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悵然若失
對此科學子人品學識心中有數,孫熊索性也不再出門,整日悶在房中溫書備考。去臨淮之前,他最強一科是經義,可到臨淮做了這許久的小吏,他如今反倒是法典與策論更出類拔萃,詩賦成了最大的軟肋。
周儉昌也跟着他不出門,陪着在房內看書,時不時為他添茶遞水端菜加衣,将那些慈母所做的事做了個十足十。若不是春日乍暖還寒,恐怕夜間還要為他搖扇撲流螢。
在孫熊撕碎第八張詩稿時,周儉昌擔憂地出聲道:“秀才,你要不要歇息一會再寫?從前我聽大人說過,詩興這東西,可遇而不可求,若是暫時沒有,也不必勉強。”
孫熊将狼毫筆扔到一邊,自嘲一笑,“我在想,我是不是從此以後都寫不出詩來了。”
周儉昌張了張嘴,還是咽了回去,孫熊留意到,“但說無妨。”
“你原先也不算特別會寫詩吧?”周儉昌小心翼翼道。
孫熊誠懇看他,“有沒有人說過你特別會寬慰人?”
周儉昌讪笑一聲,“午膳還未用吧?這幾日你進的不多,若是沒胃口,我去廚房給你做個胡餅?”
孫熊本是慣了讓人伺候的人,可讓個獨臂大叔為自己處處張羅,還是極過意不去,橫豎也無心溫書,幹脆起身道,“後日便要進場了,這幾日還是吃些好的。這樣,勞煩周叔去看看孟精,我去廚房,順便松快松快。”
周儉昌巴不得他能走出房門,自然歡天喜地地應了,“今日又有口福了。”
登雲居的老板對讀書人極好,可以點菜,不寬裕的舉子也能借了廚房自己做了吃。只是有些舉子雖然窮酸,卻還是秉持君子遠庖廚的古訓,寧願每日清粥小菜,餓得臉色發綠,也絕不丢了讀書人的體面,走入廚房一步。
孫熊就沒那些忌諱,早就已經跌落泥沼裏的人,根本不介意旁人眼光。他輕車熟路地到了庖廚,原價問廚娘買了食材,劈柴燒火,煎、炸、烹、煮、炖、悶,看着火光明明滅滅。
他突然想起頭一次下廚便是為賀熙華炖湯,彼時在想什麽?千乘之軀躲在狹小污穢的庖廚,為區區一個六品小官,洗手作羹湯,更惶論他與賀黨不共戴天,而賀熙華正是賀黨寄予無限厚望的後起之秀。
但凡他還有一點風骨氣性,但凡他還想君臨天下,他與賀黨都不得不有一戰。
孫熊捏着袖中賀熙華的私印,待賀熙華做了驸馬郡馬,這私印也就不得不還了吧?只可惜,他的鳳印怕是給不出去了。
午膳極其豐盛,周儉昌邊吃邊道:“說實在的,你的手藝比起包掌廚也不差什麽。”
“我幾斤幾兩自己心內有數。”孫熊往日食不下咽,今日想通之後,連吃了兩個胡餅、半斤牛肉,頭腦也愈發清明。
周儉昌見此情景,心裏也放下一半,“如此,我也好去向大人交差了。”
緩緩放下竹箸,孫熊長嘆了聲,“先前我寫詩譏諷賀黨,大人怕是也不想見我了。”
“你是陪着大人共過患難的,中間也救過大人的命,他哪裏會因為這小事和你計較?”周儉昌好言寬慰。
孫熊不知如何與他解釋,搖頭笑笑含混過去,也便罷了。
科舉前一日,孫熊一早便起身,與周儉昌一道打胡餅——啓朝舉子要在考場待足整整九日,雖說據聞裏頭可以做膳食,可孫熊總覺得考的好好的,突然生火做飯,總有些不倫不類,依舊決定只帶些幹糧充饑。
備了整整三十個胡餅,又切了五斤鹵牛肉,買了二兩茶葉,将行囊裝的滿滿當當,周儉昌才算是有些滿意。孫熊将先前賀熙華所贈文房整整齊齊放好,又多備了些筆墨,确保萬無一失。
“頭次見你,仿佛還是昨日的事,”周儉昌看着他英挺側臉,感慨道,“想不到這一路中了秀才、舉人,轉眼就要考進士了。”
“周叔,日後不知你願不願跟着我?”孫熊看他。
周儉昌想了想,賀熙華本就是大家公子,又從泗州帶了十幾二十人伺候着,自己在他那恐怕無甚用武之地。可孫秀才本就孤苦,又毫無根基,身邊有自己這麽得用的人,也許日後的路也會好走些。不由點頭道:“我本就漂泊無定,四海為家。若秀才信得過我,我便跟着你,為國為民做點事。”
“好一個為國為民!”孫熊笑得譏諷,“朝廷上衮衮諸公,不知有多少人還記得這四個字。”
他沉默片刻,忽而道:“大人這幾日都沒消息?”
周儉昌茫然道:“要我去賀府打探打探麽?”
“不必了。”
孫熊一直以為,自己與賀熙華就算沒有那層若有似無的暧昧,最起碼也是遠勝于旁人的生死之交,直到此時他才明白。自己,和他從泗州帶回去的十餘名青壯年一般,都是一樣的,是他的僚屬,是他的子民,是他舞文弄墨的筆,是他沖鋒陷陣的刀,興許,只是他看家護院的狗。
孫熊從袖袋中将那枚私印取出,用羅帕認認真真地擦拭了好幾遍,放在前些天專門買的檀木小印盒裏,珍而重之地雙手遞給周儉昌。
“早就該還了,只是事體太多,還未來得及當面還給大人。明日我便下場,無空也不再方便保管大人的私印,請大人寬宥。”
周儉昌接過,笑道:“想不到竟然還在秀才身上,原來一直忘了還麽?放心,事關重大,我一定親手交到大人手中,秀才你就放心吧。”
“好。”
第二日剛過卯時,孫熊便和其餘舉子一道,準備排隊進入貢院。
“秀才,秀才!”恍惚間,卻見周儉昌一路小跑地過來,将一個包裹塞到他手裏,“大人将私印還回來了,還請秀才接着保管。他還包了些蜜餞點心,提神醒腦的藥油放在裏頭,秀才你自己記得用。”
孫熊先是一愣,心中頓感一陣暖流,緊接着更是無比的空洞和悵然,“行,周叔你這幾日好生歇息着。待我出來,我再當面向大人答謝。”
作者有話要說: 賀熙華: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