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阿鳶 我們回宗門吧
蒼栩最終還是被鳳鳶給軟磨硬泡着留下了。
于是畫面就成了不怎麽願意被人碰的鳳珩被鳳鳶抱着, 蒼栩走在鳳鳶身邊,小心翼翼地為一大一小避開人流。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忽然想, 今日便是陪她過了上元又能如何呢?
或許他不會有無數次放任自己的機會的。
鳳鳶也是在三人走在一起時, 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戲弄師姐那一通, 也被自家團子看去了。
她懊悔至極,自己的溫柔嚴師人設這是崩得沒邊了吧?
但想了想小白團子一直沒什麽錯愕,甚至極為淡定的神情, 她又忽然覺得自己可能早就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崩了人設了, 不然小白團子怎麽一點都不震驚?
她果然還是更适合當哈士奇, 跟溫柔端莊完全沾不上邊!
算了,哈士奇就哈士奇吧!等以後再挽救自己的人設!
現在開心更重要!
鳳鳶非常果斷地就抛棄了根本就不存在的擔憂, 撒開手玩去了!
上元節熱鬧非常, 三人一起逛了些時間,又買了天燈,見着臨仙河人多到根本靠近不了, 就往人少的京郊尋漓江去了。
比之臨仙河, 尋漓江熱鬧, 卻不會人多到靠近不了。
鳳鳶取出事先準備好的宣紙和筆墨交給小白團子:“把願望寫在紙上, 等會兒我們就把它放到花燈和天燈裏。”
“好。”小白團子接過紙筆,毫不避諱地就在鳳鳶身邊開始寫。
鳳鳶沒有偷窺的意思,便轉頭看向蒼栩:“師姐不寫一個願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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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栩本是負手立在兩人身側, 聞言,他微垂眸看向鳳鳶和她手裏的筆墨, 而後拒絕道:“不了,你和阿珩寫吧。”
他之所求,并非寫在天燈和花燈上便可以實現的。
鳳鳶會寫願望, 也不過是陪着小白團子,應個景而已,她也不相信這些天燈和花燈能實現願望,畢竟與其說是實現願望,不如說是寄托願望。
因此她倒也沒勉強蒼栩,只是詢問之後便重新低下了頭,和小白團子一起寫出願望。
小白團子這七個月大約是得了師尊“真傳”的節奏,用柔軟的毛筆寫起字來簡直都是神速,不過她低頭沒多久的時間,他竟然都已經寫好了。
“寫好了?”鳳鳶在小白團子停下筆的時候,看向了他,自然也看見了他白淨臉頰上不知道怎麽沾染上的一點墨。
“寫完了。”小白團子點點頭,又看了看鳳鳶還握着筆的手,“師尊還沒寫完嗎?”
鳳鳶極力繃住臉上的笑,可奈何小白團子的臉實在是太花貓,她險些忍得破功,還是師姐清寒的目光一瞥而來時,她渾身就跟凍住了一樣,頓時就笑不出來了。
蒼栩的目光自鳳珩染墨的面容上一掃而過,又落到了鳳鳶身上,但只略微一頓,見得鳳鳶明顯是要為鳳珩擦拭墨跡的模樣,便又挪開了。
他看向不遠處的洛陽,眼底盡是燈火的光亮,那燈火耀眼,卻映不亮他眼底的寂冷。
鳳鳶凝視了蒼栩須臾,見得他一身孤寒地立在蒼茫天地間,即便映入滿城熱鬧裏,也依舊是滿身寂寥,心裏陡生異樣的同時,又因為小白團子還在看着,不得不收回了視線。
她平複了心情,裝作不經意地摸小白團子的臉,也為他擦去了墨跡,“阿珩太快了,師父追不上了,所以還要你等等師父!”
說完,得到小白團子的點頭後,她就重新落筆了,也一邊琢磨着怎麽跟一直不怎麽開口的師姐搭話。
不過為了不讓小白團子等太久,她雖是想着事情,但落筆卻很快,三兩下就寫完了。
放天燈要等風,現在沒有風,于是鳳鳶就先陪着小白團子放了花燈,自然也就正好有了借口拉着蒼栩一起。
在江邊放完花燈,三人又等了一會兒,才有了起風的跡象。
冬日裏的風冰寒凜冽,雖然小白團子已經入道了,但鳳鳶還是又仔細地為他捋了捋衣着和那頂虎頭帽,這才放下心來,然後開始點燃天燈。
風有些大,鳳鳶又沒有用靈力的意思,因此即便是和蒼栩一起,也是點了好幾次才點燃。
就在她攬着小白團子,要和師姐一起放天燈時,寒風裏忽然吹起了極大的冬雪。這樣大的雪來得悄無聲息,江邊的人群愉悅地歡騰着,險些壓下了雪地裏的窸窣聲。
鳳鳶和蒼栩卻是在同一時間便對上了彼此警惕的目光。
“你先照顧好你自己和阿珩,我去去就來。”蒼栩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冰寒的劍,身形也漸漸隐去,江邊卻無一人察覺到。
“好。”鳳鳶點頭,世俗界偶爾會有一些邪祟作亂,大多都不是什麽修為高深的邪祟,師姐一人也足夠了。
不過想起方才師姐那一身讓人壓抑的氣息,她還是開口囑咐道,“師姐小心。”
“...嗯。”蒼栩身形微微一頓,而後便一身清寒地消散在了皚皚白雪之中。
小白團子看向蒼栩消失的方向:“師伯是斬殺邪祟去了嗎?”
“對,不過別擔心,師伯修為高深,很快就會回來的。”鳳鳶重新捧起天燈,“正好有風,我們放天燈吧。”
“好。”小白團子也捧着天燈。
然而風雪太大,陡然抖落的風雪竟是吹滅了燃起的燈火。
鳳鳶無語凝噎地看着被吹滅的天燈,又看了看眨巴着眼睛的小白團子,然後笑了笑,揉了揉小白團子的頭:“沒事,師父再把它點燃就好。”
“嗯。”小白團子點點頭,交出了自己手裏熄滅的天燈。
點天燈本就是一種寄予了願望的寄托,若是用了靈力,就少了上元的味道了,因此鳳鳶只是一邊用手遮擋風雪,一邊用手點燈。
鳳珩就蹲在鳳鳶身側,專注地凝視着她點燈。
早些時候是沒有多少風的,可自夜深以來,風便越發地大了,這次她又點了好些次,要麽沒有點燃,要麽就是點燃後又被吹滅了。
然而她卻沒有洩氣的意思,只是低頭專心地點着火。
她點着火,他也就那樣專心地看着她。
可忽然之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負在身後的那只手像是觸到什麽柔軟的一團。
應當是一只毛茸茸的團子,那東西感受到他手間的溫度時,甚至親切地在他手上蹭了蹭,像是在汲取溫暖。
鳳珩沾染了燈火暖意的眼眸驟然沉了下去,他讨厭一切與自己相似的東西。
這種相似,自然也包括躲在他身後這只毛茸茸的團子。
他負在身後那只手不自覺地收緊。
忽然之間,一陣凄厲的貓叫聲驟然劃破天際。
本是在點燈的鳳鳶倏然擡起頭,“怎麽了?”
怎麽會有貓叫聲?
她的目光逡巡了一周,卻又沒有看見貓的影子。
鳳珩眼裏的光明明滅滅,面容上卻依舊是滿是迷茫,他一邊控制住還被他掌控在手裏的貓,一邊又小心翼翼蜷縮起被貓抓破的手。
他方才應當是把那只貓捏得疼了,它狠狠地抓了他一下。
他茫然地轉頭看四周:“我也不知道怎麽了,好像有貓叫聲。”
鳳鳶看着鳳珩,微頓片刻,也道:“我也聽到了貓叫聲,可沒看見貓。”
總不能是貓妖吧?
世俗界靈氣稀薄到幾乎沒有,不可能會修煉出貓妖,除非是修真界的貓妖竄到了世俗界來。
正在她沉吟間,忽然又聽得小白團子“呀”的一聲。
便見得本是轉過頭的小白團子手裏竟然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奶貓。
這只小奶貓應當是被人丢棄了或者走丢了,因為它身上的毛雖然很是雪白,可卻很是瘦弱,明顯看着是好些時日沒吃飽了。
“它方才叫好像是被卡在石縫裏了才叫的。”小白團子捧着小奶貓,兩個都是白白軟軟的一團。
大的團子還小心翼翼地為小的團子遮擋着風雪,“它好可憐。”
鳳鳶看向小奶貓的腳,伸過手去查探了一番,便發現它的腳上雖然沒有傷,但的确是有被卡住的痕跡,她放下心:“是很可憐,不過沒有阿珩別擔心,它沒受傷。”
“沒受傷嗎?”小白團子也放了心,“沒受傷就好。”
“嗯,沒受傷的。”鳳鳶輕撫了小奶貓兩下,小奶貓似乎是感受到了她溫柔的安撫,竟然毫不認生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她卻是不着痕跡地看了看鳳珩,才笑了笑:“好乖。”
鳳鳶盯着鳳珩手裏那只小奶貓時,眉眼都是彎彎的,明顯是喜歡極了,鳳珩眼中的神色更加沉了下去,但面容上卻揚起滿是天真的笑,“師尊喜歡它嗎?”
“挺喜歡的。”可愛的毛茸茸,誰能不喜歡呢?
“那把它送給師尊!”
童音軟糯,鳳鳶這才擡眸看向鳳珩,便見着自家小白團子抱着奶白的小奶貓遞到了她面前,嬰兒肥的精致臉頰上盡是天真無邪的笑。
小白團子抱着更小的小白團子,兩小只。
鳳鳶的心都被萌化了,接過小奶貓的同時,也抱住了小白團子,忍不住狠狠在他臉上啃了兩口:“我們阿珩真乖!”
“師尊喜歡就好。”鳳珩藏住滿手傷痕的同時,回手抱住鳳鳶,深不見底的目光卻落在那只小奶貓身上,“等我長大後,還要給師尊送更多師尊喜歡的!”
“阿珩都知道孝順師父了,不過只要是你送給師父的,師父都喜歡。”小徒弟送的,她怎麽會不喜歡?
雖然這只小奶貓也許是有主的,但她不忍心在這時候打斷阿珩,等明日再說也不遲。
“師尊送給我的,我也都喜歡。”鳳珩抱緊鳳鳶。
風雪裏,兩人相依偎着似在取暖,江邊已經有人放了河燈和天燈離開了,但很快又有人來了江邊。
人來人往間,唯獨兩人緊緊地相擁着。
風雪更大了,鳳鳶抱了鳳珩一會兒,便道:“阿珩喜歡就好,不過若是不喜歡,也一定要告訴師尊,知道嗎?”
見得小白團子乖巧地點點頭,她才又道,“雪有些大了,我們先點天燈吧。”
“好。”鳳珩從鳳鳶懷裏抽身出來,溫暖散去,涼意驟然侵襲。
鳳鳶把小奶貓放在一邊,取出一件衣衫為它披上,又給它取了些吃的出來,這才回首繼續點天燈。
風雪極大,鳳鳶這次點了好久才點燃,小白團子不像是一般孩子一樣會因為等太久而哭鬧,她點天燈的時候,他就耐心地蹲在她身邊陪着她。
又一陣風起時,兩人同時松手間,兩盞天燈就順着風飄向了天幕。
玄墨色的蒼穹被千千萬萬盞寄托着世人願望的天燈點亮,即便風吹雪打,天燈卻依舊飄飄揚揚着向上。
“阿珩許了什麽願望?”鳳鳶望着漸漸飄遠的天燈,輕聲問道。
“想讓師尊一直陪着我。”
軟糯的男童音自風雪中傳來,如呢喃,卻又字字清晰。
這孩子,怎麽就這麽不相信她呢?
鳳鳶忍不住嘆息。
天燈飄得更高了,那些寄托了世人願望的燈火一直燃燒着、飄揚着向上,她卻轉頭看向他,專注地看向他。
她喚:“阿珩。”
遠處有煙火嘭然炸開,聲響極大,幾乎壓下了鳳鳶的聲音,鳳珩半是疑惑地看向鳳鳶:“師尊喚我嗎?”
“嗯。”鳳鳶點頭。
肆意的雪吹落了在銀白枝頭積壓得很厚的松雪,卻沒吹落漸飛漸高的天燈,那天燈的光仿佛穿透層層厚雪映照到了鳳珩臉上,溫暖,卻又氤氲着冰雪的冷寒。
她看着他:“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去滄山嗎?”
她本不想這麽早告訴他,可他一直這樣忐忑不安也不是她的本意。
鳳鳶雖然沒有說是哪一次去滄山,可鳳珩卻又知道,她是說她去滄山救他的那次。
他搖搖頭:“不知道。”
他一直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去滄山,可她沒有提及,他也就沒問。
但他是疑惑的,甚至是極為想知道的。
因為若是知道了她為什麽去滄山,也許就會知道她為什麽會對他這樣好,或許他就能徹底克服自己心裏的恐懼,完完全全地相信他了。
可即便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想知道卻又一直不問,但如今她親自開口了,他卻下意識地想逃避的紛亂心緒也足夠讓他自己明白。
他不是不想問,他只是不敢問。
他怕她不會告訴他,更是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所以他寧可自己一直龜縮着,忐忑地猜測着,卻也不開口,甚至此刻她親口提及,他還下意識地想要逃避。
鳳鳶卻是不容鳳珩逃避地掌控住他,“因為一個人。”
“一個人?”鳳珩的心高高被提起。
“是。”鳳鳶肯定地颔首,“一個故人。”
“是為珺璟?”鳳珩不知道這個人姓什麽,但他想起了那日裏她因為陸時非而動怒了的事。
他從秘境裏聽她動怒時提及這個人後,就一直很好奇了。
鳳鳶雖是有些奇怪鳳珩怎麽知道秦珺璟的存在,但她又想起,自己偶爾的确會提一句珺璟,阿珩記性好,若是聽到後記下了,倒也不奇怪:“是,秦珺璟。”
鳳鳶的話斬釘截鐵。
她身後是滿天炸開的煙火,璀璨奪目,映亮了整個夜幕,亦映亮了她的身影。
溫暖的光暈鋪在她溫婉柔和的面容上,如有華光萬丈,可鳳珩的心卻漸漸沉了下去,最後只餘下與煙火霎那輝煌後墜落的無盡灰燼。
秦、珺、璟!
原來是姓秦啊。
他第一次完整知道這個人的名字——
秦珺璟。
分明是因為她的有意保護,他是感受不到風雪的,可又一陣寒風肆意掠過時,他卻忽然覺得面容被刮得生疼,連身體都凍僵了。
她不是為了他去的滄山,這本該是在意料之中的,畢竟他們此前都不認識,她又如何會為了他去的滄山?
分明是早已知道的事實,可她真正說出口,他卻又覺得渾身發冷,但事實上,她若真是為了他去的滄山,他才該害怕才是。
鳳鳶不知道鳳珩為何忽然沉默,她頓了頓,便道:“珺璟是你的叔叔。”
既然開口了,她便會将現在能告訴他的,都告訴他,至于旁的,她會等他長大後,再一一告訴他。
鳳珩本是僵硬冰封的心像是被吹入了凜冽的風,冷寒酸脹,可卻融軟了它的堅硬。
秦珺璟是他叔叔?
鳳鳶卻是繼續道:“我和你叔叔是舊交,十年前你叔叔過世了,我也是直到一年多以前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去滄山救你,照顧你,收你為徒,是因為我和你叔叔是好友,并非是心懷不軌。”
“所以,相信師父,有什麽想不明白的,都告訴師父,若是想掐師父洩氣,也不要打碎藥瓶傷了自己,更不要再對師父隐藏自己手上的傷,好嗎?”她的聲音很是溫柔。
也是說話間,鳳珩手上被那只貓抓破的傷霎時間愈合。
鳳珩身體驀然一顫,她知道?
她竟然都知道?
他擡眸去看她,便對上了她一如既往溫柔的目光,似乎無論他犯下什麽樣的過錯,哪怕是他傷了她,要殺她,她卻都會包容他,原諒他所有的過錯,毫無條件地站在他身後。
又一陣風雪吹過,枝頭的雪和鳳珩心裏的融雪一樣墜落。
她知道他方才掐弄那只貓,卻沒有責怪他,甚至沒有點破他的僞裝。
她也知道那日裏他趁着她五感閉塞時掐了她,可她卻從始至終都沒有提及過一絲一毫。
她更知道他要算計她的性命,可也都縱容了。
這些,她都知道,她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對他好,還寬慰他,要他相信她。
甚至她去滄山也是為了他,而且不是心懷不軌,而是為了救他。
可她救他,卻是因為另外一個人。
他的一顆心起起伏伏。
鳳鳶深深看着鳳珩,“雖然我最初是因為你叔叔才去救的你,這一點,師父沒辦法否認,因為師父是因為你叔叔才會知道你,但這麽些時日以來,師父也是真的喜歡你,那日在秘境裏,即便你和珺璟沒有關系,師父也會救你的。”
鳳珩本是冰封的心忽然間像是被鈍刀劈開了一條口,那條口細細長長,卻有無窮無盡的洶湧海潮澎湃着要湧入這開裂的萬丈寒冰之中。
恍惚間,他又聽得她道,“因為你是我的徒弟,無論你如何,你都會是師父唯一的徒弟,師父都會疼你愛你如命,不會有你過往經歷的算計,更不會有那些數不盡的暗害。”
她道,“你想要什麽,為師都會為你找來,你只要安樂、自在就好,旁的,哪怕是天塌下來了,為師也會為你撐起來的。”
她的聲音是輕柔的,也是溫和的,大雪紛紛揚揚落下,落滿上元的洛陽,卻掩蓋不住她溫柔的眉眼。
有成片的雪飄落在他眼眸間,他眼睫微顫,融化的雪水便滑落在他眼角,似淚滑落。
過往種種猶如浮光掠影般,極快地自眼前一一掠過,很快,卻又幕幕清晰。
也是這時,他才發現,原來過往種種,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連他見到她的第一眼,他都記得那麽清楚。
甚至連他要摔入知晚殿池水時被她抱起後,她說的“沒事就好,你沒事,為師就開心了”。
他都清楚地記得。
也是這一刻,鳳珩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那麽多掙紮困苦都不過是一場無謂的荒謬,他早就在第一次見到光芒和她一同湧入暗牢時就開始不自覺地靠近她。
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唯有她是那黑暗之外的顏色。
讓他怎麽會不想生生世世都留在她身邊?
雪水分明已經滑落了,可卻仿佛還有源源不斷的雪水融化着,自他眼角滑落,擊潰了他心裏早已坍塌的城牆。
鳳鳶半蹲在鳳珩面前,取出錦帕輕輕擦拭着他眼角滑落的淚:“相信師父,那些都過去了,它們只會是過去,只會是你以後堅強的理由,不會再出現在你今後的人生裏。”
可鳳珩眼角的淚卻仿佛更多,分明是朦胧的視線裏,他眼裏的黑暗卻如潮水般褪去,眼前唯餘下她一襲紅衣鋪開在雪地裏的身影:“師尊——”
“師父在,師父一直都會在。”鳳鳶輕輕将鳳珩擁入懷中,“別哭了,都過去了。”
鳳珩的淚都滑落在鳳鳶心口,耳邊都是她心口跳動的聲音:“可是我一直在傷害您——”
是啊,她一直對他那麽好,他卻一次次不信她,一次次傷害她,甚至在她用命救他後還不肯信她,還險些掐死為了救他而重傷的她。
小白團子本該軟糯的童音滿是撕裂的沙啞,鳳鳶更加心疼了,緊緊抱住了他:“你怎麽會傷害師父。”
這個孩子壓抑了太久。
他自幼活在滄山魔窟的魔修手中,人人都能輕賤他,不過八歲的年紀,卻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她救他出滄山魔窟時,他滿身滿臉都是數不清的傷,被囚|禁、被淩|辱、被鄙夷。
這樣的人生,讓他怎麽向善?讓他怎麽明辨是非?
所以他害怕畏懼她,防備試探她,她都一一縱容了。
在秘境裏,他要她用命去救他,她縱容了。那日裏他故意掐她,她也縱容了。
遠遠的有梆子聲傳來,一下,一下,敲在煙火綻放間,也敲在寒夜裏,仿佛迎着凜冽寒風,敲落了滿樹的松雪。
那涼透的雪散落在鳳鳶脖頸間,冰寒刺骨,也刺醒了她的神智,她抱緊他:“師父知道你試探師父不是為了要師父的命,你從始至終都有好好地保護師父。”
鳳珩身體狠狠一顫,他哪裏是在保護她,他分明是一次次地在利用她的信任傷她害她。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可他卻聽得那溫柔的聲音繼續道:“你在保護師父,所以你才會第一次故意用靈虛佩喚來師祖,所以你才會在師父受傷時,不顧自己傷勢地催動靈虛佩。”
她是懶了些,笨了些,可卻并沒有真的蠢笨到看不透他那樣明顯的試探。
阿珩第一次催動靈虛佩喚來師尊時,一向慈悲的師尊竟然眼睜睜看着阿珩跪了那麽久才讓阿珩起身,她怎麽會看不出異樣?
她只相信自己身邊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又怎會因為他一句話就放心地把他放在陸承見身邊?
只是他要試探她,她都默許着。
這是她欠秦氏一族的,即便他真的要她的命,她也會受着。
她在等他試探之後相信她是真的對他好。
她本以為自己要等很久才能等到,她也以為她要為此付出許多,畢竟他有過那樣暗不見天日的過往,又怎麽可能輕易信她?
可他雖是沒有輕易信她,但也沒有她以為的要那麽久那麽難才信她。
即便他身處黑暗,可心裏卻還是始終存有一絲良善的。
他因為不安,因為害怕,因為不敢相信任何人,所以會試探她,會想要她舍命救他來證明她是真的在意他,但他也知道別人沒有義務對他好,沒有義務要為他舍棄性命,所以他在試探她之前,也會真正确保她的周全。
否則他不會故意提前催動靈虛佩,喚來師尊一次。
她即便是最初真的以為他是不小心催動了靈虛佩,可後來師尊來了之後看了阿珩許久,阿珩又清晰地記得他催動了靈虛佩之後師尊是多久來的,她也該清楚了,他催動靈虛佩便是想知道她有生命危險時,師尊能在多久之內趕到。
後來他分明被黑霧吞噬着,連動都動不了,卻因為看見她受傷,就完全不顧自己滿身的傷,不顧自己強行調動靈力可能會惹怒邪祟喪命,也要催動靈虛佩,喚來師尊救她。
從始至終,他要的都是她全部的愛重與信任,而不是她的命。
就為了一份愛重與信任,他甚至願意為之賭上自己的命,卻還不會忘記護她周全。
懷裏的身體已經是渾身發顫,鳳鳶低頭,輕輕印在他額頭,“你分明只是想要相信師父,又怎麽算是傷害師父?”
鳳鳶的聲音交織在風雪中的梆子聲裏,不遠處就有煙火嘭然炸響,震耳欲聾。
鳳珩眼底的淚潰然決堤。
他厭惡厭恨鳳無尤,厭惡滄山魔窟的所有魔修,可其實他更厭惡的是這世間的所有人,魔修對他見死不救是正常,可為什麽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見着他都是唾棄,只因為他身在滄山魔窟嗎?
所以他就是該被關押進滄山魔窟的名門正派淩|辱?
他不在意受傷,不在意所謂的正邪,不在意所謂的對錯,甚至不在意生與死。
他害怕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舍棄與絕望。
比之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是最讓人絕望的。
她救他出滄山魔窟,對他千般好、萬般寵愛,可他沒辦法不害怕,怕這一切都是如以往一樣的有所預謀,更怕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他依然還置身那暗無天日的魔窟暗牢。
若是如此,他寧可死。
所以他用性命去賭了一場愛重。
賭嬴了,他永遠信她。
賭輸了,左不過他賠上一條命,而她會因為那枚玉佩而安穩無虞。
那場算不得意外的意外是他一手促成。
他本以為自己會很平靜的,畢竟這是他一手算計好的,從第一次故意催動靈虛佩喚來洛迦便開始一步步算計好的,可真正臨到時刻了,看見她渾身染血,連劍都拿不穩地斬開漫天黑霧,他卻還是害怕了。
看見鳳無尤偷襲靈力潰散待盡的她那一刻,他分明催動了靈虛佩,渾身卻還是控制不住的陣陣發寒。
到現在了,她一提及,他都還手腳乏力的後怕着。
他撐着早已乏力得厲害的手,卻又能緊緊地抱着她。
好在,他賭贏了。
好在,她知道一切,卻還願意讓他一直在她身邊。
鳳鳶回抱着鳳珩,任由他眼裏的淚滑落她心口,她阖了阖眼,朦胧的視線裏是高高綻放着的璀璨煙火,滿心滿眼。
風雪越積越後,懷裏鳳珩的哭聲也越來越嘶啞。
她很心疼,可有些時候,只有哭出來,才是真真切切的釋放,才會真真切切的平複。
她一直抱着鳳珩,輕輕撫着他瘦弱的背脊,靜靜地看着遠方的山雪與煙火。
漫天的天燈也在雪與煙火裏搖晃着。
雪夜風寒,鳳鳶為了讓自己和鳳珩不那麽顯眼,并沒有掐訣避雪,因此當頭頂的大雪不再紛紛揚揚時,她下意識地擡起了頭,便對上了蒼栩的目光。
蒼栩撐着傘,二十四骨的紙傘撐開,風雪吹落,卻再吹不到鳳鳶身上,只偶有細碎的雪順着斜吹的風飄落在鳳鳶曳地的衣袍間。
茫茫白雪間,鳳鳶一襲火紅衣袍,如雪地裏盛開的寒梅,清香凜冽,厚雪壓枝不彎,蒼栩凝視着鳳鳶眼角的淚。
傘沿有雪被斜風吹落到他手背上,像是她眼角的淚墜落到了他手背,他被狠狠灼了下。
“師姐回來了?”鳳鳶望着蒼栩,嘶啞着嗓音問。
他縮了下被灼燙的手,應道:“是,回來了。”
鳳鳶輕輕順着哭得昏睡過去的小白團子的背脊:“沒事吧?”
“沒什麽事,不過是個不成氣候的邪祟。”蒼栩想起那分明像是蒼浔,卻又不是蒼浔的邪祟。
邪祟可以由人心底的怨恨歹念化成,但必須是人死後,那些濃郁得化不開的怨恨歹念才能化作邪祟,那邪祟分明是蒼浔的模樣,卻又不是蒼浔。
蒼浔已經身死道消了嗎?
蒼栩找不到答案,只是忽然覺得有些累,但看着溫柔細致地問鳳珩遮擋風雪的鳳鳶,他又忽然覺得那些許的疲倦随着風雪消散了個幹淨。
于是他想起了那日裏謝師兄說過的話。
——“你還沒來得及見過阿鳶的小徒弟吧?真的挺乖的,有這麽個乖順的孩子跟在阿鳶身邊,想來也能約束些阿鳶的性子,畢竟她要為人師,便得約束自己。”
他想,她何曾沒有約束過自己?她要照顧他,如今還要照顧阿珩。
“阿鳶。”蒼栩喚鳳鳶。
“嗯?”鳳鳶疑惑蒼栩怎麽會忽然這麽溫柔地喚她。
“我們回宗門吧。”他道。
鳳鳶更疑惑了,他們就是要在上元節之後就回宗門啊,師姐怎麽又特意說一次?
她迎着綻放的煙火,深深看進蒼栩眼裏,也在同時看清了他眼底幾乎掩藏不住的倦意,幾乎是同一時間,她便意識到了他方才去追的那邪祟只怕是有問題,但她話到嘴邊,只是道:“好,我們回宗門。”
蒼栩凝視着斜吹的風雪掃在鳳鳶血紅衣衫間,更加将手中傘傾斜了,只任由風雪吹落在他身上,她頭上的雪卻再不會積厚。
他笑了笑,如冰雪初融:“我來抱阿珩吧。”
鳳鳶幾乎被蒼栩眉目間綻開的笑意迷了眼,下意識般便将睡過去的鳳珩交到了蒼栩懷裏。
上元還未過,蒼穹之下的煙火依然華光萬丈,雪地裏,三人的身影卻已經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