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蛇嗣(八)(無定血肉
杯中物流至胃袋。
沉甸甸,暖烘烘。
這杯灑了聖鹽的清水如烈酒般直沖顱頂,約瑟佩面頰酡紅,挺得筆直的身板軟泥般緩慢委頓,像是醉了。
蘊藏有幻術、谵妄之魔力的蛇魔細胞湧入約瑟佩體內,混亂其意識與感官――蛇魔細胞帶來的副作用。約瑟佩視野中的事物形狀畸變,色塊飽和漸深,線條重影,燭火拖曳出悠長光軌,大理石磚上的淺褐花紋如牛乳中的可可粉般旋轉扭曲……
聖堂壁繪中,諸聖徒清癯肅穆的面容漸染妖異,他們那裹得連只螞蟻都爬不進去的無垢教袍溶解化散,肢體如樹木氣根般浮凸、糾纏成一團無定之血肉,許多慘白、光裸的手臂與赤足如嫩芽般從那血肉團塊中擠出……
亵渎!
這可怖的、亵渎聖徒的幻覺……
然而,約瑟佩的憤慨稍縱即逝,他的神識渾渾噩噩,萬千思緒奔流飛掠,難以捕捉。
恍惚間,約瑟佩覺得他咽下的聖鹽水猶如億萬只微渺活物,@地鑽挖着食管與胃壁,企圖尋覓出路。
那不痛,只是令人覺得炙熱,那些燙乎乎的水流經四肢百骸,竟使約瑟佩在細微灼痛中察覺到一絲惬意……
這是聖者賜福之水,蘊含神術之力,可治愈殘疾――這個天真的念頭在約瑟佩腦內反複滾過,于是他主動放松肌肉與神經,讓“聖水”讓他的血管中暢行無阻。
“回到你的房間,蓋嚴被子,好好睡一覺……”勞倫佐腔調沉緩,透着一股催眠的意味。
他扶起癱軟在聖龛前的約瑟佩,一手扣住約瑟佩單薄的肩,一手勾住膝蓋彎,将約瑟佩打橫抱起,語調頂溫柔,好像他在說什麽情話似的:“這些天你會出現一些不太舒服的‘症狀’,高熱、幻覺、疼痛,這是治療所必須承受的,你需要充足的睡眠、食物與聖水以便承受它們,記住,承受,而不是抗拒……”
朦胧間,約瑟佩意識到自己正身處聖者臂彎中,惶恐與僭越如鋼針般狠戳神經,幾乎将他從重度谵妄中驚醒,可勞倫佐的語氣那般輕柔溫軟,那襲聖者白袍散發出的檀木香又如此令人心安。
走動間,挂在勞倫佐頸項處的白薔薇念珠淺淺搔刮着約瑟佩的面頰,弄得他又癢又害羞,又受寵若驚……
于是幾秒鐘後,他再次被蠱惑了,他用柔軟紅熱的臉蛋抵着勞倫佐肩頭,懵懂而順從地應道:“是,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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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下經我賜福的聖水,承受我賜予你的一切,不得有絲毫抗拒,無論這些天你的感官發生了什麽變化……”勞倫佐聲勢威嚴,“約瑟佩,向我發誓,否則我無法治療你的殘疾。”
“我發誓,聖父,我會飲下經您賜福的聖水,承受您賜予我的……”約瑟佩羞恥得腳趾蜷縮,連無遮擋的手指亦染上了薄薄的桃色,他越說嗓音越低,他隐約覺得這看似表達臣服的誓言中有一絲破戒與堕落的味道,如隐藏在奶酪孔隙中的鼠藥。
“一切。”勞倫佐步步緊逼,他薄唇開合,蟄伏在口腔中的鮮紅舌頭呈現出非人的【細長】,尖端詭異地分岔,在他說話時偶爾卷起“嘶嘶”的細響,“重說一遍……嘶嘶。”
“我發誓,聖父,我會承受您賜予的……”約瑟佩心跳狂亂,艱難地調動聲帶,“……一切。”
吐出最後一個音節,他似是氣力不支,頭顱軟綿綿地向後仰去,陷入昏迷。
……
而此時此刻。
蛇魔細胞正大舉侵蝕約瑟佩的血肉。
若有一種超越維度之高等存在能将視線穿透約瑟佩的皮膚,朝縱深處,以微渺如塵芥之視角窺探,即可看到那些形态詭異的蛇魔細胞。它們自食管侵入,呈圓潤半透明狀,由類似蛇尾的鞭毛推動,四下裏疾速游蕩。
它們在組成約瑟佩血肉的細胞上開口,頂破其表層薄膜,在果凍般柔滑的細胞質中穿梭,刺入埋藏于深處的細胞核,那裏頭有許多蛛絲般蓬松交纏的染色物質,承載着約瑟佩這具肉身的造物密碼,聖靈編纂的密碼,它們頑固不化,難以撼動或改寫……然而,那些蛇魔細胞爆裂開來,表層的乳白色薄膜中包裹着一些濃稠的、墨綠色的漿液,它們如陷阱絞線般纏住那些染色物質,瀝青一樣黏附、侵蝕、污染它們……
億萬次,又億萬次地重複。
這場細胞層面的戰争使得約瑟佩的體溫急遽攀升,他褪去白袍,半昏迷狀躺在chuang上,身體呈現出一種病态的嫣紅。他的肌肉與關節鈍痛難忍,咽喉幹燥得禁不起一次咳嗽,皮膚滾燙,仿佛惡魔正在用火焰炙烤他的皮肉。
燒得半昏半醒間,約瑟佩探手去扯被子,他得捂嚴身體,逼出汗液方可降溫,高燒時他一向這般處理。
然而,那條被子覆上身時,有一剎那,約瑟佩産生了幻覺――漿洗得雪白、微微發硬的被套失去了織物的觸感,它微涼、硬韌、溜滑,排布密集,不似被子,而似一條盤踞在他身上的、用鱗片緩緩蹭過他的巨蟒……
約瑟佩手一抖,丢開被角,勉強将眼皮掀開條縫――
那就是一條雪白平整的被子而已。
他被燒糊塗了。
約瑟佩依稀記得勞倫佐此前在聖堂告誡他的事情,治療殘疾的聖水會引發各種症狀,而其中包括幻覺。
約瑟佩放下心來。
他蓋嚴被子,閉上眼睛,忍受焦渴的折磨,他太累,肌肉也太痛,比起下地取水所需承受的痛苦,他情願先渴着。
而這時,一條吸管鑽入約瑟佩幹燥的唇縫中――大約是吸管,反正它細長細長的。
而約瑟佩已無心去探問為何會有人往他口中塞入吸管,他渴狠了,他單知道拼命吸吮,甘甜清涼的水滋潤着近乎開裂的幹燥喉嚨,緩解了疼痛。約瑟佩渴得像是在沙漠中徒步了三天三夜,他喝個不停,喝得胃袋都微微脹痛起來,而清泉源源不斷。
他猜那吸管另一端連接的鐵定是一個大水桶,他想象着聖宮中哪位好心的修士兄弟捧着水桶來照料他的情景,那一幕有些滑稽,他疲倦地閉着眼,柔軟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嘴裏還含着吸管便不省人事地蓋着被子睡了過去……
……
地上,一條漿洗得雪白的被褥無辜地躺在那兒,它的主人沒蓋它。
一些青金色的,春日湖水般潋滟的鱗片滑動着。
它們映襯着約瑟佩雪白的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