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二個皇後
陸想見他不語,似乎也猜測出了什麽,沉吟片刻後:“他此次回來,定不會是為了皇帝,那裏已經不安全了,你要不要先将她轉移到別處去?”
司徒聲斂住眸光,他微微垂下眼眸,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撚住一顆黑色的棋子:“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這話是太上皇曾經對他說過的。
太上皇道,不管他母親躲藏在哪裏,只要他還活着,便總是會找到她。
沒有人知道他将母親藏在了何處,若只是因為親信裏出現了叛徒,太上皇又剛好突然回城,他便慌了心神,将母親轉移到別處去,那才是中了太上皇的圈套。
陸想也後知後覺的反應了過來,他眯起眼眸,望着落在棋盤上棄子取勢的黑子:“以退為進,先防後攻?”
司徒聲揚起唇邊,眸中的笑意微涼:“以小易大,擊西實東。”
太上皇不是想看他手腳慌亂,無措之下轉移走他母親嗎?
那他便轉移走他‘母親’,也算是不枉廢太上皇大費周折的布下此局。
坤寧宮內。
林瑟瑟整整兩日都未出門,元嫔為了盡快教會她跳舞,一日三餐都在她寝殿之內,就差夜裏宿在坤寧宮裏了。
嬴非非百無聊賴的躺在美人榻上,手裏捏着柿子餅送進齒間,望着額間布滿汗水的林瑟瑟,不禁感嘆道:“皇嫂,你為了我皇兄,真是太拼了。”
林瑟瑟瞥了她一眼:“本宮練舞是為了瘦身,可不是為了讨好你皇兄。你不好好在陸府待着,今日怎地有空跑到本宮這裏來了?”
嬴非非嘴裏嚼着柿子餅,平攤在了美人榻上,像是一條死了三個月的帶魚:“我師父在齋宮裏住了好幾日,那是九千歲的住處,我不敢去……”
林瑟瑟下腰的動作一頓,險些閃了自己的腰,她身子緩緩向後傾去,倒在了鋪滿狐皮的地面上:“你不會想讓本宮帶你去齋宮吧?”
原本躺平的嬴非非,一個鯉魚打挺翻過身來,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皇嫂,真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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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瑟瑟:“……”
她面無表情的拒絕道:“不可以。”
自從那日騎馬的事情之後,她便再也沒看見過他,杏芽又去了兩趟齋宮,便像是石沉大海,毫無回應。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不理她的,明明她才是受害者,怎麽他反倒比她還矜持高冷,就好像那日耍流氓的人其實是她才對。
不理她便不理她,她也不是缺了他就不能活。
林瑟瑟見嬴非非苦着一張臉,語氣稍稍軟了些:“明日洗塵宴上,你便能見到他了。”
這話是對着嬴非非說的,又好像是對她自己說的。
翌日一早,杏芽像往常一般走進坤寧宮內,她正準備喊自家主子起榻,一進去才發現主子已經危襟正坐在梳妝臺前。
林瑟瑟抱着首飾盒,挑的眼睛都花了:“杏芽,你快過來看看,這兩支步搖哪個更好看?”
杏芽見自家主子這般重視洗塵宴,忍不住笑道:“娘娘長得美,戴哪個都好看。”
杏芽這話不全是恭維,林瑟瑟生的冰肌玉骨,便是不施脂粉,也是明眸皓齒,美如冠玉。
說起來,杏芽還覺得奇怪。
明明自家主子是個村婦生出來的,而那純嫔才是鎮國公夫婦的血脈,怎地純嫔長得中規中矩,反倒是她家主子擁有颠倒衆生的容顏?
杏芽拿着牛角梳從上至下的梳着手中的青絲,忍不住誇贊道:“娘娘的生母,想必也是個天仙似的美人。”
林瑟瑟神色一怔,微微擡首望向泛黃模糊的銅鏡。
原主生的很美,膚若凝脂,氣若幽蘭,一點峨眉淡掃,剪水雙瞳似秋水。
杏芽說的不錯,能将原主生的這般貌美,想必她的生母容貌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若原主生母是出身大家的貴女便也就罷了,但她的生母只是個鄉野村婦。
一個生養在偏遠鄉村裏的普通婦人,卻生的傾國傾城、風華絕代,這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太合理。
不過誰讓這本書是司命神君寫的,就連皇帝和純嫔差點成為同父異母的兄妹這種狗血劇情都寫出來了,一個村婦長得貌比天仙又有什麽奇怪的?
林瑟瑟梳完妝,便坐上了前往保和殿的步辇。
或許是因為自己即将要在衆人面前獻舞,又或許是因為即将要見到那神秘的太上皇,她的內心忐忑無比,說不上來的煎熬。
特別是越靠近保和殿,她的小腿便越是軟弱無力。
待她站到保和殿外,她望着腳下的那道門檻,步伐卻是有千斤重,怎麽都邁不進去。
這是太上皇的洗塵宴,司徒聲肯定要給太上皇些面子,最起碼不能像以往一般,總是遲到早退。
她今日來的有些早,不知他是不是已經坐在了那席間等待,若是保和殿內沒什麽人,那她和他面對面的單獨相處,光是想想就要尴尬到窒息了。
她看見他要說什麽?
——嗨,好久不見,你那天墜馬摔得嚴不嚴重?
——那天都怪我不好,下次再和你馬震的時候,我一定會坐穩的。
光是想一想這令人頭皮發麻的對話,林瑟瑟便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皇後娘娘怎麽不進去?”一道溫和的嗓音從背後響起。
林瑟瑟下意識的轉過身去,便看到了身披雪色狐裘大氅的燕王。
雖說燕王是太上皇在江南認下的義子,但可能是因為被燕王救過兩次的緣故,她并不怎麽讨厭燕王。
她朝着他微微颔首,算作是打招呼:“原來是燕王殿下,上次在南山,多謝殿下出手相助。”
燕王擡起漆黑的雙眸,唇邊帶着溫笑:“只是言謝嗎?”
林瑟瑟被問的一愣。
聽這意思,莫非他還想要什麽謝禮嗎?
說起來,他算是幫了她兩次,光是口頭道謝好像是沒什麽誠意,若是送些東西道謝也是應該的。
林瑟瑟禮貌的回以一笑:“謝禮也是有的,只是不知殿下歡喜什麽,本宮也好投其所好,為殿下準備些心儀的物什。”
她話音落下,燕王便眸色從容的上前了一步,他不疾不徐的俯下身子,在她怔愣的神色中,擡起蒼白削瘦的大掌,用指尖輕輕将她額間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
“心儀之物……”
他緩緩側過身子,微揚的唇瓣貼近她的耳廓,嗓音低如情人間的呓語:“若是皇後娘娘呢?”
林瑟瑟:“……?”
燕王今日是出門忘吃藥了,還是腦袋被驢蹄子撅了?
這是保和殿門口,随時都有參加洗塵宴的大臣和妃嫔從此經過,他便是想挖牆腳,也不至于這般明目張膽吧?
她緊緊蹙着眉頭,正想說些什麽,卻見燕王往後退了兩步,與她拉開了距離:“九千歲能給娘娘的,本王也可以。”
他語氣溫吞,笑容和煦:“娘娘不必急着回答,明晚亥時,本王會在禦花園萬春亭中靜候佳音。”
說罷,燕王也不給她拒絕的機會,邁步便走進了保和殿。
林瑟瑟望着燕王的背影,眸中帶着嘲色,忍不住輕嗤了一聲。
燕王看起來,可真是自信呢。
原以為燕王與太上皇并不一樣,現在看來,倒是她看走了眼。
眼看着保和殿進出的臣子妃嫔越來越多,林瑟瑟深吸了口氣,神色從容的走進了保和殿中。
她目不斜視的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腰板挺得筆直,待坐穩之後,她側首喚了聲杏芽:“九千歲來了嗎?”
杏芽一臉納悶,九千歲的坐席就在對面,主子一擡眼就能看見,為何還要特意問上一句?
雖然心中疑惑,她還是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空無一人的席間,而後低聲答道:“沒有。”
一聽這話,林瑟瑟挺直的腰板,一下就塌了下來。
她緊張了半天,原來他還沒到,虧得她在門口給自己做了那麽久的心理建設。
許是因為來的太早了,殿內稀稀拉拉的只到了數十個人,林瑟瑟調整了個舒服的坐姿,讓杏芽取來個湯婆子抱在了手裏。
畢竟好幾日未見了,她不想穿的裏三層外三層,臃腫的像是粽子一樣。
她今日就穿了一套薄薄的素絨妝花裙,正好這兩日天氣又降溫了,方才在門外杵了片刻,此刻身子已經凍得僵麻無感了。
滾燙的溫度滲入她的掌心,冰冷的雙手總算有了些暖意,她将掌心焐熱之後,輕輕覆在了凍紅的臉頰兩側。
司徒聲進了保和殿,眸光一擡便瞧見了凍得直吸溜的林瑟瑟。
他眉骨微動,正想擡手命人将保和殿內的炭火燒旺一些,便察覺到有人在打量他。
當他擡首之時,那道打量的視線卻又消失了。
司徒聲懶懶掀起眼皮,他瞥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燕王,擡起手臂慢吞吞的落回原位,面容懶散的走到了自己的席間坐下。
待他坐好之後,側首對着身旁的劉袤吩咐一聲:“去給皇後送件狐裘。”
劉袤領命離去,司徒聲漫不經心的垂下眼眸,擡手攥住案前的白玉琉璃盞,唇邊微微揚起一抹譏諷的笑意。
太上皇一回來,這遍布四處的走狗,便開始忍不住蠢蠢欲動了。
是想尋找他的軟肋嗎?
是了,太上皇喜愛攻心之術,最擅長的便是不費一兵一卒,殺人于無形之中。
但難道他們以為,林瑟瑟會是他的軟肋嗎?
真是愚蠢。
司徒聲松開緊攥的琉璃盞,擡眸望向了坐在他對面席間的林瑟瑟。
他問陸想什麽是愛。
陸想說,愛一個人就想把她娶回家。
他想了想,他似乎并不愛她。
因為,他沒有想過要娶她。
她對于他來說,或許只是個尚有價值,且可有可無的調劑品。
就像是在宮裏對食的宮女太監,不過是尋找一個感情的寄托,即便失去了那個寄托,也可以再找一個替代品代替。
所以,就如同他對陸想所說的那樣。
以小易大,擊西實東。
太上皇想找到他的軟肋,那他便主動将自己的‘軟肋’送到太上皇手裏,以小的代價去換取大的回報。
劉袤依着主子所言,取來一套狐裘送到林瑟瑟手中,她收到狐裘之後,下意識的擡眸望向對面。
司徒聲換了銅虎面具,瞧着有些滲人,許是察覺到她看過來,他微微擡起眼眸,唇邊噙着淡淡的笑意。
她這兩日的郁悶,在這對視的瞬間一掃而空。
他是注意到她穿的單薄,才命人給她送來的狐裘嗎?
林瑟瑟披上了他送來的狐裘,唇畔是止不住揚起的弧度。
殿外驀然傳來太監尖聲高喝道:“太上皇駕到——”
“皇上駕到——”
伴随着這兩聲通報,保和殿內的臣子妃嫔們跪了一地,被打斷思緒的林瑟瑟,也跟着跪了下去。
一道親切和藹的笑聲響起:“莫要拘束,都起來吧。”
她下意識的擡起眼角,循着這聲音望去,原以為太上皇會是個嚴肅的撲克臉,要麽就是個滿臉兇橫的鐵漢,誰料一眼看過去,卻只見一個面容慈祥的中年男人。
他鬓間交雜着白發,一笑眼角就布滿皺紋,那一雙笑眯眯的眼睛,讓人不自覺的感到親切,怎麽看都很難與陸南風口中那個殘忍的惡魔聯系在一起。
皇帝一言不發的站在太上皇身旁,在太上皇氣場的襯托下,他像是一塊背景板一樣,若是不仔細瞧,甚至都沒人能注意到他。
雖說太上皇已經禪位,如今當家的是皇帝,但皇帝手中的實權并不多,今日這洗塵宴的主角又是太上皇,是以皇帝與太上皇便一并坐在了主位上。
皇帝客套的說了兩句開場白,見時辰差不多,便要命人傳膳開宴。
太上皇擺了擺手,面帶微笑道:“先不急,寡人許久不見司卿,特意為司卿準備了禮物。”
皇帝一怔,面部肌肉抽搐了兩下,太陽穴處凸出了兩道突突跳動的青筋。
同樣是這麽久沒見面,父皇回宮後,他放下國政大事,整整陪了父皇三日,父皇對他态度不鹹不淡的,更沒有提給他帶了什麽禮物。
反倒是司徒聲這個閹人,這幾日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明知道他父皇回宮,還龜縮在齋宮死活不出來,也不說前去探望他父皇一番。
便是如此,他父皇依舊念着司徒聲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還特意在他舉行的洗塵宴上,當着百官衆卿的面,道是要送給司徒聲禮物?!
這不是在打他的臉嗎?
到底誰才是太上皇的親兒子?
皇帝的臉色鐵黑,垂在身側的手臂繃緊,藏在衣袖裏的掌心攥成了拳頭。
司徒聲,這一切都是因為司徒聲……他必定要鏟除了司徒聲,讓被鬼迷了心竅的父皇清醒過來!
太上皇像是沒有注意到皇帝崩潰的情緒,又或者他已經注意到了,但他根本不在意皇帝會如何想。
他面上帶着和藹的笑容,對着身側的太監微微颔首。
太監拍了拍掌心,殿外傳來細膩悠長的琵琶聲,如珠落玉盤,似雨打芭蕉,那靡靡之音,宛若人間天籁。
衆人循着餘音看向殿門,只見一身姿曼妙的紅衣少女,赤着一雙嫩白的藕臂,露出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蔥蔥指尖撥動琵琶弦,腳下踩着輕盈的步伐,朝着殿內緩緩而來。
在場的臣子,皆是恨不得将眼珠子貼在那紅衣少女身上,唯有司徒聲眼皮擡都不擡一下。
少女也不在意,她如玉的素手在琵琶弦上婉轉流連,一點朱唇輕啓:“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她的嗓音似環佩鈴響,如山澗泉鳴,絲絲縷縷,滲透人心。
在司徒聲聽到她聲音的那一刻,驀地擡起了眼眸。
琵琶聲戛然而止,少女立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笑容明媚的望着他:“阿聲哥哥,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出自李白的《關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