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楚奕并沒有過度關注陸霄的過去,但要說一點不在意,那也不現實。但相較于他搶劫傷人的事實,他更在意的,卻是柯明軒說的那個桐山監獄。
四年前,陸霄才十九歲,在一群窮兇極惡的重刑犯中,吃些苦頭肯定在所難免。他不想去揣測陸霄在監獄裏面遭遇了什麽,但卻很慶幸那個時候邊以秋正好在裏面。不論邊以秋是出于什麽樣的目的幫助陸霄,至少在那個時候,陸霄不是孤苦無依的。
或許正是由于邊以秋在監獄裏對陸霄地保護和照顧,陸霄出來之後對他地避而不見,才引起了他抵不滿,所以滿世界找他,要把他抓回去——其實同為男人,邊以秋對陸霄抱着怎樣的心思,根本不用細想就能明白。而陸霄很顯然也是知道邊以秋這心思的,他不想跟他糾纏,對方的勢力又遠遠在他之上,所以除了躲避,別無他法。
楚奕現在總算明白他為什麽頻繁換工作,除了要時刻躲避邊以秋的手下,還因為他的身份。沒有一個企業或者單位願意錄用一個有過搶劫案底的人做員工,這就是社會現實。
楚奕想起第一次見面時自己面前一閃而逝的漆黑眸光,想起在酒吧走廊上近在遲尺的顫動睫毛,想起在榕樹底下迎着陽光的動人微笑,想起在砂鍋居說起美院時那雙眼睛裏掩藏的深深失落,想起昨天晚上在陽臺上再次親吻時彼此纏繞的呼吸……他确定自己剛剛對柯明軒說的話并不是一時沖動,他喜歡上了這個男孩,現在,這份喜歡又多了幾分心疼。
他比任何一個時候都想更多地去了解一個人,了解他的過去,了解他的家人,了解他的朋友,了解他內心的不安或者彷徨。
電話撥出去的時候,楚奕看着上面顯示的“陸霄”兩個字,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情窦初開的毛頭小夥子。
他苦笑着正要挂斷電話,但電話那頭卻傳來了陸霄的聲音:“奕哥?”
楚奕“嗯”了一聲,問:“你在做什麽?”
電話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翻了個身,然後倒抽了一口氣:“嘶……我在睡午覺。”
楚奕靠在辦公桌上,望着落地窗外正對着的金融中心:“打擾你了?”
“沒有。”陸霄從床上坐起來,扯到身上的傷又龇牙咧嘴地嘶了好幾聲氣,“也該起來了,一會兒要出去。”
楚奕皺眉:“一身傷不在家休息,到處跑什麽?”
陸霄說:“去朋友那兒拿點東西。”
“平安裏的老房子好像沒有電梯吧?”楚奕問了句完全不相幹的話。
陸霄愣了愣,才回答:“啊,是,這種老房子都是爬樓的。”
“你住幾樓?”
“啊?”
“啊什麽?你住幾樓?”楚奕又問了一遍。
“四樓啊……”
“你昨天那腿彎都彎不了,你要怎麽下來又爬上去?”
陸霄嘿嘿笑了兩聲:“發揚蝸牛精神,慢慢爬呗。”
楚奕對他的回答顯然不滿意:“你那朋友知道你受傷不會把東西給你送過去?非得你親自去拿?”
“他工作忙,走不開,我反正沒什麽事……”
楚奕打斷他的話:“一身傷別出去吓人了,地址告訴我,我下班去幫你拿。”
陸霄仿佛受到驚吓一般,趕緊說:“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
楚奕聽着他毫不猶豫的拒絕,沉默了會兒沒說話。
陸霄還以為信號出了問題,把電話拿到眼前看了看,信號是滿格的,于是叫了一聲:“奕哥?”
楚奕也叫了他一聲:“陸霄。”
陸霄馬上答道:“我在,奕哥你那頭是信號是不是不好?”
楚奕很想沒好氣的白他一眼,後來想想他看不到,于是開口說道:“好得很,哥就是不太高興。”
“……怎麽了啊?”陸霄覺得他這不高興也來得太突然了,他沒說錯什麽話吧?
“我讓你在我家住着養傷,你一聲不吭就走了;現在我要去幫你拿個東西,你也不願意讓我幫你。陸霄啊,你是不是對哥太見外了?”
“奕哥你別冤枉我,我早上走的時候明明給你發了短信的。”什麽叫一聲不吭就走了?這人也太不講理了。
“就一條七個字的短信就行了?”
陸霄無語,那不然呢,我還得寫篇2000字的論文麽?不過,這話他也只能在心裏想想。
對楚奕的感激,當然不是七個字就能表達的,就算是2000字的論文,也不能表達。但楚奕對他越好,他就越心虛,也越害怕。他擔心楚奕知道他的過去之後,這種好就會頃刻消失。如果注定要失去,最好的辦法就是杜絕自己曾經得到。這樣的話,在失去這個朋友時,他不至于太傷心。
他有沒有奢望過不失去呢?當然是有的。只是在他出獄這快一年的時間,不管是找工作還是交朋友,他所遭到的白眼和鄙夷,已經将他的自尊打擊得所剩無幾。他以為可以抛下過往,從頭開始,但後來他發現,他所以為的也僅僅只是“他以為”而已。你的檔案會背一輩子,你心裏的枷鎖,也要背一輩子。
“奕哥,我已經給你添很多麻煩了。”
楚奕笑笑:“是啊,所以也不怕多這一次了。你要是再跟我見外,就是根本不把我當朋友了。”
陸霄沒再說什麽,他把地址告訴了他。或許是楚奕的話讓他無法反駁,或許是他內心渴望這樣一份久違的友情,也或許是楚奕這個人,讓他內心那點岌岌可危的奢望再次開始搖擺不定。
楚奕沒有嫌棄過他,也沒有在得知他麻煩纏身時放棄他。他跟別人不一樣。
挂電話的時候,陸霄想起那個還在楚奕辦公室的外賣保溫箱,楚奕說已經讓人送回店裏了,讓他放心。
陸霄想,楚奕是怎麽做到連這種小事都能思慮周全的?
楚奕後來告訴他,他只是看那個保溫箱在他辦公室裏礙眼而已。
兩人互相說了拜拜,楚奕又叮囑他下午別跑出去,才最終挂了電話開始上班。陸霄看着自己那個不到五百塊錢的破手機,緩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居然真的答應讓楚奕來他家?他剛剛是腦抽了嗎?
陸霄坐在床上環顧了一下自己的家,一室一廳加起來不到40平米,客廳還沒楚奕的陽臺大。進門走不了幾步就能進入房間,床只有一米二,放大一點的門就打不開。床的左側是個衣櫃,裏頭裝着他為數不多的幾套衣服,右側挨着窗子,窗簾是在淘寶買的簡易窗簾布,不到二十塊錢還包郵。房間外有個十分古老的小陽臺,陽臺外的鐵質防盜窗已經生鏽腐蝕。一下雨,就能聽到雨棚被打得嘩嘩直響,比義勇軍進行曲還讓人熱血沸騰,再沉的夢也能被喚醒。
客廳沒有電視,有張很舊的沙發,是房東留下的,雖然舊是舊了點,但看起來質量還不錯,反正陸霄坐上去沒覺得有彈簧會硌屁股,但想到楚奕那身材穿着一身高定西服往這沙發上一坐,總覺得會有點憋屈。
陸霄無奈地嘆了口氣,不止是這張沙發,這屋裏任何地方,加一個楚奕,都會顯得格格不入。可他話已經說出去了,現在要是反悔說不讓他來,那這個朋友肯定立馬沒了。
陸霄站在房門口,看了看客廳,再看了看房間,心想,小是小了點,亂是亂了點,但我可以打掃打掃,收拾收拾,讓他看起來幹淨整潔一些。
于是,陸霄把這一個下午都交代給了自己這個家,連廚房和洗手間都沒放過。忍着渾身的傷檢驗成果,他真覺得自從搬進來開始,屋子就沒這麽幹淨過。
楚奕難得準時下班,按着陸霄給的地址開車先去找靳南拿東西。地方不遠,但是下班高峰期略有點塞車。原本十分鐘的路程,開了近半小時。
靳南在彭園路開了家電腦維修鋪,店面不大,但生意不錯,今天正好另一個合夥人進貨去了,店裏就他一個人,确實走不開。
楚奕到的時候他剛把一個修電腦的客人送走,回頭就看到門口停了輛嶄新的白色奔馳SUV,還沒來得及羨慕嫉妒,就看到車主下車直接朝他走了過來,問他是不是靳南。
靳南覺得這人有點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确定他們不認識,但為什麽會眼熟,還真是個值得深究的問題。
想不起來也就暫時不去想了,他禮貌地點點頭:“我是靳南。你是……楚奕?”
下午陸霄打電話告訴他自己不過來了,有個叫楚奕的朋友會去幫他拿東西,他那時候正在忙,雖然不知道陸霄什麽時候多出個他不認識的朋友來,但也沒顧得上多問就挂了電話。他怎麽也沒想到,陸霄的這個朋友,竟然會是這樣一個完全與他們不在同一水平線上的人。
楚奕笑了笑,朝靳南伸出手:“你好,我是楚奕,過來幫陸霄拿東西。”
靳南伸手與他握了握,也笑着說了句“你好”,轉身帶着楚奕進店,邊走邊問:“陸霄說他受傷了,嚴重嗎?”
“皮外傷,不是很嚴重,但上下樓梯不太方便。”楚奕如實回答,順便也解釋了為什麽他不能過來。
因為跟楚奕不熟,靳南也沒再多問,進店之後從櫃臺底下拎出一個黑色電腦包遞給他:“這電腦要是再壞就真沒法修了,讓他悠着點用。”
楚奕接過電腦包,分量很沉,應該是多年前的老款。
“我會轉告他的,需要修理費嗎?”
靳南笑道:“不需要,也沒給他換太好的配件,主要他這老古董好的配件也用不了。”
楚奕把電腦放上後座,回頭跟送他出來的靳南道別。靳南看着他把車開出去,然後立刻掏出手機打了陸霄的電話。
“你小子可真行啊,上哪兒交的楚奕這樣的朋友?你知道他開的什麽車嗎,奔馳GL,一百多萬呢!”
“……”陸霄正在抱着一堆衣服準備扔洗衣機,聽到靳南興奮的聲音不知該說什麽,“其實我跟他也不是很熟。”
“不熟人家還專程跑過來幫你拿電腦送過去?”
“我這不是傷着腿了嗎,他就是正好順路……”陸霄說這話自己都有點心虛,但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心虛個什麽勁兒。
好在靳南并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他對那輛車的興趣顯然要比對楚奕大得多,兩人東拉西扯聊了半天,靳南最後總結陳詞:“我以後有錢了,也要買一輛這個車,我喜歡很久了。”
陸霄說:“那你加油,争取早日把店開遍全國。”
靳南說:“如果你答應來幫我,咱們兄弟齊心,這事一定能成。”
其實在陸霄剛出來那會兒,他就讓他來店裏幫忙,自己兄弟,總不會嫌棄他蹲過監獄。但陸霄拒絕了,一來是他對電子維修一竅不通,二來他知道邊以秋出來一定會找他,正因為靳南是他唯一的兄弟,他才不能把這樣的麻煩帶給他。而且這店不是靳南一個人開的,要真因為他出了什麽問題,靳南也交代不過去。靳南拗不過他,只能妥協,到處托人幫他介紹工作,能幫的地方一點都不含糊。兩人雖然不常見面,感情倒是一直很好。
陸霄一貫地打着哈哈敷衍過去,靳南也懶得繼續這個話題,于是話鋒一轉,問他的傷怎麽樣,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沒什麽大問題,就是腿傷着了,上下樓有點疼。”
靳南沉默了幾秒鐘,問:“姓邊的找到你了?”
“是我去找他了。”陸霄答道。
靳南驚得語調都上揚了好幾個分貝:“不是躲都來不及,你沒事找他做什麽?”
“我找他肯定是有事呗。”陸霄不打算深聊,把衣服往陽臺上的洗衣機裏一扔,放上水倒上洗衣液,蓋上蓋子,聽裏頭哐哐咚咚旋轉的動靜。
靳南在那頭吼:“什麽聲音,吵死了。”
“十年前的洗衣機,能不吵嗎。”陸霄淡定地接了一句,“不跟你說了,我得去燒點水。”
靳南捂着耳朵說:“行行行,我過兩天去看你。”
陸霄挂了電話,轉身去廚房。家裏沒有飲水機,也沒有礦泉水,他平常過得糙,勤快點就燒水喝,不想燒就直接喝自來水。但楚奕要過來,肯定是不能讓他喝自來水的,怎麽也得燒點開水涼着備用。
剛把水燒上,楚奕的電話就打進來了,問他想吃什麽,他順便帶上來。
“家裏有速凍餃子……”說到一半才想起來這個點楚奕也沒吃飯,下午顧着打掃衛生,壓根兒沒考慮晚上吃飯的問題,也不知道楚奕吃不吃速凍餃子,于是趕緊改了話頭,“買你喜歡吃的,我都可以。”
楚奕說“好”,然後挂了電話專心開車。
一個小時後,楚奕發了短信過來,問他具體的門牌號。
陸霄在陽臺上晾衣服,拿起手機簡短回了句“三棟402”。
又過了十來分鐘,陸霄才聽到敲門的聲音。
楚奕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進屋,把電腦包丢給他:“靳南說這電腦要是再壞就沒法修了,讓你悠着點用。”
“我平常也就畫畫圖,哪裏敢折騰它。”陸霄邊說邊把電腦放在沙發上,然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從購物袋裏把東西分門別類撿出來,堆了一桌子。
楚奕問他:“冰箱在哪兒?”
“……廚房。”陸霄說,“你買這麽多東西做什麽?”
“怕你餓死。”楚奕把湯圓馄饨流沙包統統放進冷凍室,面條蔬菜雞蛋水果全部放進冷藏,剩下的面包牛奶碼整齊直接擱在了餐桌上,“這些東西夠你吃幾天了,餓了別瞎對付,哪怕煎個雞蛋煮碗面條也比外賣營養。”
陸霄看着他的動作沒說話,心裏不知道怎麽了,一會兒酸一會兒澀的,難受得不行。
楚奕沒聽到他的回答,轉過頭,正好看到陸霄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眶發紅。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