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月蝕(十六)(解剖刀
燭光照耀下,有一塊地面的色澤與周圍呈現出微妙的不同。
安吉洛趴在地上,傾斜着燭臺,借火光細細分辨。
深冬,石塊寒氣透滲,凍得胸口皮膚青白麻木,他卻幾乎感覺不到。
指尖捋過磚縫,漸漸描摹出一個規整的正方形。
這是一道暗門。
一條格外寬大的磚塊縫隙中藏有一枚扁平的黃銅拉環,用時可拉出,不用時可沒入空隙,嚴絲合縫。
銅環光滑潔淨,無鏽蝕痕跡,不像是常年棄置的模樣。
安吉洛眼眸微眯,沿門縫摳挖。
片刻後,他鑽出床底,拇指與食指緩緩撚着一根銀白色的毛發……它被夾在門縫裏,極不易察覺,好在安吉洛摸索得夠仔細。
有人使用過這條密道。
時間不明,但疊戈大概率是在撒謊。
口幹舌燥。
安吉洛舔了舔幹澀的嘴唇。
清明夢。
伯爵家族離奇的白化遺傳。
壓抑沉郁的海霧、凍原、暗針葉林。
Advertisement
體型巨大得罕見的狼犬。
阿圖羅與斯諾如出一轍的傷勢。
……
種種瑣碎、微小、單獨拎出來不值一提的蛛絲馬跡如細弱的纖維,被冷不丁爆發的懷疑搓撚成線,絞成繩索,指向人性縱深處的幽黑淵翳……有某種超越認知的異常與混亂正在暗處孳生,如靜默蔓延的黏菌。
心髒像是一下下擂在鼓膜上,安吉洛幾乎能聽見自己鈍重的心跳。
他反複回味、揣摩這段日子以來古堡中發生的一切,咀嚼着疊戈管家的每一個表情與字眼兒,越回憶,越覺得那張細眉彎眼的臉龐狡黠如狐,從他嘴裏冒出來的每一個字都不可信。
還有伯爵……
安吉洛的心髒狠狠跳了一下。
他又無藥可救地想起十一號,比對起伯爵與十一號輪廓肖似的五官。
除去五官輪廓,他們毫無相似之處……
而且安吉洛記憶中的十一號面目已趨向模糊,他不敢保證自己的記憶是100%準确的。
十一號有一頭棕黑駁雜、粗壯油亮的頭發,一顆漆黑中隐泛幽綠的眼珠,常暴露于陽光下的蜜金色肌膚,嚴重毀容的右臉,被銳物刺瞎的右眼,輕度變形的左臉,以及狂犬病導致的精神失常和yu望亢進……
伯爵則像是通體漂白過一次,色素淺淡……
銀灰發絲,澄金虹膜,蒼白皮膚,面部毫無瑕疵,言談舉止恪守禮節。
這不合理。
更無意義。
十一號有什麽理由裝成伯爵哄騙自己呢?
可安吉洛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混亂的思緒。
幾個離奇的猜測如霧白色的、冰涼的幽魂般掠過他的心間。
恐懼使人喪失理智,安吉洛一瞬間像是變成了一個在被窩裏瑟瑟發抖的小男孩兒。
不擇手段的精神變态患者?
會變幻形态的超自然生物?
隐居在古堡密道中的怪人?
游蕩于古堡中的枉死之人?……
他有多大的概率是在用胡思亂想吓自己?
安吉洛勉力調整呼吸。
他憶起初次在解剖臺上見到屍體的那一幕,皮肉翻卷,嫩黃脂肪如棉絮依附在皮下,筋膜與血紅的肌肉,死者腐爛的嘴唇與灰黑的牙床……他當時被吓得魂不附體,連續幾天食不下咽,可握久了解剖刀之後,他漸漸學會了如何剝離無效的恐懼,從實處入手。
直視恐懼,對恐懼迎頭痛擊。
恐懼就無法左右你。
在醫學院進修與對抗瘟疫的經歷磨練了安吉洛的膽識和意志,幾次呼吸起落,他從一種近乎歇斯底裏的狂想與懷疑狀态中抽離而出。
安吉洛決定去印證事實,而不是幹坐着空想個沒完,他有可能是想多了,也有可能古堡中确實存在某些異常但卻與他無關……但無論如何他得搞清楚。
安吉洛疾步走到窗邊,向外眺望。
兩天前這裏又下過一場雪。
山路仍舊無法通行。
――當懷疑的口子破開,連惡劣的天氣都成為了一個疑點。
這完全可能是一種刻意的設計,為了困住“目标”。
若是有極端情況發生,安吉洛不得不在沒有協助的情況下離開古堡,那麽他可以去馬廄裏偷一匹馬,通過唯一那道山路下山。可他約等于無的騎術與糟糕的路況大幅提升了他墜落山崖的概率,而且下山之後他仍需要乘坐渡船離島,而碼頭是否有人把守以及他能否順利找到渡船都是未知數。
強行離島暫時不列入考慮。
而且,重要的是……
詭異歸詭異,那種受蒙蔽感亦揮之不去,可安吉洛暫未從伯爵、阿圖羅與疊戈等人身上感覺到絲毫惡意,狼王更是成天甩着舌頭圍着他轉,忠誠又熱情。
這也是安吉洛尚能壓制恐懼、維持鎮定的原因之一。
“唔……”安吉洛咬牙推動沉重的桃花心木大床,亮出暗門。
他攥緊銅環拼命向上拉,沉重的石門開啓。
門後,是一條寬窄僅容一人通行的密道,漆黑幽邃。
安吉洛先是蹲在密道口等了一會兒,确認那裏面沒有響動,這才起身去拿了兩個燭臺。
燭臺是銅鎏金材質,粗長鈍重,精細的浮雕與金屬棱角使它成為了防身利器。安吉洛一手一個,左手的燭臺舉着照明,右手的燭臺垂在腿側,既能充當備用蠟燭,又能當棍子掄。
他靈巧地跳進密道。
密道內部幹燥潔淨,聞不到絲毫異味,蠟燭燃勢平穩。
安吉洛俯身在地上摸了一把。
沒什麽積灰,像是常有人通行,牆角隐蔽處散落着幾根銀白毛發。
這更證實了疊戈是在撒謊。
安吉洛放輕步子,悄然無聲地行走在暗道中。
暗道比他想象中的複雜許多,如縱橫交錯的蛛網,它不僅是從某一個房間通往另一個房間的暗道,而是将整座古堡二百多間屋子盡數連接起來的內部通道網,安吉洛發現了許多扇暗門與岔路,這個恐怖的發現反而讓他舒服了一點兒――至少他不是被人故意安置在有暗道的房間中。
他拿出應對醫學院結業考試時背書的勁頭去記憶他走過的路線,直到短時記憶達到極限,他才原路朝卧室折返。
“呼……”安吉洛鑽出暗門,松了口氣。
古堡太大了,他走得雙腿酸乏。
可他不敢休息,合上暗門後,他用僅存的幾分力氣拖動大床,讓床腳壓在暗門上。
這麽沉重的床加上一個成年男性的體重,再加上暗門本身的重量,安吉洛不認為人類能推開它。
癱在床上歇息片刻後,安吉洛起身翻出記事本和鵝毛筆,根據記憶繪制起了暗道路線圖。
或許這毫無意義,他安全地從暗道返回了,也沒有更駭人聽聞的發現。
不過多一手準備總不會有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