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觀色(八)
第三十一章 觀色(八)
顧語弄不清塗仰彩說的話究竟是在贊揚她還是在損她,所以她再度被梗到無言。
然而提出今天要學畫畫的人又是顧語,她無法再像上一次那般随便找個理由從畫室逃走,只能回應兩聲苦笑。
塗仰彩嘴角不自覺勾起一抹弧度,似乎很滿意顧語的這個反應︰“你來得很巧,我正好準備出門教人畫畫。你作為新入門的小師妹,怎麽也該跟着我去見見你的師哥師姐吧。”
顧語瞬間瞪大了雙眼︰“你還有別的學生?”
誰和她一樣腦子有問題,不去正規畫室繳費上課,跑到窮鄉僻壤找塗仰彩這種落魄又嘴毒的青年女畫家學畫啊?
塗仰彩沒有多做解釋,只起身說道︰“他們十分有潛力,你見到他們時,萬萬不可失了禮數。”
“哦…”顧語聽得一愣一愣地,直到塗仰彩打開畫室門走出去,都沒反應過來。
“等等我!”顧語追上了塗仰彩,“見師哥師姐,我是不是該換件更正式的衣服?”
說得這麽鄭重其事,她穿衛衣牛仔褲,會不會太休閑?
塗仰彩停下腳步,好笑地反問︰“你想換什麽?西裝西褲,還是…你愛穿的那條紅色連衣裙?”
什麽叫她愛穿的紅色連衣裙,紅色是她平時穿得最少的顏色好不…都怪那個臭小埋!
對于給自己弄了一身紅作登場造型的小埋,顧語越想越恨得緊,可她又不能向塗仰彩解釋,唯有咬牙咽下了委屈︰“你不是說不能失了禮數嗎?”
“我指的禮數,不包括你的裝扮。因為你的師哥師姐都是這個村子裏的人,你穿得越正式,他們越不自在。”塗仰彩又挪動步子,往樓梯走去,“村子裏全都通了暖氣,你身強體健,不容易被凍成感冒,就這個樣子跟我過去吧,路程不會超過一分鐘。”
身強體健?沒有武字訣的我,也強不到你哪去…
顧語又吃了一個無法解釋的悶虧,噤聲老實跟在了塗仰彩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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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姐姐你快看,小師妹畫得好醜!”
“彩姐姐,你收小師妹這樣的學生,不是在降低我們師門的标準嗎?都不提前跟我們打聲招呼!”
“就是彩姐姐,隔壁家五歲的二胖都比她畫得好!”
“哎呀!說出去好丢臉呀!”
“彩姐姐…”
“小師妹……”
啊啊啊啊啊!吵死了!
顧語手上青筋暴起,畫紙都差點被她捏着的流光溢彩筆戳破,然而氣勢雖宏大,這類心中的怒吼卻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到。
她明明比塗仰彩大,憑什麽要被甄姨家的兩個臭小鬼叫成小師妹啊!再說兩個上初中的小屁孩憑啥能當她的師哥師姐還這樣肆意嘲笑她啊!不知禮數的到底是哪一邊啊!
顧語氣得眼楮都差點噴出火,瞬間将自己想到的描述語句抛到了腦後,擡頭怒瞪起正前方被兩個年幼孩子圍住的罪魁禍首。
沒錯,塗仰彩所謂的師哥師姐,實際是甄霞剛上初中的一雙兒女。
山村村民對于藝術的追求通常為零,即使具備天賦,家中以農活為重的年長一輩,也不一定有那個餘錢去供小輩發展特長。
畫家這樣的稱呼,在農家人聽來,多少有些奢侈。
不過甄霞的子女卻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村有塗麟這個堅持畫畫,并走出村落成了名的實例。
成名後的塗麟不光改善了塗家幾口的生活,還翻身成為了村中長輩拿來督促小輩的典型人物。
如今塗麟老家的村民,對于藝術的包容度已上升到了一個新的臺階,每家每戶都希望下一個揚名村落的人是來自自家。
然而山村條件畢竟有限,既沒有專供孩子發展藝術特長的閑錢,也請不來願意到這偏遠山村駐紮的藝術類老師,村民的包容度雖高,卻只是聊勝于無。
直到塗仰彩重新回到了老家舊宅,這種尴尬情況才發生了些許改變,因為塗仰彩一旦來了心情,便會去熟悉的門戶家中免費指點小輩畫畫。
雖然稱不上正式的美術課,也不是每家每戶的年輕小輩都能獲得這樣的機會,但對村中的村民而言,這仍是一件值得他們感激的事。
這不,甄霞一得知塗仰彩要來教她兒子小輝和女兒小荷畫畫,就早早地備好了茶水,領着丈夫去鄰家串門了——機會難得,他們夫妻倆哪能留在屋子裏礙手礙腳。
只可憐那個沖着拜見師哥師姐而來,卻被真相打擊成一只呆立木雞的顧語了。
“好了,你倆先坐回去乖乖畫畫,畫好了拿給我看。”
被處在自己正前方的人怒目而視卻毫無感覺的人并不常見,至少塗仰彩不是,她沒打算真把顧語惹生氣,所以察覺到顧語的目光後,她便出聲催小輝小荷回自己位置。
“嗯!我今天要畫一只兔子給彩姐姐看!”小荷在自己頭上豎了兩根‘兔耳朵’。
“我今天畫一只螃蟹!”小輝比了兩個螃蟹鉗。
對于小輝小荷這樣的村中小輩而言,塗仰彩所說的話,比他們自家父母還要管用。
于是宣布了各自的繪畫主題後,她們就坐到了顧語身後的炕上,拿起畫筆安靜作畫,再也不見适才嬉鬧好動的模樣。
,這人教學生還挺有一套嘛…
目睹了兩個小孩的态度轉變,顧語不得不服。
“你呢,今天準備畫什麽?”
頭頂上傳來的詢問聲,喚醒了內心世界豐富的顧語。
顧語聞聲仰頭回答︰“報告彩姐姐,我還沒想出主題。”
說我用不着動筆的是你,問我今天畫什麽的也是你,既然你想占我輩分上的便宜,那我也豁出我的這張臉了。
塗仰彩的眼神瞬間暗沉了下來,似是對顧語叫出來的新稱呼不滿到了極點︰
“如果你認為自己只有十幾歲的話,可以繼續跟着他們這樣叫。反正單論你的畫技,叫我阿姨也說得通。”
又在諷刺她只有嬰幼兒水平!
顧語瞪了塗仰彩一眼,随後低下頭不再看塗仰彩︰“塗阿姨,我要忙着想主題了,能麻煩您回到位置上去坐着嗎?”
塗仰彩看着顧語的頭頂輕哼了一聲,旋即轉身坐回了窗邊。
三人在揮筆塗抹,一人在窗邊靜思,不算特別寬敞的村屋,瞬時回歸到無人的寧靜,僅剩時鐘在滴答作響。
透窗可見一棵光禿禿的杏樹,睡過冬季它便能重獲生機、再度開花結果。
暖氣房中難免氣悶,塗仰彩将窗戶微微推開,準備接受冷空氣的醒腦洗禮,卻意外接到了一片雪花。
雪花随風落入掌背頃刻間融化成水,塗仰彩微揚起頭,仰望風雪交彙,心中湧出柔情無限。
寒風蕭瑟,伊人聽雪,始終畫不出滿意作品而心煩意亂的顧語擡頭撞見了這一幕,坐在座位上怔住了。
“彩姐姐快來看!小師妹畫的好像是你耶!”
“咦?怎麽感覺小師妹這幅畫比她之前畫的那些好看了許多?”
“說明她用心了嘛,也不看看她畫的是誰!”
“哈哈,也對!我畫彩姐姐肯定比她畫的更好看!”
顧語被左右兩邊接連響起的男女聲道驚醒,驚愕地垂下了頭——方才還嶄新潔白的畫紙上,兀然多出了絢麗色彩。
整體還稱不上精妙,卻已有了線條,能供人一眼辨出描繪之物——正是此刻位于顧語前方,倚在窗邊觀雪的塗仰彩。
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顧語慌忙丢掉手中的流光溢彩筆,擡頭觀察塗仰彩的反應,卻發現她早被另一雙驚愕的眼眸給捕捉了。
完了!這下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歸途一路無話,短短一分鐘,顧語感覺用了整整十年來走,原以為‘平安無事’混過今日就好,回家上樓後,塗仰彩卻忽然打開了金口︰
“把你最後畫的那幅畫拿給我看。”
剛才都默許她把畫偷偷藏起來了,這會兒又提幹嘛?
顧語心裏一驚,忙搪塞道︰“沒啥好看的,還是你之前看過的那種糟糕水平。”
塗仰彩應對有方︰“看來你是想得罪我這個交易夥伴、美術老師兼冒牌阿姨了?”
顧語猛地從衛衣插兜裏抽出一張折疊好的畫紙,一臉悲憤地伸出了手︰“拿去…”
塗仰彩接過顧語遞來的畫紙,打開細看了片刻,又将畫紙重新疊上︰“你的畫功,似乎還有救。不過一天,你就已經從嬰幼兒進化成小學生了。”
“多謝誇獎…”這樣的誇獎她聽着一點都不開心。
“看也看完了,可以還我了吧。”
顧語又把手伸了出來索要畫紙,哪知塗仰彩卻把畫紙裝進了她自己衣兜,轉身朝主卧走去︰“這幅畫由我保管。”
“為什麽?”
畫功提升了,她都還沒來得及看畫研究…而且那畫裏的內容多讓人尴尬呀!
“因為…”塗仰彩轉過身,眼神中流露出一股玩味,“我心地善良,不忍退回你用來向我表白的畫。”
“誰說這是我畫來給你表白的啊!”
顧語的怒吼,被阻斷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