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只是一首詩。
——卞之琳的一首詩。
“我要有你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于水的線條。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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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中石捏着電報,整張臉先是變白,随後又變紅,最後差不多發青。
即便沒頭沒尾,也足以知道是誰發過來的。而且居然用這種昭告天下的方式。
方孟敖居然有心情發這種羅曼蒂克!還“加急”!
——方大少爺你知不知道電報是用來幹嘛的!?
——方大少爺你知不知道電報一個字多少錢!?
一想到自己在這邊為停課的事忙上跑下,幾夜睡不好覺,聽到杭州電報時心跳也會停掉半拍,崔中石就恨不能順着電波直接飛到杭州,把電報扔到那位大少爺臉上,好好教他什麽叫做生活常态。
眼前似乎出現方孟敖那張年輕的臉,漂亮得像個神祇,卻帶着痞得不能再痞的笑容。
“喂,我在和你犯壞呢!”
“喂,我在想你呢!”
“喂,我真的——很想你呢!”
那種玩世不恭的壞笑後面,卻透出小孩子般執着而純淨的深情。
崔中石慢慢坐到院中的竹椅上,待神色恢複如常後,将電報又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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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一張紙,手掌一攏便可揉成廢團,扔之一邊。
然而最後——竟沒舍得。
反倒是剛剛那股子燥熱與焦灼,這會兒,竟不知不覺的消失殆盡。
深吸一口氣,崔中石閉上眼睛,也許,夏風中那縷青草的香氣與枝葉中知了的嘶鳴,在北平與杭州是同樣的,這樣,當他閉上眼睛,也就能想象出“有你懷抱的形狀”。
第 13 章
見到姜萬鈞的過程比崔中石原來預想的容易得多。
電話過去,幾乎是立刻就同意了見面。對方似乎也是等着這個機會,甚至還招呼了學員到門口去接。
崔中石認識,是那個叫陳長武的學生。
這種事情本該有所回避,或者,姜萬鈞刻意要表現出“光明正大”?無論哪種,都有點裝腔作勢的效果。
陳長武還是那麽精氣神的,也走得好像方孟敖一般。崔中石不由淺笑一下,這些男孩子似乎個個恨不能做方孟敖第二呢。
“你們方教官呢?”
“和弘道女中的高中部聯誼去了。”
因為是休息日,來時也刻意沒有告知,崔中石估摸着方孟敖會出去,但聽到去和女中聯誼,還是覺得很新鮮。
“只有他一個,還是你們航校都去了?”
陳長武很美國化地聳聳肩:“當然是和別的教官一起,我們方隊從來不單獨赴女人的約。”
回答得天經地義的。
“這幾天,他情緒如何?”
“這個……”
陳長武翻着眼睛想,崔中石看他這樣,也就放心了——這麽絞盡腦汁,可見是沒什麽變化。
他微笑:“算了,先帶我去見姜主任吧。”
一提及姜萬鈞,陳長武臉色頓時難看起來,表情裏滿是鄙夷。
看情況,這個姜主任并不太得學生歡心。
“我們方教官——不會有事吧?”
小粉絲對偶像的關心之情在口氣裏是滿滿到溢出來。
——用的是“我們”呢。
崔中石覺得自己的心裏也一暖的,這些男孩子真可愛。
“不會,”他輕描淡寫,“只是小誤會罷了。”
跟着方步亭到如今,崔中石也經歷過形形色/色的人等了。方行長是個識人好手,崔中石是個優秀學生,見識歷練都有幾分,更何況有備而來。崔中石本以為自己要打交道的是個帶幾分鐵血反共的冷酷分子,誰知見面不到一分鐘就推翻了最初印象。
姜萬鈞只是個最尋常不過的狡猾貪婪的官場老油條而已。禮盒推過去,連袖手的能力都沒有,兩只眼睛都要吞下去了。
崔中石的心中就有些微異——這樣的人怎麽可能自找麻煩,去給方孟敖扣共/産/黨的帽子?
想歸想,表情卻是再誠懇不過,幾乎帶了感情。
“姜主任對我家大少爺的愛護關照,行長說起每每動情,只是無以回報。”
“別的不說,抗戰時姜主任胸懷大義,寧要登報脫離關系,也不肯與投靠日本人的堂兄沆瀣一氣,真是傳誦一時呢。”
高帽子從情到理,一頂頂抛過去,崔中石生就一副柔順坦白的模樣,好的事情被他輕聲軟語一一道來,似乎沒怎麽誇張也沒怎麽逢迎,就能說出錦上添花的效果。
“可是犧牲也太大,聽說戰後因為堂兄的連累,老家的宅院竟也給沒收了!雖然姜主任大義為公,不肯追讨,但落葉歸根,老夫人那邊總是要有個念想之地的。”
姜萬鈞并未分家,雖然當年有登報聲明能獨善其身,但做了漢奸的堂兄是一家之長,因此戰後槍斃,財産充公,碰上個巧取豪奪的接收大員,連祖宅也被刮走。
姜萬鈞其實是去鬧過的,奈何人家何等後臺,當然沒什麽結果。
這種話,不必說出來,轉一下就成了高風亮節。
“我們行長這番心意,不敢談補償,權作致敬。”
糕點禮盒裏裝的是美金,平價也足夠買一套說得過去的宅院,黑市價又多了二至三倍。
“方行長實在是太客氣了。”
餌是一口吞下,然後迫不及待帶出觀點來。
“說起你們大少爺的事兒——其實也真沒有什麽——只是年輕人,有些話該說不該說的,還是過于年輕氣盛自以為是了。”
“我家大少爺,年幼喪母,飛駝峰九死一生。外表風光,可從小就只身在外,又沒有主任這樣的長輩教導,難免說話做事不甚妥當,真讓行長時刻懸心呢。”
雖然只是套話,可說的時候,順勢真的在口氣中帶出溫情來。
姜萬鈞聽得有幾分觸動,嘆了口氣,看在錢的份上,竟有些推心置腹:“可憐天下父母心,行長舔犢情深,姜某也感同身受啊。想必你也知道,我有一個女兒,不肯在家,偏要去做什麽新女性,當什麽女記者,害她母親日夜懸心,說起來,倒是和你們家大少爺淵源頗深……”
話剛說到這裏,外面聽到隐約吵嚷聲,不待兩個人反應過來,“嘩啦”,竟從敞開的窗子外竄進一團黑影來。
姜萬鈞吓了一跳,本能反應是将禮盒塞到了桌下。
“陳納德?”崔中石失聲,那大模大樣的猴子坐在桌子上,咝咝着,輪流對兩個人做鬼臉。
“胡鬧!”姜萬鈞臉色鐵青,沖着門外亂嚷。“來人,趕緊把這東西給我弄走!”
不是陳長武一個,而是一群學生擠進來,鬧哄哄去抓猴子。陳納德怎麽肯輕易就範,跳上蹿下,主任辦公室頓時亂成一鍋粥。
崔中石站起身發愣的功夫,聽到陳長武耳畔低聲:“我們教官回來啦,在外面等你……”
第 14 章
“亂彈琴,我在和你們姜主任談正事!”
崔中石看到那群學生的時候,就反應過來是方孟敖搞的鬼——否則怎麽會那麽巧,猴子來了,學生也都來了。
這會兒來到辦公區的走廊,看到方孟敖怪得意的樣子,忍不住輕斥。
方孟敖看看表。
“從你進姜主任的辦公室到我開車回來,一共是三十七分鐘,我還多等了三分鐘,給你們湊足四十分鐘。姜萬鈞那人我知道,正事兒辦不到十分鐘,剩下全是廢話時間,我可不耐煩等他長篇大論。”
“你怎麽知道自己這些麻煩事十分鐘就能解決得了?”崔中石真的有些不滿了,一貫溫柔的眼神都透出幾分嚴厲來。“”胡鬧也是有限度的。”
方孟敖得意的表情消失,低下了頭,半晌才悶悶回答:“我不要看到你給姜萬鈞那種人颌首低眉——哪怕是為我也不要。”
崔中石愣住。
做了這麽多年,已經習慣在官場生意上的虛以委蛇,已經習慣洗不清白的髒賬貪腐,自己被信任的根本,不正是因為那份嘴巴嚴密腦子靈活的颌首低眉?可是如今卻有一個人站在自己面前,如此單純地說:我不要你這樣。
方孟敖是把自己當做一個可以和他同等幹淨無愧于心的人麽?
崔中石心裏的某個地方,竟是一下子被重重扭住,再也反轉不過來,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可是他又只能是定了定神,把原本的嗔怒化作一團平和,撫慰般地輕輕拍了拍方孟敖的肩膀。
“我的事情,你不懂,管好自己就行。”
想一想,又補充:“總之,聽我的話,在航校好好做自己的教官,其他什麽都別多想。”
方孟敖慢慢自懷中摸出煙,點燃,皺眉。
“那天回去後我一直在想你的話,有些我能明白,有些我不能明白——我留在航校,真的這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