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跑了?????…… (1)
晚上玉鸾翻來覆去始終都無法入眠。
自打知曉了這塊玉匙的存在, 她就一直日日在心底惦記着。
那玉匙幾乎就在她手邊,夜深人靜之時,好幾次羞恥地坐到那大畜生懷裏時, 她幾乎都已經碰到了。
說來說去, 到底還是不甘心。
三更半夜的,玉鸾借故摸黑下了榻去喝水。
過了許久, 她回來榻邊, 又忍不住試着去碰那塊玉匙。
郁琤卻察覺到她一直立在榻邊不動, 嗓音低沉困倦地問她:“在做什麽?”
玉鸾心虛地指尖一麻,轉而替他掖了掖被角。
“我就是看看郎君有沒有蓋被子……”
郁琤嗤笑,“傻子……過來。”
他掀開被子一角, 讓玉鸾進來,玉鸾便順勢睡到他懷裏去。
雖擠了些, 但到底也順利地睡到了他的外側。
玉鸾被他這暖融融的體溫包圍住, 忍不住嘆道:“郎君的懷裏總是過于溫暖……”
“不好麽?”
他這是明明就是陽剛之氣, 這個女人好像還有些嫌棄?
玉鸾含糊道:“冬天時還好,夏天大概會中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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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琤:“……”
“雖然會中暑,但郎君卻是個極為優秀的郎君。”
玉鸾說着又試探道:“郎君對我也極好, 肯收留我,還告訴我若是想走随時就能離開,我再沒見過比郎君更好的人了……”
郁琤倒也沒注意她話裏的陷阱, 只當她真的覺得他好, 心裏又略為膨脹。
“我的為人日後你大可以向我家裏的叔伯兄弟考量。”
他對此向來都很是自信,忽然又想起件事情要問她。
“對了, 我什麽時候可以去見你阿母?”
他冷不丁地問出這個問題,叫玉鸾還有些尴尬。
他怎麽老惦記着這件事情?
難不成他還能認識她的阿母不成?
“我阿母粗鄙不堪,只是個鄉下人, 沒什麽好見的……”
郁琤聞言卻皺起眉頭,“怎可如此無禮?”
他覺得這種事情是耽擱不得的,轉而對她說道:“明日我便陪你去雲裳莊買些衣服,你裙子上的繡花散了就別縫補了。”
他還記得這一茬。
玉鸾乖乖地點頭,他便獎勵地吻了吻她的額。
郁琤打心底發覺這個女人離不開他的歲月真真是美好極了。
翌日郁琤便又抽空帶着玉鸾出門去買衣服。
玉鸾随意挑選了幾件時下流行的式樣,忽然發現郁琤身上一直穿着的衣服不是玄青就是玄黑,顏色都頗深。
“郎君就只喜歡深色衣裳?”
玉鸾問他。
郁琤漫不經心道:“倒也不是,是府上管事所置辦。”
玉鸾“哦”了一聲。
其實他身量颀長,身材挺拔,樣貌雖不是時下吹捧的柔美男子,無法做到膚白清秀,但卻英武俊朗,眉眼深邃不羁。
他若穿些旁的衣服,必然不會似玄黑這般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冷漠之感。
她轉而又猜想該不會是他從前一直帶兵打仗,怕血染紅了衣服?
“其實郎君大可以穿點其他顏色,也顯得人精神。”
“你也是這麽想的?”
郁琤忽然就來了興致,讓玉鸾陪他選幾件衣服。
玉鸾自然憑着他的喜好來選,于是就看着他愣是在一衆出色的成衣裏選了件紫得發光的袍子,一件綠到油亮的袍子,還有一件黃的刺目的袍子。
這些袍子面料自然不差,且這些衣服的共同特點倒也不是反光刺目。
而是莫名的……騷。
玉鸾甚至無法想象出他穿上這些衣服以後,統治三軍的畫面。
郁琤擡着下巴對掌櫃道:“這些衣服全部……”
玉鸾冷不丁地替他拒絕,“全部都不要。”
郁琤詫異地看向她。
玉鸾很是認真道:“郎君已經年逾二十了吧,我覺得郎君還是應該穿得沉穩一些。”
“我就是第一次看見郎君穿黑袍子才被郎君所折服,若換了旁的,大抵多多少少都會影響郎君在我心裏的印象。”
郁琤心說是麽?
也不知道為什麽,不管是他的家人還是友人,甚至是他的下屬,如今包括喜愛他的女人,也都認為他适合穿玄黑。
看樣子,這天底下也只有深沉穩重的黑色能駕馭得了他了。
玉鸾見那掌櫃很是不豫的表情,心裏又想,自己都準備離開了,他穿得騷又騷不到她,她怕什麽?
她見他沉思,就輕咳一聲,緩和了語氣,斂去眼底的戲谑,柔聲道:“郎君可以留下這件紫色的。”
她看來看去,就這件最騷。
郁琤眸色微緩。
這件麽?他确實是很喜歡。
看樣子她也很喜歡了。
那到時候就穿這件衣服去拜訪她母親吧。
他這樣一表人才,再有華服相飾,定然猶如錦上添花,讓她母親同她一般頃刻間折服于他,恨不得立馬将女兒打包送到他懷裏來吧?
逛完了衣莊回去之後,郁琤便又匆匆出門辦事。
可見他的時間刻刻珍貴,卻還要百忙之中抽出空來陪她。
玉鸾沒太留意,只是回到了房間将門關上之後,她走到了榻前。
玉鸾朝枕頭底下伸手過去,随即摸索出了那只玉匙。
她長長地出了口氣。
這一回,東西總算是得手了。
***
楚鸾和楚鎏私底下見過幾回,楚鎏愈發喜歡這個妹妹。
到底是骨肉相連的親妹妹,且名聲上也無污點。
楚鸾是個幸運的。
她十年前本會同家人一起死在獄中,但偏偏與母親被桓惑接走。
又當朵嬌生慣養的花朵養護在內院,吃穿用度、奴仆伺候從來不缺。
且桓惑生出了要将她培養成棋子來引出楚氏舊部的念頭時,這時候玉鸾便闖入了他的視線之中。
當他知道玉鸾的名字裏也有個鸾字,他就萌生出讓玉鸾做楚鸾替身的念頭。
就這樣,到了最後,髒的臭的名聲全然與楚鸾無關。
即便玉鸾替代了她做棋子去與各種男人打交道,被人視作昱京蕩/婦妖女,但也無法否認,玉鸾奪走她身份的事實。
從頭至尾,楚鸾都保持住了冰清玉潔的名聲,博得垂憐。
楚鎏也暗暗替妹妹感到慶幸,又将楚鸾接到了暫住的鎮北侯府。
他對楚鸾說道:“你要同那祿山王養女說話還需小心,若她膽敢傷害于你,你便立馬大喊一聲,我進去就替你收拾了她。”
楚鸾彎了彎唇,甜甜一笑,“阿兄待我真好。”
楚鎏見她這幅情态,心中又隐隐生出憐惜。
她吃了這麽多的苦頭還能保持這樣純澈的笑容,這大概就是妹妹出淤泥而不染之處吧?
人與人大概真的是不同的。
他當時看見玉鸾的時候,就只覺得自己妹妹名聲過于狼藉,隐隐不願相認。
後來雖也認了,但對玉鸾那種美豔始終無法忽視,心生龌龊之時,更是覺得玉鸾是個妖女。
如今看到自己的真妹妹,才漸漸找回了幾分骨肉相親之感。
他嘆了口氣,讓楚鸾去了。
彼時玉鸾在屋裏,反複揣摩離開昱京的事情。
侍女來傳話,只說前廳有一位楚姓女郎求見。
玉鸾聽見“楚姓女郎”幾字,心中便隐隐猜到了什麽。
她去前廳相見,果不其然,見到了楚鸾本人。
玉鸾的心中一顆石子悄然落地,将那點僥幸也暗暗在心底親手将之絞殺。
她的時間果然不多了。
“阿姊還想占着我的位置多久?”
楚鸾開門見山地問道。
玉鸾自然也是開門見山地問她:“所以楚女郎給我下梨花醉的理由是什麽?”
楚鸾眸中掠過一抹異色。
她沉默地飲了杯湯色清澄的茶下肚,随即才輕聲回答了玉鸾的話。
“我恨桓惑,自然也恨他的女兒。”
玉鸾卻說:“真的是這樣嗎?”
楚鸾露出微笑,“梨花醉并不害人性命,我只是捉弄阿姊而已。”
玉鸾亦是挑起唇角,“那就好,我也只是在茶水裏下了梨花醉,捉弄一下楚女郎而已。”
楚鸾聞言臉色驀地一變,差點就摔了手裏的碧瓷茶杯。
只是她稍稍回過神來,才發覺杯中并無任何梨花香氣。
她放下杯子,朝玉鸾看去,見玉鸾緩緩開口:“楚女郎還是少來招惹我了,倘若下次再叫我得了這麽個機會,女郎覺得我會不會在女郎的茶水裏放梨花醉呢?”
楚鸾似想到了什麽,舒緩開眉心,聲音甜軟道:“既然阿姊執意要留在侯爺身邊自取其辱,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但等到日後清算之日,阿姊也別怪我沒有提醒過阿姊就是了。”
她說完便起身離開。
玉鸾見外面楚鎏接應,心裏也漸漸有了數。
楚鎏是知情人無誤了。
但這些人并不直接驅逐于她,反而讓她産生了遲疑。
她之所以不确定郁琤到底有沒有知道這些,也是因為這些日子,郁琤幾乎都無暇再回府來。
他即便知道也未必顧及得上……昱京的情勢當下有多緊張她不是不清楚。
未隔幾日,玉鸾腦海裏便已經慢慢成型了一份離開昱京的計劃。
玉鸾拆縫了一件貼身穿的刺繡心衣。
她将身上能折現的東西幾乎都折了銀票藏在了心衣裏。
只是這日郁琤忽然一臉血地從外面回來,不僅吓得侍女一跳,連玉鸾也被他吓得不輕。
她趕忙讓侍女打來熱水,擰幹帕子替郁琤擦去臉側的血漬,問他這是怎麽了。
郁琤只是冷笑,眉眼中含着揮之不去的濃重殺戾,“殺了幾個人而已。”
不止臉上,他的身上是血,劍上也是。
但很顯然都是旁人的血。
“到底發生了什麽?”
玉鸾咬唇,忍不住問道。
郁琤接過她手裏重新洗淨的帕子又擦了擦手,“桓惑老賊設計讓我進入內殿,我殺了幾個不長眼的內侍與侍衛,又将文武百官引入殿中。”
“只是那些文官啰嗦至極,明明一眼就能看明白的東西,偏偏羅裏吧嗦哭哭啼啼……”
他沒找到桓惑,不想在那裏浪費時間,就先回來了。
他正要叮囑玉鸾兩句,偏偏這時盲谷又進來低聲同郁琤道:“侯爺,宮門被封閉了。”
“所以他果然還是躲在了皇宮裏?”
郁琤冷笑。
桓惑封閉了皇宮,只怕是徹底沉不住氣了。
只是這種情況下,他要是還能沉得住氣,那可真就要變成王八精了。
盲谷卻面露遲疑,又道:“但是……文武百官還未出來。”
桓惑早就埋伏了軍隊,如今他先一步占據了皇宮,挾持了朝臣,終于是不打算再遮遮藏藏自己的野心了。
郁琤臉色漸沉,只讓玉鸾在府裏待着。
玉鸾見他頭發上都沾着幹了的血,遲疑問道:“郎君不要先沐個澡嗎?”
簡單清理一下其實也不會耗上太久。
但郁琤卻好似沒有聽見,又似聽見了但無暇理她,直接帶着盲谷離開了屋裏。
桓惑開始發動了。
再過幾日,玉鸾就聽說了桓惑在宮裏已經自立為新皇的消息。
一些侍女也惶惶不安起來,在私底下讨論皇宮裏死了不少人,似乎在排查細作。
玉鸾這日也終于将手裏的心衣縫制好。
她正要收起針線,卻見一個陌生的小侍女進來。
那侍女年紀尚幼,看着才十歲出頭的模樣。
見是個孩子,玉鸾沒有什麽防備。
“我瞧你很是面生,你跑來這裏做什麽?”
那侍女聽她開口,卻很是緊張地将揣在袖子裏的手拔了出來。
然後就高高舉着一把匕首朝玉鸾刺去。
玉鸾未及反應,但見下一刻和溪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腳将那侍女踹倒在地上。
很快,他便叫來了人将這瘦弱的侍女輕而易舉制服。
小侍女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她明明根本就不是楚氏女郎……我阿姊在宮裏被桓惑給害死了,她是桓惑的女兒,她憑什麽……憑什麽還好好的活着?”
玉鸾很是心有餘悸。
她見這侍女年幼,袖口又染上了血,分明是緊張不熟練,沒能刺殺到她,反而還深深地割傷了自己。
侍女被遣出了屋去。
玉鸾若有所思。
現如今看來,桓惑還沒有死,就已經有人要朝她這個“女兒”尋仇來了。
到了這個地步,玉鸾也不可能再說服自己,郁琤還不知情。
可以說,楚氏女郎的身份是穿在桓惑養女身上的一件護甲。
現在沒了那件護甲,只怕她很難再妄想全須全尾。
臨近黃昏,玉鸾簡單地用過了膳食,洗漱之後,便将那些伺候的侍女遣退出屋。
她将房門關上,還隐隐聽見門外侍女議論她的處境與下場。
“侯爺大志氣,如今忙着成就大事業,哪裏顧得上處決她……”
“你懂什麽,她現在不能死,因為倘若桓惑死了,只怕從前被他害死的人,滿腹的怨氣無處可洩,自然也要找到他的女兒頭上來發洩的……”
玉鸾離開了門口,往內室走,外面的聲音也漸漸遠去。
雖沒有明說,但這麽些時日,玉鸾再耳閉目塞,也隐隐猜到了郁琤的問鼎之意。
玉鸾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好筆墨,開始在燈下寫信。
郁琤此人一直桀骜不羁。
如今她才知曉他與桓惑争位,且也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部署。
桓惑能拿捏天子,那是因為天子本就孱弱無能,且這些年來,宗室凋敝,這才給了桓惑一人獨大、包攬大權的機會。
桓惑手中亦是有兵,但他這十年日日受人吹捧,收集字畫,和他的兵安逸紮根于京,而郁琤卻同樣兵力渾厚,他二人誰輸誰贏還真不好說。
如此一番衡量,玉鸾也不敢輕易得罪郁琤。
即便自己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她也仍手寫一封書信。
且信上只言明自己離開的心意,并不會再幹擾他生活半分。
她指望他能高擡貴手,看在他們一夜夫妻百夜恩的份上,莫要因她是桓惑之女,而對她窮追猛打,至死方休。
是以玉鸾将信中內容反複潤色,只求與他好聚好散一場就是。
她自認自己仁至義盡,當晚便将信紙晾幹,随即以蠟封口,将信放在了枕頭底下。
翌日郁琤不知怎又擠出了時間,在這緊要的當口回來看了玉鸾一眼。
他聽聞有人對玉鸾行刺,本想讓人直接将對方五馬分屍,但和溪又說對方是個年幼無知的小女郎,讓他如鲠在喉,只好将那孩子打發到了別莊裏去。
郁琤回到家裏,見到玉鸾之時,對方也正在窗下沐于陽光之下。
一個侍女倒像是同情她的樣子,低聲安撫着她什麽,玉鸾淡淡地與對方對話,倒也算是和睦。
侍女見郁琤回來,微微驚喜,但想到玉鸾眼下的處境,又露出幾分憂色,行禮退到了一旁。
玉鸾擡眸看見對方,她遲疑了一下,随即低聲問道:“郎君可是知曉了我就是假冒的楚氏女郎。”
郁琤腳下頓了頓,見她已經知道了些什麽,心底“咯噔”了一下。
他知她遲早都會知曉,今日既然已經揭穿,索性也與她直接利落地答了個“是”。
玉鸾正還要說話,卻忽然幹嘔了一聲,撫着檀木案幾作嘔起來。
玉鸾只覺胃中翻滾不止,惡心上湧。
郁琤陡然見她如此,很是無措地将她一把扶住。
旁邊侍女卻語出驚人道:“女郎該不會是害喜了吧?”
郁琤很是震驚地看着玉鸾。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來的這麽快嗎?
玉鸾忍着惡心,抽空反駁了那侍女一聲:“不是……”
侍女卻也微微激動道:“是的,肯定是的,我家嫂嫂害喜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症狀。”
郁琤忙讓侍女去請郎中過來。
玉鸾被他扶到床榻邊去,咽了口他親手捧來的熱茶,忙又要解釋:“郎君……”
郁琤強忍着心裏的狂喜,只繃着臉道:“如果你真的懷了我的孩子,我也不是不可以原諒你。”
他說完這話,心裏簡直就如同燒開了的開水一樣,幾乎都要将自己那顆心煮沸了。
也就是他有這等先見之明,在他們第一次的時候就已經給孩子想了好幾個名字了。
回頭他還可以讓她細細挑選,如果不喜歡的話,他們還可以重新再想。
只是這名字裏的學問可就複雜多了,既要好聽,又要寓意美好。
只怕他們能趕在孩子出生之前就想出個符合彼此喜歡的名字就算不錯的了……
此刻他甚至連孩子長得像誰多一點的問題都在腦中細細描摹了起來。
玉鸾真的很想開口同他解釋,他卻又呵止,令她當下不要說話。
他挑着眉對她說道:“我現在不想聽你解釋。”
萬一說着說着勾起她的傷心慚愧之處……他并不是憂心她,只是擔心孩子會受到影響罷了。
玉鸾見他真真是一點都不給她開口的機會,也只好閉上了嘴巴。
過了一會兒,外面一個白發郎中匆匆被人請進了府中。
郎中給玉鸾仔仔細細地診斷了一番,一刻之後,得出了結論。
“女郎此症狀并非是害喜症狀。”
郁琤聞言,心底略有失落,但卻又問:“那她是怎麽了?”
莫不是因為他這幾日不在,難過的食不下咽,沒有好好吃飯,而鬧出來的胃疾?
郎中撫着花白胡須,深深地看了玉鸾一眼,随即對郁琤道:“女郎是避子藥吃多了,是哪種避子藥我暫且還不清楚,但想來那避子藥除了容易導致宮寒不孕之外,吃多了大概也容易傷胃。”
郁琤聽完這話,徹底地愣住了。
那郎中又引着醫書中的先例細細分析了一番,說了什麽,在郁琤耳中好似消了聲音一般。
直到郎中再三呼喚:“侯爺……侯爺?”
郁琤回神。
他沉默片刻,令郎中開些補藥,随即退下。
身後玉鸾扶着深色的床帳,倒也算是神情平靜。
郁琤沉思良久,垂眸朝她看去,“是什麽時候吃的避子藥?”
玉鸾低聲答說:“是從第一次。”
那避子藥有湯狀,亦有丸狀。
玉鸾吃的便是那丸狀之藥,以求方便。
她倒不覺得哪裏不對,只是也朝郁琤看去,“郎君該不會覺得,我這樣的身份也适合懷郎君的孩子吧?”
郁琤對她這問題竟然一時之間也回答不上來。
如果是早些時候,他大概還能果斷地告訴她不太合适。
并且自己想到這點,興許也會主動給她吃避子藥,以免桓惑抓住了機會以此作為威脅。
他微微失神,卻又聽玉鸾柔聲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給郎君生孩子……”
她不是生氣說氣話,也不是故意俏皮說反話。
她是很認真地陳述一個事實。
她這樣的人,在旁人眼裏,只怕也是不配為郁琤誕下子嗣。
即便知道這一切理應如此,但郁琤在聽到她親口說出時也如遭重擊。
他死死撐住自己的面子。
他怎麽可能會比這個女人更想要他們的孩子呢?
他忍着心口的窒悶“嗯”了一聲,“眼下自然是不合适的。”
他說完這話便再也忍耐不得,盛着眼底的憤懑離開了屋中。
就算知道她做着一切并非本願,但郁琤也仍不可避免地感到憤怒。
如同天上老君的煉丹爐子打翻,大火熊熊舔舐寸土寸木,将這漫山遍野的蒼蒼翠翠都化作怒火,烈烈燃燒。
郁琤騎上了玄君,怒喝一聲,揚鞭沖出了府去。
他實在不想再領會她這自作主張的好意了。
他雖然家底豐厚,志向遠大,甚至還有問鼎天下的抱負。
但他到底也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男人……
她做這件事情之前怎麽也不想想,這會多傷害他作為普通男人的自尊?
“侯爺……玉女郎那邊……”
盲谷好不容易騎馬追趕了上來,跟着胯/下的馬一起氣喘籲籲。
他已經好多年沒見王爺騎着玄君跑這麽快了。
玄君有些年邁,郁琤向來不舍鞭策于它。
是以能見識到玄君這般如雲端馳騁神速的人也寥寥無幾,今日竟又叫他見到一次。
郁琤只是繃着臉道:“先把桓惑解決了再說。”
他并不是很閑,且郁氏和心腹屬臣還有手底下的将士皆将榮辱系于他一身,他當然不該在這個時候被一個女人影響了心神。
況且郁琤覺得這回這件事情是原則性的問題。
不是她喜歡自己就能解決得了的。
郁琤愈感心口逐漸冷硬,堅若磐石。
想來這回就算她再怎麽對他苦苦哀求,以自己頗為決絕的性子,也是很難再輕易原諒她了吧?
屋裏的玉鸾見着郁琤氣勢洶洶地離開之後,心裏反倒有種一層窗戶紙終于被人捅破的感覺。
她終于也不必再憂心忡忡,後怕自己謊言戳穿的那日,會被郁琤拗掉脖子。
他方才說懷了他孩子可能就會饒過她……這個念頭玉鸾先前不是沒有想過。
不過她後來還是放棄了。
孩子畢竟是個生命,而不是個工具。
她不想用自己的孩子作為賭注,去用來當做利益交換。
郁琤最後一次匆匆回來之後,又黑着臉匆匆離開,讓府裏的下人聞風而動。
那些侍女的議論越來越多,最後幾乎可以确認,玉鸾在她們侯爺面前已經完全失去了寵愛。
起初倘若還有人存着猶豫,那麽等到郁琤的軍隊占領昱京,且攻入皇宮之後,在她們眼裏,玉鸾算是徹底完了。
皇宮中一片狼藉。
長久的拉鋸戰後,站在皇宮裏的人卻還是郁琤。
桓惑喜好攻心為上,但帶兵打仗的經驗完全沒有,他再是鑽營謀劃,真刀真槍對上的時候到底還是棋差一招。
衆人在皇宮的每一個角落裏搜尋桓惑。
郁琤卻獨自立在丹墀之上,微微出神。
他從前怎麽沒有發現自己這麽喜歡鑽牛角尖呢?
在這個世道,女人有了孩子,就可以憑借着孩子母憑子貴,她卻偏偏要吃避子藥,顯然不是為了她自己所考慮……
她這明明都是為了他,委屈了自己。
他知曉後不僅不安撫她,反而還給她臉色看。
焉知她在夜深人靜之時,背着那些侍女沒有躲在被窩偷偷地哭出聲來?
他想到這些,眉頭便愈發不得舒緩。
罷了罷了……
回頭只要讓她明白了利害關系,他還怕她不上趕着給他生孩子?
他暗暗搖頭嘆氣,倒也不怕她這個時候會胡思亂想。
雖然她得罪了自己,但自己也沒有說不要她……這點自信他還是有的。
只等回頭忙完了,他再同她仔細理論理論就是。
這廂玉鸾在路上打了個噴嚏。
她揉了揉鼻子,弓腰駝背,穿着一件尋常男子布衫。
這時候京中亂糟糟的,她連夜出了京去,便同一個同路出京的老翁買下了他手裏的驢子。
眼下她尋不着馬,只是暫用這驢子代步,指望能走到下一個落腳點去。
玉鸾沒有背上包袱,看着便很是窮酸,但身上卻藏了不少迷藥。
她行得偏僻,走到了郊外,見前面有條溪流,正想牽着驢子過去飲水,又冷不丁地看到了一個極為眼熟的人。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好幾天前便已經從皇宮裏逃出來的桓惑。
他卷着褲腳,手裏抓着一個粗陋的樹枝想要叉魚。
但氣喘籲籲叉了半天,一條魚也沒有叉到。
桓惑氣哼哼地丢了手裏的樹枝上了岸來。
他喘了口氣,又照着那溪水潤了潤頭發,接着就從水面倒影裏看到了身後的玉鸾。
他驀地起身,轉頭看向玉鸾。
玉鸾握住手裏的簪子死死地抵在了桓惑的背心上。
“乖女這是在做什麽?”
桓惑斂去眼底的陰郁,笑眯眯地問她。
玉鸾說:“你可知道我與你有什麽仇?”
桓惑打量着她眼下的模樣,卻緩緩搖頭,“我曾經讓人查過,我身邊人裏,只有你與我無冤無仇。”
他這話卻逗笑了玉鸾。
大概是因為她當初賣了自己,是以人牙子女兒的身份轉賣來到昱京,這才叫他沒查到阿母的頭上。
“你是因為喜歡薊蘇,所以才背叛了我?”
玉鸾說:“自然不是,我背叛你僅僅因為你讓我做你的棋子就已經足夠了。”
“不過,眼下也不妨告訴你,我阿母曾對我說,她當年好心照顧了一個男人,結果對方反過來侮辱了她。”
“這個人狼心狗肺,忘恩負義,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賬。”
桓惑眯了眯眼,“噫……你這話我怎麽聽着還有點耳熟?”
玉鸾問他:“阿瓊這個名字你總該不陌生吧?”
她話說完,卻見桓惑瞳仁驟然縮了一下。
“你說什麽?”
他的表情終于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你說你母親是阿瓊?”
他憋了憋,終于沒忍住拍着大腿大笑起來。
“竟然是那個瘋女人,她竟然還……”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在旁邊草叢裏蟄伏已久的王富便從草叢裏猛然暴起。
王富握着手裏的劍,對準了桓惑的心口,用力盡了渾身的力氣将對方捅了個對穿。
玉鸾吃驚地後退兩步,桓惑便瞪圓了眼睛倒在了地上。
王富氣喘籲籲地坐在了地上,同樣是狼狽不堪。
“我終于……為我妻報了仇……”
王富緩緩朝玉鸾看去。
“你走吧……”
他是個聰明人,看着玉鸾這幅打扮,便知曉玉鸾在那鎮北侯府定然也是待不下去了。
玉鸾也不想同他過多交流,暴露自己,轉身便要離開,卻又頓了頓足對他請求道:“還勞煩王先生不要告訴別人曾見過我……”
她說完便收了手裏的簪子匆匆離開。
半個時辰之後,搜尋到此地的人終于發現了王富和桓惑屍體,匆匆回去禀報,将郁琤引來了這裏。
郁琤下了馬,看着地上已經死得不能再死的桓惑,目光又落到了王富身上。
“人是你殺的?”
王富說“是”。
郁琤對盲谷道:“拿刀來。”
盲谷轉頭尋了把鋒利的刀給他。
郁琤握住那刀,抓住桓惑的頭發擡手便對準脖子斬了下去。
腥稠的血液濺到了他臉上,但郁琤睜着冰冷的黑眸,眼也不眨一下。
他只将這人頭視為戰利品拴帶在身上,帶回城中,游街示衆。
一個月後,昱京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玉鸾卻将将完美錯過,一點都不知情。
看到桓惑死了,郁琤必勝的結果她也能猜到幾分。
如無意外,昱國的新君便該是郁琤了。
而跟着他一榮俱榮的必然還有郁、楚兩氏。
玉鸾按着印象走錯了幾回,終于順利找到了回家的路線。
六七年的光景雖長,但回家的路在她腦海中反複描摹,倒也沒有忘個幹淨。
她來到了梨村以後,發現村子裏的景狀幾乎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村口七年前就倒着一顆兩人合抱那麽粗的枯樹,現如今竟還在那個位置。
此刻還多了些孩童爬上去蹦蹦跳跳。
這會兒正值晌午。
這些外面跑着玩的孩子多半都是吃過了午膳。
也還有些人家尚未燒好,家家戶戶屋頂上都冒着缭繞炊煙,讓玉鸾漸漸記起了那種久違的熟悉感。
那時候玉鸾也只是村裏幼稚無知的女童,不曾見識過繁華,也不曾想過何為權貴。
在她眼裏,一個村長就已經是頂破了天的厲害。
若是縣令老爺過來,哪怕在自己家門口踩上一腳,都夠人吹噓三天。
她如今重新回到這裏,并不覺得這裏貧窮落後,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路口兩邊的人家都頗為防備地打量着,只當她是個外鄉客人。
她并未在意他們的目光,只暗暗回憶,往自己印象中的“家”摸索去。
她其實不太記得清阿母、阿兄和阿弟的模樣,心底深處也有思親情緒呼之欲出。
大概又走了十幾裏路下去,終于在最偏的一個位置,玉鸾看到了自己的“家”。
這戶人家的籬笆小院帶上幾間屋舍的布置和前面那些人家幾乎都一致。
只是廚房頂上并沒有在冒炊煙。
玉鸾推門進去。
這戶人家的門戶也都大大敞開,她才走到門口,就瞧見了和諧的一家三口在用午膳。
只是在看到桌上放在灰白瓷碗裏的一堆草根的時候,玉鸾愣住了。
面朝門坐着的女人也愣住了。
她左手邊一個男人正叼着草根艱澀地往肚子裏咽,右手邊的小郎抓着草略有些無措。
他們下一刻就齊刷刷地擡頭朝玉鸾看來。
而那個女人更好似驚呆了,連臉上醜陋的假瘡都驚得從臉側脫落掉在了碗裏。
玉鸾萬萬沒有想到,大中午的,別人家裏宰雞殺豬,熱鬧得跟過年似的,只有這裏……在吃草根?
女人草草撿起假瘡貼回臉上,一家人都熟視無睹。
她狐疑地打量着玉鸾,問道:“你是……鸾鸾?”
玉鸾終于後知後覺地生出一絲近親情怯。
她們上次鬧崩了的時候,她還說以後不會再認這個阿母了。
她阿母也說,只當沒有她這個女兒。
她壓制下複雜情緒,挺直了肩背柔聲道:“阿母,我回來了……”
阿瓊激動地起身來。
“回來了啊,回來了好啊……你這個死孩子,總算知道回家裏來了!”
阿瓊打發小郎去鄰居家借只雞回來殺。
玉鸾被阿瓊抓住手,對方像是被按了話匣子的開關一般有一肚子的話要問玉鸾。
但玉鸾卻又讓阿母稍安勿躁,她看向對面的男人,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