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憂中有喜
賀熙華在榻上躺了兩日,待稍微能起身後,便央着周儉昌帶他去堤上。
“這……孫秀才命小的看好大人,讓大人好生歇息,萬不可由着大人任性。”周儉昌很是遲疑。
賀熙華拉下臉來,“他是長史,還是我是長史?須知你們都是我的屬僚,你不聽我的,反聽他的,又是個什麽道理?”
周儉昌堅定道:“孫秀才也是為了大人好,從前咱們就覺得大人過于勞苦,如今好不容易借機能讓大人多加休養,怎可功虧一篑?”
賀熙華失落地坐回榻上,沉默不語,眼中似有無盡輕愁。
周儉昌有些不忍心,猶豫道:“讓大人出去走走也行,但必須坐轎。”
“行。”往常賀熙華其實并不慣以人為腳力,可形勢比人強,卻也顧不得了。
周儉昌尋了個二人小轎,裏頭鋪上厚厚的褥子,又加厚轎簾,才敢讓賀熙華上轎。
賀熙華掀開轎簾往外看,只見從前熟悉的阡陌街道都早已換了模樣,百姓黎民更是個個苦不堪言,回想起從前車水馬龍、安居樂業的日子,悲怆難言。路過有人認出他,紛紛向他行禮致意,可賀熙華壓根就不敢和他們寒暄,怕從他們口中聽聞什麽家破人亡的人間慘劇。
“去堤上。”不想再看斷壁殘垣,賀熙華不容置喙地下令,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大堤而去。
遠遠的,就見一列一列的民夫扛着沙袋磚石,吃力地往大堤上運送,又有人不知疲倦地在大堤上夯土。
在一處地勢較高的山坡上,有兩人并肩而立,其中一人指着滔滔河水,另一人凝神聽着。
賀熙華定睛一看,發覺竟是安保良和孫熊。
“曾經黃河也有過改道的歷史,”孫熊聲音清亮,顯然心情不錯,“先前我曾讀過一本前人治河的書,和先生‘堵不如疏、疏不如分’的主張倒是頗為相類——‘近日治河,乃遏之使不得北,而南入于淮,以便運耳。南行非河之本性,東沖西決,率無寧歲。’”
“如今的後生,成日鑽研孔孟之道,于實務庶務不屑一顧,像你這般博覽群書的後生當真不多了,”安保良贊許道,“其實我已經有了粗略想法,既可以保住漕運,又能阻止黃河肆虐。”
“哦?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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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屬于他二人的聲音從後頭傳來,孫熊猛然回頭,果見賀熙華被周儉昌攙扶着走來,又見他穿的單薄,難免惱恨他不顧惜自己身子,可礙于外人在場,仍是先行禮,“學生見過大人。”
賀熙華奇道:“赴試回來,倒是更懂禮數了。”
說罷,恭恭敬敬地對安保良躬身行禮,“下官見過安大人。”
安保良素與賀黨不對付,此番來泗州,幾乎都躲着賀熙朝,可眼前的青年謙虛有禮,笑意和煦,實在令人難生惡感,便也笑了笑,“小賀大人客氣。”
孫熊側身站在賀熙華身旁,恰好為他擋去大半的風,又對安保良道:“大人別吊我們胃口了,還請賜教。”
“小賀大人應知泗州多湖,就這一帶便有富陵湖、破釜澗、泥墩湖、萬家湖等,這不錯吧?”
賀熙華點頭,安保良找了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幾個圓,又畫了一條長長的粗線,将那幾個圓連成一個大圓。
“你的意思是……”孫熊瞬間反應過來,“引黃河水将這幾個小湖連起來,變成一個大湖,如此這般黃河定然水勢趨緩。”
安保良欣慰道:“不錯,然後再拓寬河道,讓大湖的水能又連通到淮河,最終再引到長江。”
賀熙華仔細想了想,又有些躊躇起來,“可若是這般,幾湖間的莊子恐怕要盡數遷走。”
他心中默算,“恐怕有數千戶要背井離鄉,無田可耕……”
“兩害相權取其輕,”孫熊打斷他,“若是水患一直無法解決,黃河再這麽東沖西決,不僅下游所有州縣都要受災,就是運河都保不住。下游是金陵,是蘇杭,是我玄啓的糧倉和錢莊啊。”
“此事,恐怕你我都定不了,還是得上報朝廷。”賀熙華心中無底,伯父行伍出身,于朝政并不如何精通,故而遇事往往愛循舊例,這種可能會擔負千秋罵名的決定,他能否下得了,還是個未知之數。
“不如大人去勸勸大賀大人?”孫熊勾起唇角,“他畢竟是大将軍親子,興許面子更大些。”
賀熙華瞥了他一眼,“唯恐天下不亂。”
“行了,”孫熊對安保良拱手,“賀大人出來有一陣子了,學生擔心他受不得風寒,先送他回去了。”
賀熙華自是不樂意,可又知對方是全心為自己打算,便只好乖乖上轎。
誰知還未起轎,就聽遠處有人騎着快馬,敲鑼打鼓,“孫熊可在此處?”
衆人都是一愣,賀熙華卻第一個反應過來,眼中笑意閃爍。
孫熊上前一步,“在下便是。”
“恭喜孫公子,賀喜孫公子,你得了鄉試頭名,中了解元啊!”
大堤上先是一片短暫的靜寂,随即歡呼聲、恭賀聲不絕于耳。
孫熊被人群擁在中間,仿似自己做了多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整個人都飄飄然如同雲間。
一邊的安保良也未想到,方才與自己暢談治河方略的年輕人,竟中了解元,還恰巧為自己所見證,心中覺得是個極好的彩頭,意味着自己在泗州将會一切順遂。
孫熊很快回過神來,一邊對着人群拱手作揖,一邊繼續向賀熙華的轎子擠過去,吩咐轎夫起轎。
衆人讓開一條道,歡騰地送他們離去。
“恭喜。”賀熙華掀開轎簾,眼中是純然的歡喜。
孫熊其實遠比自己想象中欣喜,卻拿腔作調道,“僥幸僥幸。”
換來賀熙華一陣輕笑後,孫熊看着奔走相告、渾身泥濘的民夫,眼神悠遠,“我只是未想到,竟有這麽多不相幹的人為我高興。”
賀熙華輕笑,“泗州不比江南,連舉人都沒多少,更別說解元了,我印象裏恐怕壓根就不曾出過解元。如今泗州遭此大難,你中舉算是個難得的喜事。”
孫熊沉默半晌,緩緩道:“我明年赴試之前,我一定要将堤壩之事查清。”
賀熙華見他臉色陰沉,心知定有隐情,伸手按了按他的肩,“不會那麽久的,你且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