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那血紅得灼傷人眼 慈悲的手執劍殺人也……
跌跌撞撞跑來的梅攬月身體微微一晃, 竟也随着陸時非跪了下去:“求仙尊救救陸公子!”
而本是自洛迦出現後便手足無措,又因突然得知陸承見施用了轉魂術而震驚的彭羅也在此刻如豁然醒悟般地跪了下去:“求尊上救救陸公子!”
三人的動作太過一致,驚醒了本是還在愣怔中的鳳鳶。
陸時非、彭羅和梅攬月求師尊救陸承見?
若陸承見真的還有救, 只怕偌大的修真界裏, 能救他的, 也的确唯有可能是師尊了。
何況師尊守護仙門,悲憫蒼生,若能救, 便絕不會見死不救, 倒也難怪他們三人求到師尊頭上。
鳳鳶看了雖是劇痛, 卻還是背脊挺得堅毅的陸承見一眼,便略微垂下了眼眸, 她不會和陸時非他們一起求師尊救陸承見。
不是不願, 而是沒有必要。
世人若有過錯,師尊是從不徇私的。
但即便是世人有錯,師尊雖然會責罰, 卻也向來是慈悲的。
便如此前小師妹犯下那樣大的過錯, 師尊雖然會因此而責罰小師妹, 可在罪責還未判定前, 卻也會親手阻攔掌門師伯對小師妹施用會折損她靈根的搜魂術,甚至一人承受了阻斷搜魂術的所有反噬。
師尊對有錯之人尚且如此悲憫,又何況是無錯、有難之人呢?
以師尊的修為, 若是陸承見有救,他是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自是用不着她一起跪下求情。
只是不知道師尊到底能不能救得了陸承見。
鳳鳶沒有轉過身去看洛迦,鳳珩卻是因着被鳳鳶抱着,恰好是面對着洛迦的。
他便略微擡起了目光看去, 可即便是看到了能讓人心生寧靜的洛迦,他的心緒卻都還是紛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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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隐約能猜到她對陸氏兄弟兩人很有好感,她大約也是希望陸承見能得救的。
比起陸時非那樣蠢笨的人,他對陸承見倒也還算是有些好感,可她也對陸承見有好感。
鳳珩略微垂下眼眸,陸承見若是真的死了,其實倒也不錯。
只是要看洛迦能不能救陸承見了。
他複又擡起目光,看向了洛迦。
此刻的秘境是不同于此前的黑暗,天光大亮間,便也照亮了雲深霧罩的山野。
許是還在晨間的緣故,連綿起伏的山間湧動着霭霭白霧,日光灑落,投下了淡金色的光影。
洛迦就立在那光影霧色間,似與遠霧青山渾然融為一體,長天流過秋水,朱砂染就的鳳凰木花潋滟點綴于雪色之上。
三人齊齊跪下之時,他便在同時微垂下了眼,須臾,他看向疼痛不已的陸承見的目光專注而慈悲,可卻遲遲沒有開口。
只是風拂起他雪色的廣袖,淡金色的光芒也在同時彙聚于陸承見身上。
洛迦久久沒有回應,陸時非三人都不由得有些忐忑起來,不是怕洛迦見死不救,而是害怕連以洛迦的修為,也救不了陸承見。
時間有些久了,陸時非三人還一動不動地跪着,氣氛漸漸凝固沉重,陸時非更是明顯的顫抖起來。
鳳鳶緩緩自陸承見身上收回目光,本是撐着地面的手轉而輕輕扯了扯洛迦逶迤在滿地鳳凰木花間的雪色衣袍。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喚他:“師尊?”
順從本心來說,她其實也是希望師尊能夠救陸承見的。
當年珺璟沒能等到的幸運,若是另一個少年能得到——
也是好的。
只是師尊實在停頓得太久了,久到她隐隐察覺到了不安,可卻還是有些不死心。
她仰頭望向他。
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次停頓了這麽久。
衣擺被鳳鳶攥着,洛迦自然是感受到了的。
自此前鳳鳶試探出洛迦雖是不怎麽與人接觸,但卻并不會反感別人攥他的衣袖之後,她便會習慣性地攥住他的衣袍。
他轉而把目光落在了鳳鳶身上。
陸承見有些像秦珺璟,當年她看着秦珺璟魂飛魄散,卻無能為力,如今和秦珺璟相似的陸承見也快要身死道消,他如何能不清楚她在這時候開口是什麽意思?
但他也僅僅只是凝視着她期冀的目光,而後卻是道:“地面涼,先起身吧。”
陸時非三人愣了下,不明白洛迦這話到底是何意思,因此三人都沒有動,是在思考,也是在等洛迦接下來的話。
鳳鳶和鳳珩也沒能明白。
洛迦便耐心地繼續道,“我有愧你們的期許,當不得你們這一跪,何況秘境極夜之後的寒氣極重,久跪傷身。”
他明白他們所求,卻也僅是如此了。
洛迦的話雖是說得稍稍委婉,可陸時非三人又如何聽不懂?
尊上都救不了兄長,這世間又有誰還能救得了兄長?
陸時非渾身的力氣卸盡,挺直的身子轟然間無力地坍塌。
梅攬月腦海一片空白,她與陸承見的确才相處不久,也不過才堪堪兩月,甚至還是一段建立在欺騙謊言之上的感情,可他卻也是她這一生裏唯一見過的光芒。
彭羅算不得與陸承見十分交好,因此倒是比陸時非和梅攬月理智一些,可畢竟共患難過,何況陸承見又是那樣好的人。
他失魂落魄地看向臉色蒼白的陸承見,是悵然,也是惋惜。
洛迦的目光自三人身上一掃而過,看向了鳳鳶。
她明顯有些失神。
鳳珩也在看鳳鳶,他雖是傾向于希望陸承見死,但更多的是無所謂,他只是好奇她會是何種心情。
鳳鳶也察覺到了兩人的目光,可自知道師尊救不了陸承見後,她便不是很想動,她腦海裏是混沌的。
這麽些年了,她其實每每回憶起當年的事都還是深深的愧疚不安。
她承認她從沒走出來過,她愧疚,所以她冒險也要闖滄山魔窟,救下秦氏唯一的血脈;她不安,所以她寧可舍命,也要保護好鳳珩。
自洛迦那一句話後,偌大的秘境就仿佛凝固了一般,幽靜得連鳥鳴聲都不見,唯有沾染了濕氣的薄霧湧動着。
最後打破沉寂的是陸承見劇烈的咳嗽聲。
不同于在場其餘所有人的或絕望或悲涼,陸承見從始至終都是平靜的,即便是在聽聞洛迦說他救不了他時,他也是平靜的,甚至在劇烈的咳嗽後,待得緩過了這一陣疼痛,身體稍稍能動了,他便要向洛迦道謝。
時非他們沒看見,但他卻是感覺到了的,是尊上緩解了他身上的疼痛。
可即便有所緩解,他卻也虛弱得難以支撐身體了,更難親自向尊上道謝,只得擡頭望向尊上時,以感激的目光道了謝。
也是對上尊上安撫慈悲的目光那一刻,他渾身的疼痛才仿佛有了片刻的止息,也才恢複了些許力氣去看陸時非。
陸承見握住陸時非的手的霎時間,陸時非仿若大夢初醒般吶吶開口:“兄長......”
他分明有那麽多要告訴兄長的話,可甫一開口,除了喚兄長,竟是什麽都說不出口。
陸承見卻仿佛沒看見陸時非面目間的絕望迷茫,只是一如既往地對他笑:“時非,記住兄長方才的話。”
他渾身都是撕裂的疼痛,不過短短一句話,便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再也沒有力氣像以往一樣握住他的手了,卻還是因為他沒回應,執着地撐着一口氣囑咐他:“記住了,知道嗎?”
“知道,我知道了...兄長,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陸時非緊緊抱住陸承見,忙不疊地應道,“可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你說過我們還要一起走遍七洲四海的,你說過的!”
“會的。你帶着兄長的劍,代兄長走遍七洲四海,為仙門除害,為蒼生解憂。”
有冰涼的淚砸落在陸承見手背上,他已經疼到麻木的手竟然忽然覺得灼熱。
他說,“為兄一直會看着你的。”
“......好。”
冰涼的劍身被推到他手中,陸時非握住了,卻無論如何也握不穩,直到陸承見覆在他的手上時,他才徹徹底底地握穩了,陸承見便安心地笑了,待得目光轉向跌坐在側的梅攬月身上時,他笑了笑,沒有責怪,沒有厭惡,只是幹幹淨淨的笑,就像跌入秘境那日,他笑着問她身體是否有恙。
梅攬月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了一下。
陸承見的目光卻是已經轉開了,待得看見鳳鳶時,他目光頓住了:“鳳道友。”
鳳鳶沒料到陸承見這時候還會喚她,不太肯定地問:“陸公子喚我?”
陸承見微點頭:“對不住,鳳道友,承見要食言了,不能親自帶時非......”
還未說完,他便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來的卻是大團大團的血塊。
那血紅得灼傷人眼。
陸承見略帶歉意的聲音交織在耳畔,竟是恍然間與那多少年了,還未遠去的道歉疊合,鳳鳶拄着誅邪劍的手晃了下:“公子且安心,我沒責怪過陸二公子。”
陸承見便對鳳鳶微笑了笑,而後轉頭看向了彭羅:“不知可否勞煩彭道友幫承見一個忙。”
彭羅不知道陸承見這時候還要做什麽:“什麽?”
鳳鳶也不明白陸承見還要人幫忙什麽,可看着他緩緩握住彭羅近在咫尺的劍時,她似乎恍然明白了什麽。
轉魂術是以命易命的逆天而行之術,但凡是逆天而行,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施用轉魂術的代價便是施術人要承受世間最劇烈的疼痛整整七日才會魂飛魄散,可誰又能熬住這樣的七日?
陸承見想讓彭羅幫忙的是——
殺了他!
鳳鳶緩緩阖上眼,耳畔便聽見了陸承見斷斷續續的聲音:“求彭道友幫幫忙,殺了我。”
果然。
她沒有感動一絲一毫的意外。
陸時非和梅攬月卻是驟然驚呼出聲:“這怎麽——”
“時非,兄長很痛。”
不過短短六個字,陸時非卻是再也說不出話。
從來堅韌的兄長說他很痛。
他轉頭看向了彭羅手裏那把劍。
雪亮的、鋒利的,也是足以一劍斃命的。
他翕動着唇瓣:“有勞......”
才開口兩個字,他卻再也說不下去了,讓他感激彭道友幫他殺了兄長?
“好。”彭羅明白陸承見和陸時非的意思,答應得很是幹淨,可握着劍的手卻隐隐顫抖,遲遲也舉不起劍來。
讓他怎麽對自己的同伴下手?
時間久到陸承見眉目間都染上一層霜寒,鳳鳶緩緩睜開了眼:“我來吧。”
——我來吧。
鳳鳶的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
鳳鳶起身間,鳳珩攥着鳳鳶衣衫的手漸漸松開,又再次握緊。
細微的窸窣聲裏,洛迦平靜地看向鳳鳶,看見鳳鳶握着誅邪劍的手沒有片刻遲疑。
彭羅手裏的劍铮然落地。
鳳鳶看向陸承見,看見他輕笑着,無聲地道:“有勞。”
天光雲影徘徊間,少年含笑的面容竟恍似與記憶裏那張面容重疊,鳳鳶本是已經抵上他心口的劍驀然間頓住了。
當年她也是這樣殺了珺璟的,珺璟已經魂飛魄散了,如今她也要這樣殺了和珺璟相似的陸承見嗎?
她想起了那日酒樓裏陸承見滿身的正氣,也想起了秦珺璟魂飛魄散前的笑,也是這樣釋然耀眼的。
鳳鳶長久的停頓間,陸承見本是挺直的背都被疼痛壓垮,身體漸漸地蜷縮起來,眼裏本是期待地望着誅邪劍的光也漸漸暗淡下去。
“師尊——”
鳳鳶遲遲下不了手,鳳珩凝視向她,正要開口,卻忽然間有兩道力量同時灌入了誅邪劍。
寒光乍瀉間——
嗒。
鮮紅的血滴落在茂密蒼郁的靈草間,一滴一滴,染紅了本是碧綠的靈草叢。
“多謝尊上,鳳道友——”
消散在血滴聲裏的是少年分明嘶啞,卻仿似記憶裏清朗的道謝聲。
寒光閃爍的劍刃覆滿鮮紅的血,斑駁的血間,又倒映出鳳鳶的面容,她身體僵硬地執着劍,而她的手背上,覆蓋着一只修長完美,卻也冰冷清寒的手。
這是一只熟悉至極的手。
這只手的主人曾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拯救蒼生于水火,也曾救人無數,慈悲蒼生,而如今,執劍殺年少良善的陸承見,也不會有絲毫的顫抖。
她緩緩順着那只手看過去,便對上了近在咫尺的目光,是溫柔悲憫的。
那只手是慈悲天下的玄微仙尊的手。
濺在手背上的血是滾燙的,執着劍的手卻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