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番外
我叫卓安。
周卓安。
生逢亂世,五歲起便跟着哥哥讨生活,睡過清嶺港口最肮髒的水果街,吃過水果街腐黴發爛的果皮殘渣。
我問哥哥:何時才能喝上一口粥,就像水果街前門阿三喝過的那樣?
阿三也不是生來就有粥喝,只不過他福氣好,有一日被前門的賭檔檔主萬老虎看上,說阿三頭腦聰明,識人辨色,又腿腳靈活,從此阿三便有粥喝。
哥哥身板挺直,“卓安,哥哥平時怎麽和你說。肚子餓的再緊,也要留一身骨氣,不偷不搶,憑自己雙手讨飯,你看阿三有粥喝,可知他入的什麽門什麽場,前門賭檔,派系之争,腥風惡雨,豈是我們能入的,遲早将命玩玩。”
可是哥哥說錯了,即使我們不入賭檔,就能保命了?
這一日,龍興門小雞仔們氣勢洶洶,魚貫而來,問哥哥是否看見一高高瘦瘦身上有血的男人逃到這水果街?
哥哥謙卑溫笑,“不曾見過。”
龍興門小雞仔們滿腹狐疑在我和哥哥身旁轉了三圈。
一聲厲喝,“要是敢撒謊,取你狗頭!”
瞬間散去。
我和哥哥回到巷尾破敗不堪爛磚砌就的依身之所。茅草搭的再厚,我也能聞到我的破羊皮毯散發的氣味。
只是,多了一個人。
那一個高高瘦瘦身影,滿身是血,氣息微弱,見我們靠近,警戒擡眼,冷峻厲色。
哥哥将半個饅頭遞予他,“我識得你。從巷尾□□過,是水果街怡紅樓後院,院裏有口井,平日一塊巨石壓着,沿枯井暗道一直走,穿越數百米,可到廣福樓,入鼎泰街。是福是禍,請盡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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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過饅頭,奮力爬起,攀上高高牆垣,縱身一躍。
當晚,睡得正香之時,一陣呼喝喊殺聲不斷,刀光棍影,生死一命。
再睜眼時,哥哥已死。
那向前直直伸着的手,不知是否是也想我快走,脫出這無間地獄。
我找到阿三,求他看在一同讨過飯的份兒上,跟萬老虎美言幾句,讓我也有粥喝。
在萬家賭檔謹言慎行,再不用饑寒交迫,冷餓相攜裹,只是夜深人靜,想起哥哥,那喝下去的粥便翻江倒海,嘔吐不止。
五個月後。
一人來找我,黑衣禮帽,一看也不是什麽好人。
我今年十一。也會識人辨色。
“為什麽要跟你們去?”我身板挺直,仿佛已不懼黑惡。
再見他時,幹幹淨淨白布衣,沒了狼狽衰弱,卻一樣冷峻厲色,只是嘴角提了提,“以後在青崖,跟我做事吧!”
從此在青崖幫姓青,做起了青崖幫裏的小弟。穿黑衣戴禮帽,日日都有粥喝。
鼎泰街方圓三百裏,門派衆多,但唯青崖、宏義獨大,在這亂世,不入門派,又豈有活路可走?我想跟哥哥說,只是燈影靜默,我再沒了哥哥。
小弟一做七年,終一日,我也能在這青崖幫尋得一席之地。在這偌大幫會,不缺的是勇猛善鬥,八面玲珑,缺的是忠肝義膽,鐵血丹心。我想跟哥哥說,只是燈影靜默,從此一路向前,無人可說。
再說許家傑。憑的是英雄孤膽,自我十一歲那年跟着他,見過他命懸一線的狼狽,也見過他迎風卷浪的果敢,成大事之人,便是這樣,雷厲風行卻又謹慎穩妥。
我見的世面少,除了哥哥,最最景仰的人便是許家傑了,而且他待我也極好。
從小到大,待我最好的除了哥哥,便是許家傑了。
我也曾在青崖幫的社堂門廳裏,獨自一人跪于三蒲團上,一磕二拜,從此,心系青崖,無論生死。
“卓安!”一聲清冷語調,打破昔日懷想。
是熟悉的聲音,我回轉身,促步來到他前面,灰色西裝搭于肩頭,手裏是長長鐵灰煙鬥。
我心內悚然。安靜接過他手中煙鬥,放于桌上。又将他肩頭西裝拿下,“傑哥,記得你上次說不會碰煙。”
“我沒吸。”片刻默然之後,他開口,“人人争搶的煙草,我真想看看裏面藏着什麽妖魔鬼怪?”
說完又嗤笑,“不過金錢欲望作祟罷了!”
我安靜等後面的話。
“看到她了嗎?”
我如實報他,“只遠遠見了一眼,衍雙小姐看起來瘦了很多。但是她很安全。我看她在和悅茶館喝了足足三月的茶。她的足跡就是和悅、喬藝當鋪、順德飯店。”
停頓了片刻,我終鼓足勇氣,“傑哥,你真的不見她了嗎?”
待我擡頭,身影已遠。
我搖了搖頭,除卻一聲嘆息。
自那一日,鼎泰竹園院落門口一別,我也不曾再近距離見過周衍雙小姐。
青崖幫裏人人私下議論,周小姐、李小姐、王小姐。。。這世上小姐多了去了天涯何處無芳草,撈哥豈會吊在一棵樹上?
一日,宏義社舉辦六堂社會,宏義社社主鄧寶锟召集鼎泰六家堂幫主議會,說是議會,不過是商讨怎麽平衡鼎泰各路水費路費地皮費房屋費煙土雜捐。宏義社三千小弟熱熱鬧鬧在宏義社門前恭迎八方來客。
“卓安,你去備車,我們往宏義社。”傑哥起身,脫下西裝,換上青衣長布衫。
他這兩三年來已極少穿青衣長衫。
我遲疑了片刻,“傑哥,宏義社此次絕非善意,我們真的要去嗎?”
“去,既然是鴻門宴,就該讓他演到底。”
“那我去通知門下堂主們?”
他手一揮,“不用。就我們倆人。”
六堂社/會,各路社主齊坐堂廳,鄧寶锟居于主位,泰然安座,拱手揖禮,“在下真心感謝各位光臨會/社,這些年裏,咱們打也打過,鬧也鬧過,今日大家齊坐一堂,我也賣個臉面,以後不論恩仇,攜手合作,将六堂的生意發揚光大,不僅在鼎泰,在銅鑼,甚至往花都,咱們兄弟們都能有生意做,做大生意!”
席下各堂主紛紛點頭微笑,表言,“六堂一家,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啊。。。”
鄧寶锟掃視一周,落定青崖幫方向,見有人不語,嘴角微斜,“不知青崖幫此次什麽想法?敢問撈哥,小弟今次想法,你有什麽意見?”
言語極盡禮道,态度實在蠻橫。
我投眼過去。
“宏義幫胸懷大家,青崖當然舉雙手贊成。聽說,本次議會,要将各項雜捐作三七四六分成,不知宏義具體怎麽操行?又該如何分撫我們五社?”
許家傑落言,同其它四社堂主點頭微笑。
此言一出,迅即嘩然。
興和、安慶、四庵、蓮花社四社堂主此刻風雲色變。想必原本寄托宏義幫,廣發善心,讓大家從宏義撈取的夠多的地皮房屋雜捐中,分得一杯羹,沒想,醉翁之意,狼子野心。
蓮花社堂主邱公六十多歲,眉發花白,說話一向極慢,此時,更是一字一頓,“寶锟,鼎泰十四條巷,二門八園,你打算怎麽分?”
鄧寶锟仰天笑道,“邱叔,這個您老心裏難道不清楚。鼎泰十四條巷,二門八園,宏義一直管理七巷四園,收水費房屋費煙土雜捐費,但眼下我宏義門徒衆多,小弟們要吃飯,沒辦法,其餘那七巷二門四園,所有保護費,宏義需跟各堂分成。”
停頓稍刻,看向邱公,“您老看,是三七還是四六?”
邱公白眉高聳,“嗬”地一笑,“寶锟,我看你今日這話說大了。就是我答應,我蓮花社的兄弟們也不會答應。昔日,我與你父也算是結義兄弟。也發過三十六誓,絕不背兄棄義。今日前來,我倒要告你先父,我邱希城不背信棄義,但也不會任人欺辱,坐以待斃!”
蓮花社方向今日來了不少門徒,在邱公身後一個個飒然威凜,随時待命。
鄧寶锟起身,向着邱公,輕狂傲慢,“邱公,您今年也六十四了吧,怎麽好歹不分呢!您老了,身子骨也不硬實了,該多留點兒機會給後輩們?萬一哪一天您撒手西歸,兄弟們可還怎麽吃飯?”
句句相欺,逼人至甚。
邱公勃然起身,桌前茶杯應聲而裂,身後門徒兄弟齊齊往前靠近,如一排黑色波浪,滾滾而來,蓄勢待發。
“老鼠吞大象,自不量力。鄧寶锟,年輕氣盛可不是什麽好事,我看遲早有一天,宏義都要垮在你手裏!”
他點首向後,“走!”
宏義堂大廳前後兩門驟然緊密,黑壓壓人頭聚攏,個個揚眉裂眦,拔刀相向。
千鈞一發之時,鄧寶锟高喝一聲“慢!”緩緩踱到邱公眼前,“邱公,三天時間,考慮好了,讓小弟來告我一聲。”
又緩緩來到青崖幫座席,“撈哥,今天讓你看笑話了,這一年你漸次收手雜捐,似乎有意向別處,我不管你是想金盆洗手也好,無力勝任也好,宏義想做的事,任誰都別想攔!”
許家傑端杯,喝盡杯中茶,神色溫和,只是眸間瞬冷,“茶是好茶,只是可惜了!我青崖有青崖的規矩,是金盆洗後也好,無心無力也好。都不煩宏義來操這份心!”
抱拳謝過!
青衣長衫衣角跌宕,我一步一步緊随而出。
回到青崖,脫去青衣長衫。許家傑一身白色布衣,倚靠在座椅上一言不發。
我端來八寶粥也不敢擾他。誰知,他突然叫住我,“卓安,今天,青崖是不是很沒頭面?”
“青崖什麽時候都是頭面最大的!”
他不以為然哼笑,“我一直覺得你愛說實話。”
我把八寶粥奉上,“我說的就是實話。今天青崖雖然沒有帶門徒兄弟前往,但青崖有你一人足矣!鄧寶锟今天是想殺雞給猴看,吓唬別的堂社。他想吓唬青崖,也不看幾斤幾兩。鼎泰十四巷和前門後門八園的保護費,宏義占了一半。就是如此,鄧寶锟還不知足,如此下去,風頭太過,不知收斂,不用青崖出頭,其他四堂多的是想滅了他的,雖現今勢力難以抵擋,他日四手聯合,宏義也會吃不了兜着走。”
跟許家傑說話,我一向怎麽想怎麽答。當然,我也知他到底想聽什麽。
“我也這麽想。但就怕青崖下面的分堂堂主各位兄弟們不這麽想。他們只會以為如今宏義做大,青崖難抵。這兩年我帶着青崖想暫斂風頭。但外堂和潘堂堂主似乎很有意見,雖然,他們不說,但我能看的出。”
“入青崖,便得守青崖幫規。一日在這青崖幫,就是你說了算!”
“我想逐漸退出征收保護費,轉投當行戲院和寶資貨貿。”
“是為了。。。”
我突然裹緊舌頭,不再說話。
這一年來,許家傑越來越喜歡找我說話。不,是自衍雙小姐離開以後,他越來越喜歡找我說話。
我意識到自己要出口的話,趕緊低下頭,再不敢冒言。
他喝完粥,遞我。神色又恢複了慣常冷态。
我坐于房內吃粥,青崖幫後廚堂的粥越做越好吃。以前,只指望有碗白粥喝,入了青崖,真的喝上了白粥甚至八寶粥。天長日久,卻又漸漸膩了八寶粥,想吃碗青菜粥,漸漸青菜粥也喝膩了,又想喝碗肉末粥,漸漸地,竟連肉末粥也膩了,後廚不知何時又做起了八寶粥。原來,喝來喝去,還是這八寶粥好喝,秋荷淡香,才是最原本的味道。
離衍雙小姐離開已經一年有餘,外人不知,就連青崖幫一衆兄弟們也不知,當日撈鴨餅為何斷情絕愛,趕她出門。
人人都當是男人性之所致,女人衆多,芳華無數,膩了一個,不過丢了再換一個罷了。
可是他們不知的是,一世孤膽英雄,竟是因有所懼。
這十裏銅鑼鼎泰最盛,鼎泰之中又數青崖,十年磨心,當年許家傑從十七八少年到如今三十而立,一手将青崖幫帶至雲頂之端。
記得那時第一次見他也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卻是冷面峻色。遠遠望一眼,似明月高懸。
任我這種泥土堆裏打滾的人仰望多少年都不夠。
今日青崖幫,在鼎盛之時意欲隐退讓位,許家傑一定是深思熟慮,且正一步一步,操謀而為。
他不怕青崖獨大,他怕的是,青崖獨大,便成了各幫派的眼刺肉釘。
他不怕以身犯險,他怕的是這險波及他人。
想當日鄧寶锟之父臨死之時,放言,“我搞不死你,我就搞死你身邊的那個女人!”
一語驚魂。
當日,慣常所見不露聲色,在這十裏銅鑼呼風喚雨,叱咤風雲的撈鴨餅,人稱撈哥,面色青白,一雙漆黑眼眸變為驚魂厲色!
不久後,新聞見于報端:鄧橫山暴屍于銅灣面廠,死相難看,頭首異處,赤身裸體。。。
不久後,青崖幫清內鬼,斬雞仔,肅清幫派門庭。
不久後,衍雙小姐便走了。
也許是我無知愚鈍,直到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明白,四年時間,他将所有的愛都給她,所有的光都給她,待光之所聚,榮光滿溢之時,他才驚醒,讓她成為衆矢之的。
他不怕她不在他身邊,至少,他可以每天都聽到她的消息,然後用“她很安全”幾個字,挺過長長一段時間。
他一世孤膽,卻有所懼,懼的不過是:這世上再無周衍雙罷了!所以,即使她走了,他趕的決絕,但是他從不曾真正離開過她。
那根長長的鐵灰煙鬥,空空的,我檢查過好幾次,裏面什麽都沒有。我記得很多回,他拿起了放下,放下了又拿起。
直到有一天,我細細擦拭鬥柄,摩挲到極細小的一個字,凝神去看,原來是一個“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