嘲諷地盯着她：“妓|女也想擁有孩子？你連自身都難保，更何況這個孽種？”她的表情漸轉陰冷，“給我狠狠打！打到孩子流産！”
聞言，原本如雕塑般沉靜的苗青卻用力掙紮起來，力氣之大，繩索都深深陷入身體，她卻恍然未覺，拼命哀求：“宋姨！宋姨！別殺我的孩子！”
女人狀若瘋狂的模樣實在很難讓人把她與原來清麗的面孔聯系到一起：“我可以做白工！可以不要報酬，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吧，我……我什麽都願意做……”
兩行清淚從她的臉上滑落。
“嘭——！”
莉莉絲的後背重重抵上牆壁，一雙琥珀眼睜得極大，似乎要将苗青的模樣深深印入眼中般，她大口喘着氣，胸口劇烈起伏。
“大人！請寬恕這個孩子吧！”
“老東西，別礙事！”
“奶奶！混蛋！不許打奶奶！”
“肮髒的女巫，滾開！”
“啊！！”
“莉莉！莉莉！”一陣慌亂的驚呼，蒼老聲音哀求道，“大……大人……請放過這個孩子吧……”
“只要她能活下去，我……什麽都願意做……”
不……不行！
莉莉絲大口喘氣，面色蒼白，她用力揪住胸前的衣襟，就好像被人攥住了脖頸，連空氣都無法呼吸了。
不能去想這些沒有意義的東西，莉莉絲反複提醒自己，她在副本裏，唯一的目标就是完成任務，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活下去。
死去的人，已經永遠的離去了，但她還活着，她要努力活着，活着……去複仇。
她用力咬了下牙，血紅的液體滑落，像是在唇邊開出一朵曼珠沙華，痛楚卻成功将莉莉絲帶出灰暗的記憶，意識又重新回到烘臭的302，回到痛哭的苗青身邊。
宋姨往後退了一步，幾個大漢圍上去，形成一個包攏的圈子，将苗青罩入其中，有人把她身上的繩索解開，苗青像塊破布般掉下，重重砸在地面。
“給我打。”
輕飄飄的三個字，随之而來的卻是大漢帶着風聲的拳頭，如雨點般落在苗青的頭部，胸口，以及……腹部。
當第一下攻擊砸到苗青的腹部，她發出一聲尖利的喊叫，透出的痛楚幾乎讓人無法想象，就好像大漢不是赤手空拳，而是握着尖刀，生生将她的腹部劃開。
“孩子！不要打我的孩子！”
她尖叫着，拼命護住腹部，試圖用身體阻擋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可又怎能護得住？房間裏不斷響起沉重的悶聲，像是某種詭異的鼓點。
很快，苗青的哭喊變得微弱，雙手無力垂下，有濃稠的血在她身下蔓延開——她流産了。
“我……”她的嘴唇蠕動了下，發出一聲悲鳴，“我的孩子……”
一滴淚水順着眼角滑落，融入發黑的血中。
宋姨冷哼一聲：“這就完了？”她踩在苗青的臉上，“你的決心呢？剛才不是叫的很大聲嗎？怎麽？才幾分鐘就沒氣了？”
大滴的淚珠凝聚在苗青的眼眶中，她像是被從這個世界剝離，無論怎樣被宋姨羞辱，只會喃喃重複着相同的句子。
“我……我懷孕了……”
“我想把它生下來……”
“阿梅，你說它會是男孩，還是女孩啊……”
“男孩就是藍色，女孩……就是粉色。”
莉莉絲忽然睜大眼。
她猛然往前走了幾步，停在苗青面前。
苗青的臉開始發生變化，血污和傷口從臉上褪去，就像一塊被雨水沖刷掉污漬的壁畫，重新露出底下的顏色。
“孩子……對不起……媽媽沒能保護你……”
低低的啜泣從女人的嘴中飄出，她面色慘白，眼睛無神地望着天花板，透出一片死氣。
——這是阿芙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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