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蛇嗣(十)(層層跌落
約瑟佩不敢違抗,又是全身心信賴勞倫佐,捏着鼻子灌下聖水。
聖水質感腥稠如血漿。
約瑟佩抿唇,殘液蓄在唇縫間,晶亮一線。他用五指扣攏玻璃杯,晃了晃,澄澈透明的水珠在杯底無辜滾動。
清水而已。
一晃眼,绮幻來襲。
約瑟佩天生為白翳遮蔽的紫灰左眼在剎那間重獲視力,極短,瞬息過後,左眼再次陷入無知覺的盲中。
而在那瞬息之際,左眼與右眼所視之景象全然不同。
雙重景象疊加。
水珠質感渾濁,黏附在杯壁上,水痕殘留的紋路詭谲,如異魔細胞或淡白菌落。而約瑟佩并非身處內務修士的樸素卧房中,這房間穹頂吊得極誇張,哥特式高高聳起,空曠寥遠,鍍金細梁呈輻射狀支撐,空隙處繪滿聖徒升天圖……這裏是聖者勞倫佐的寝宮。
一條巨龍般龐大的青金魔蟒以蟒軀填滿整座寝宮,蟒頭懸吊于穹頂正中,居高臨下,隔着近十碼的距離,遙遙凝視着他,蛇鱗刮擦皮膚的觸感倏然襲來,涼滑、細密,與蛇脊律動的肌肉,他竟身陷蟒軀纏卷,而比這更恐怖的是……
“啊――”約瑟佩驚駭絕倫,從喉間溢出嘶啞的哀叫,那極致的恐怖凍結了聲帶,他只勉強喊了一聲,便感覺嗓子眼又痛又癢,像長了一層白毛,于是他劇烈地咳了起來,“咳、咳……”
幻象破碎。
約瑟佩仍好端端地躺在內務修士房裏。
他冒出一頭冷汗,氣喘籲籲。
左側的盲眼出現類似的幻覺已不是第一次了。
不止這只盲眼,因高燒等副作用卧床休養這幾日來,約瑟佩幻覺不斷,且愈發嚴重。夜深人靜時他常常在恍惚間聽見爬行類的鱗片@蹭過大理石與牆壁的細響,紛亂蕪雜,層疊交替――那根本不是一條兩條蛇。聖宮中密布蛇民,早已淪陷為蛇窟:嘁嘁嚓嚓,黑曼巴沿牆縫爬動,凝神護衛;嘁嘁嚓嚓,閃鱗蛇自枝狀吊燈垂下,五光十色;嘁嘁嚓嚓,圭亞那香蛇摩擦着香腺,靡麗香潮在聖宮中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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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恐怖感太真實,幾次三番,約瑟佩勉力蹭到地上,趿拉着木鞋,扶牆慢吞吞地挪到走廊。
而走廊裏什麽都沒有。
反複發作的詭麗幻覺使約瑟佩瀕臨瘋狂,他昏昏沉沉,幾乎無法分辨現實、夢境與幻覺,有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睡着還是醒着。在極致的精神混沌中,他只能不斷祈禱,可就連那串白薔薇念珠都會在某些時刻暴露出蛇尾巴的觸感:他撥弄一片蛇鱗,念一句經,再撥弄一片蛇鱗……
做出此等渎神之舉,聖靈怎會聆聽他的祈求?
“啊……”約瑟佩駭得手一軟,念珠串摔落在地。
緊接着,那串念珠咻地蹿進床底。
約瑟佩瑟瑟發抖地伏下身體,淺紫羅蘭色的眼睛噙着恐懼的淚水,朝床底那幽邃的狹縫間窺探。
念珠盤成念珠盤,瑟瑟發抖,不敢出來,像是在王後面前把事情搞砸了的蠢鈍侍從,它抖得太狠,檀木珠串相磕,“噠噠”作響,漸漸地,白薔薇念珠幻變成一條白化小蛇……
是蛇。
一切都是蛇。
“嗚……”約瑟佩大夢方醒,冷汗淋漓。
他嗚咽着蜷縮在被窩裏,已哭得面頰濕紅,那“噠噠”聲原是他牙關磕碰的輕響。
又是一場多層重疊的蛇夢。
蛇夢套着蛇夢,幻覺連綿幻覺。
層層跌落。
永無止境。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是否仍在夢中。
“聖父,聖靈,救救我……”約瑟佩瀕臨崩潰,他掩面啜泣,肩頭劇顫,淚水溢出指縫,閃閃爍爍。
這時,勞倫佐墨灰色的影子将他籠住。
“你怎麽了,我的孩子?”他伏向約瑟佩,涼絲絲地問,修長指縫間夾着一小玻璃瓶活血藥油狀的東西。
那頭色澤極淺的鉑金發絲在白袍映襯下顯得無比聖潔光耀,那陰險狡黠的腔調聽在無比敬愛聖者的約瑟佩耳中亦有如神谕。
“聖父,蛇魔用噩夢糾纏着我,我又夢見了蛇……”約瑟佩哽咽,語無倫次,他裹在薄被裏,戰栗得像一片殘破的風帆,“每當我以為我清醒了,我就會墜入另一個蛇夢中,求您驅逐它們!求求您!嗚……”
“別怕,我的孩子。”勞倫佐張開雙臂,以寬慰之姿輕輕擁住約瑟佩,語調絮絮如情話,“蛇魔不會傷害你,k絕不會……”
“它會,求求您驅逐它……”約瑟佩将哭得通紅的臉貼在勞倫佐肩頭,流淚哀求,那面頰的質感軟得像一小團糯米。
他秀氣的鼻翼翕動。
他從勞倫佐身上嗅到一股味道,這已不是第一次了,他之前亦聞到過,而這股氣息愈來愈濃烈,那有些像是雄麝肚腹處的味道,或是衰敗的薔薇,腥香靡麗,令人想到鱗片與野獸――或許是森蚺,它原始、蓬勃,甚至有一絲肮髒和腐爛的味道,可又極度甜蜜you人……
它越來越濃了。
它自勞倫佐體表的每一處毛孔中滲透出來,仿佛那就是勞倫佐血肉的味道。
約瑟佩無法形容他有多麽癡迷、沉醉于這種氣息,他嗅聞得神志不清,本能在教唆他,教唆他吸食勞倫佐的血液,啃噬吞咽勞倫佐的骨骼與肌肉――異化正在逐步加深,蛇魔的本能使他渴望獲得更多勞倫佐的血肉與細胞。
勞倫佐垂眸,深灰豎瞳映出約瑟佩呼呼嗅聞,唇瓣微張的迷亂情态,他陰鸷地咧了咧嘴,挑起約瑟佩的下颌。
“我會的,我會驅逐蛇魔,我的孩子……”勞倫佐幹燥微涼的嘴唇輕碰約瑟佩汗濕的額頭,“這是賜福之吻。”他呢喃着,念起驅魔經,“聖所的偉大存在,助佑我等,懇祈……”
他歪一歪頭,輕柔啄吻約瑟佩色素淺淡的眉梢與眼尾睫毛,以及滾燙柔嫩的面頰與唇角,邪氣道:“碾碎西迪的蛇頭,驅逐其進入煉獄,嘶嘶……嘻嘻……碾碎西迪……”
“聖父,您、您怎麽……”約瑟佩自對勞倫佐氣息的沉醉中驚醒,害羞又驚愕地閃躲。
而勞倫佐用穩健有力的手指輕巧地擺弄那顆小巧的頭顱:“這是為了讓你放松,你不肯正視那些症狀,才致使它不斷加深,忍耐令你疼痛,不是嗎……唯有開啓身心,接納轉變,方能使治療順遂……況且你發過誓,說你會接納我賜予你的一切,現在我要賜予你……”
“歡愉。”勞倫佐沉緩地磨出一個音節,仿佛他在慢條斯理地嚼着它。
約瑟佩想起他的誓言,他不敢再沖撞聖者。
“開啓身心,接納轉變,方能使治療順遂”……
他躲閃的幅度漸漸變小,況且這段時日仿佛永無止境的忍耐大規模地消耗了他原本堅強的意志,很快地,他再次沉湎于勞倫佐散發出的異香與蛇夢引發的“後遺症”中,他神識混沌,視野中種種事物皆被拉長、扭曲成色澤各異的細線,漣漣飛旋……
……
勞倫佐擰開他夾在指縫中的藥油。
這僅僅是一種用以消除腫痛、淤血、扭傷的治療藥油,僅僅……
散發着草藥香氣的清油汩汩淌出。
勞倫佐用它塗抹自己的雙手,指縫、指腹、指甲,油脂在他淺淺凹陷的掌心中蓄成清苦的油泊……
……
座鐘擺錘敲響,鳴聲清冷陰森,幽幽傳遍聖宮,猶如喪鐘。
一滴金黃色的藥油自勞倫佐指尖滑墜,滴在無垢白袍上,油污沾染了它。
約瑟佩已雙目緊閉,昏迷過去。
他的眼尾與面頰仍殘留着淚跡,他背棄了潔淨者誓言,他察覺到聖宮中發生的一切都充溢着妖異的味道,包括他敬愛的聖者勞倫佐,這不對勁,那些蛇夢恐怕并不是治療殘疾的副作用,他被花言巧語蒙蔽了雙眼……可為時已晚,在他徹底陷入昏迷前,他聽見勞倫佐蛇嘶般的低語。
“第一階段轉化成功……那些蛇魔細胞吸收得很好,你已是‘人蛇’……第二階段,你會徹底成為蛇魔,成為我的新娘……第三階段,你會……”
勞倫佐吐出一個極其亵渎、可怖的字眼兒。
“孕體化。”
“不……”約瑟佩死死抓撓被褥,可他意識到他掌中只有光滑的蛇鱗。
連被褥都是蛇。
全都是蛇。
“為我化蛇,為我孕育蛇種,約瑟佩……與我親昵溫存,嘶嘶,愛我,接納我……我們別離已久,我的新娘,我的愛人,億萬蛇民的王後……約瑟佩,你舊日的名字是耶尼亞,你喜歡嗎?”
不!
不!!!
聽到那個堕落的名字,約瑟佩無聲尖叫,轉瞬間,他的意識墜入無光的深海。
漆黑與死寂将他滅頂。
……
勞倫佐起身。
約瑟佩的修士房中擺着一個式樣質樸的花瓶,其中插着幾株純白的百合。
侍弄花朵,這是潔淨者極少數受到允許的“娛樂”之一。
勞倫佐撚起一株百合。
塗滿清亮油脂的手緩緩捋過那碧綠的莖葉。
幾滴草汁與清水自葉莖截斷面滴下。
花朵頃刻萎敗。
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