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邂逅
桑蓮城順着老吏指的方向看,只見黑藍的天幕下立着一座偌大城門,高可入雲,箭樓上流蘇般挂滿了紅燈籠,門楣上的題額讓人刮去了,并不知道是什麽城池。放眼望去,城門口擠着數不清的駿馬騾子,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書吏秀才在此彙聚,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桑蓮城心裏犯嘀咕,這麽大的城門,按說老遠就能看到,怎麽走到近前才發現?再說這麽多牲畜人口,熱鬧吵雜的,怎麽剛才竟渾然未聞呢?他正疑惑,兩個小吏牽起他拼命往前擠:“相公呀,晚了可沒好位置了!”
一聽這話,他趕忙跟上,窄窄一條石頭門洞,一二百人同時塞在裏頭,喊叫聲辱罵聲此起彼伏,他鼻子都擠歪了才勉強搶進城內,一擡眼豁然開朗,一條能容十匹馬并駕的大道鋪在面前,兩旁屋宇房舍連綿不絕,是個可與京城相比拟的大城。
這時他回頭找,老吏和小吏已經不見了,他當是剛才混亂擠散了,便順着人流緩緩往前走,走了足有小半個時辰,來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跟前。剛才還喧鬧的人群一下子肅靜無聲,秀才們一個接一個魚貫脫鞋上殿,整整齊齊坐到座位上。
桑蓮城跟着迷迷糊糊坐下,面前是一張小案,案上有若幹張白紙、一粗一細兩管毛筆和已經磨好的墨汁。他鬥膽往前看,大殿正北坐着三位考官,都穿着紅紗大袍,都束着高冠,都留着短須,都面色蒼白,好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殿上少說有三五百考生,他往前後左右看,後邊坐的是個白胖子,笑盈盈的,很憨厚。右手邊的人手握折扇,臉孔長得漂亮,玉面紅唇明眸善睐,見有人打量他,便輕輕一笑,十分風流倜傥。這人前邊的青年就不大友善了,回頭睨了桑蓮城一眼,他生着一張冷臉,就像臘月裏結的冰淩子,鋒利利涼森森的。
一名書吏走到大殿正中,從官封的錦囊裏取出題紙,向衆人徐徐展示一周,朗聲道:“開題!”
主考官把寬大的衣袖一揮,殿角書吏立刻敲響銅盂,衆考生紛紛俯身落筆。題目是“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桑蓮城手上答題心中納悶,他讀經溫書十餘年,從沒見過這麽怪的題旨,搜腸刮肚剛寫了三兩段,右邊握折扇的秀才忽然舉起手來:“小人文思泉湧,請再賜幾張白紙。”
殿上一片嘩然,冷面青年半回過頭,哼笑一聲。後邊的白胖子抻着脖子往前看,腦袋都快搭在桑蓮城肩膀上了,桑蓮城也忍不住往右瞟,文章看不清,可确實是一手好字。
出人意料的,先答完的并不是拿折扇的,而是前頭冷冰冰那個人,只寫了薄薄三四頁紙,清脆的擱筆聲在安靜的大殿上格外清晰。
白胖子急得滿頭大汗,忍不住嘀咕:“這都是什麽人,也太快了!”
桑蓮城眼看那人提起卷子站起來,作出要往前走的樣子,腳後跟卻朝後把拿折扇的硯臺掀翻,把他那十幾張寫好的卷子全染黑了。
拿折扇的大怒,揪住他:“你故意的!”
冷面青年淡然和他對視:“對不住,沒注意。”
拿折扇的氣得滿臉通紅,拽住他衣襟揚手要打,桑蓮城一看是動真格的,趕緊起身去拉,誰知拿折扇的猛一甩手,大喝一聲:“躲開!關你什麽事!”
桑蓮城被甩得一屁股坐在幾案上,硯臺飛起來,滿滿一硯好墨全扣在了白胖子頭上,整個大殿安靜了,監考書吏瞠目結舌,半晌,幾個考官才勃然作色:“成何體統!來人,把他們四個關起來,考完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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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四個被帶到大殿後院的一個小屋,屋子不大,四角各有一只蠟燭,門外有兩個持刀小吏看守。白胖子坐在屋東頭,垂頭喪氣的,像個蒸癟了的饅頭:“完了完了,三年一次的大考,回去我娘不打死我!”
桑蓮城挨着他坐在南頭,他本來生着大病,雖然強撐着趕來考試,還是難逃落榜,想想也沒什麽抱憾的,萬事皆有定數。
拿折扇的和冷着臉的分作西、北兩頭,你不看我我不理你,一時間小屋靜得可怕。
桑蓮城把這幾個人看了一圈,先同白胖子抱拳:“兄臺,得罪了!”
都說胖人脾氣好,看來是真的,這胖子一邊用袖子擦滿臉的墨汁,一邊嘿嘿笑:“哪裏哪裏,都怪城門失火,殃及了我倆這對池魚。”
被他這樣當面指摘,那兩人卻不發怒,一個大爺似的搖着紙扇,一個事不關己似的高高挂起,白胖子只得向桑蓮城拱手:“在下姓鞠,名十九,敢問兄臺名姓?”
桑蓮城連忙還禮:“小生桑蓮城,取蓮花滿城之意。”
“真是人如其名,”鞠十九呵呵笑着去問另外兩人:“二位怎麽稱呼?”
拿折扇的嘆一口氣,啪地把扇子收了:“罷了!敝人姓花,行七,都叫我花七相公。”
桑蓮城和鞠十九道聲幸會,齊刷刷看向冷着臉那個,那人強撐了一陣,最後不情不願地說:“我姓青。”
費了這麽大勁才吐出三個字,桑蓮城不免覺得這人不通情理孤高自傲,甚是惹人讨厭,偏鞠十九愛跟他套近乎:“聽兄臺口音,是南方人?”
那人冷冰冰幹巴巴答:“歙州人氏。”
桑蓮城噗嗤一聲笑出來:“哎呀老兄真會開玩笑!宋徽宗末年歙州就改徽州了,現在哪還有這地方!”
鞠十九也跟着哈哈笑,倒是花七相公,一本正經問他倆:“你們說眼下是誰的天下?”
桑蓮城道:“當然是大明朱官家的天下!”
鞠十九附和:“對對!”
冷面青年接着問:“那今年是哪一年?”
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何必一問再問,桑蓮城和鞠十九異口同聲,一個說:“大明萬歷二十一年!”另一個說:“大明宣德二年!”
話音落地,兩人目瞪口呆看向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