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亂雨???“與你無幹
是夜電閃雷鳴,風刮得窗柩脫落,雨淋得窓紙打濕。
夏末時節的一場岌岌暴雨,最難将息。
燭火跳動,李诏躺在醫館的床上,百無聊賴地聽着雨聲。
這是她此月第二次住入醫館了。
分明前一刻還生龍活虎,下一瞬便眼前發昏。
若說心中毫無怯怯,那定是場面話。饒是再粗心大意自以為安康之人,一月內病倒兩趟,每逢醒來都能望到這熟悉的彩繪房梁,嗅到那苦郁難聞的草藥味道,即便再愚笨,她也能悟出個一二所以然來。
醒來的時候身邊沒有他人,只有來來回回的腳步聲。
李诏努力支撐了下身子,坐了起來。
恰遇到了貼身的乳母婧娴踏入隔間,似未料到眼前人起身,她驚道:“姑娘醒了?怎麽起來了?身子骨還沒好呢。”
李诏不聲不響,順遂地乖乖躺了回去,看向一臉擔憂的她道:“婧姨,現在什麽時辰了。”
“亥時還差一刻,老爺還沒回來,小少爺哭鬧着,二夫人沒法子抽身。”婧娴為了這個府裏頭的安生,試圖多做了些解釋。
而李诏早已見慣不怪,并沒有往心裏去。
“祖母不知道吧?”她只問了一聲。
“我曉得,不敢告訴老夫人。方才她問起你怎麽不上桌,我說是去找沈家三姑娘外邊吃去了,用完膳她誦了會經便睡下了。”
得到了滿意答複,李诏舒心笑道:“婧姨可真好,謊話也編得是越來越溜了。”
見李诏還有心思笑,婧娴眉間蹙得更緊:“您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吶?哪裏會扯謊,若非怕老夫人擔心,這才萬不得已。”
Advertisement
“她年紀大了,又沒事兒做,就會想東想西的,凡事能不讓她操心便不要讓她操心。”說李诏關心長輩或也不假,然她主要更為了省事。心底的主意素來也就是:事倘若僅關自己,不必告知大人。
怕不解心思,更怕小題大做。
“年紀不大,心思倒是挺多。”婧娴還未感慨完眼前少女心裏頭的彎彎繞繞,卻立刻被李诏問道:
“婧姨,醫官怎麽說?”
叫婧娴有些猝不及防,吃不準該如何回答,縱然早在腦內過了好幾十遍該如何說才能叫她信服,只能提起一個笑來:“并無大礙,說您學堂課業重,睡得少,得好好歇息。”
“哦。”李诏應和了一聲,不太相信的模樣,游神并非是因在憂心自己的身體,她思忖着又慢言,“真是怪事,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麽?不過我這腸胃卻也無恙。”盯住婧娴的眼睛,緩聲道,沒有戳破。
婧娴遮不住破綻,也不知如何隐瞞:“這麽講吧,姑娘這身子骨不易操勞,該靜靜養着。醫官同我也沒多說,只是講了您心律不齊,脈象時而沖撞時而壓抑,好半晌才有動靜。交代我說您往後不可長時間外出累着,也不該有什麽煩心事,樂樂呵呵地過一輩子才好,是個享清福的主兒。”又遞給她了診療時醫官存在她這兒的方子以自證:“藥得熬起來了。”
“那我再躺半個時辰,”李诏心裏頭悶悶的,婧娴也似心中有事,套不出話兒來,便換了一個舒服點點姿勢,“待雨小些了回府。”
“這雨也不知何時停。”婧娴沒有再做規勸。因她知明早之前李诏必須趕回府中,同尋常一樣同老夫人用早膳,方可令人安心。
見婧娴不做聲,李诏還是循了下策,遂喚了她請了醫官來問了一問她這是什麽病症。而話裏都是遮遮掩掩的,依舊沒聽到确切的準信兒。越這般,她越起疑。
不曉得是信自己,還是應信他人。
然她雖覺得疑惑,卻也沒什麽惱意,想着他們不與她說,遲早也要同她的這位官拜二品,兼任參知政事的父親李罄文相告,是而她早晚總會知曉,便也不急于一時了。
醫館內的篤篤腳步聲,在這個雨夜裏被滂沱大雨覆蓋,而覆蓋大雨的,卻是清河街上的馬蹄聲。
“婧姨幫把窗戶開開吧,我想透透風。”李诏不喜歡聞這草藥味道,聞了胃裏發酸,只怕今後應是有很長一段時日要與之為伴了。
室內的空氣依舊沉悶,外頭的雨卻淋漓盡致。
窗戶一開,滿室的風通貫而入,雨水中混雜着泥土味道,打開了鼻息,讓整個人瞬間清醒起來。
她沒再起身,而稍稍一擡首便可看到朝着皇宮的方向前進接連不斷的鐵蹄紅纓。
是在她過去一載記憶裏深紮的,曾熟悉的,大內禁軍。
李诏的父親李罄文還在禮部的時候,便總往樞密院裏跑。如今坐上了同知樞密院事的位子,卻早先一步擔起了參知政事之責。
而幾月前的禁軍出兵,還需她父親行令。
也就沒幾年功夫的事兒,朝堂上的人是來來回回換了又換,李罄文是這個位子的還沒坐熱乎,又被擢升到他處。譬如當下,權同參知政事兼太子賓客,進封伯。
旁人說這叫做平步青雲。
李诏想,博士在課上講“均輸”,她大可以将李罄文的升官速度與回府裏陪伴家中人的時長成反比這一事作例,通俗易懂。
雨聲令她思緒游離,而一旁坐在椅子上的婧娴已經打起了瞌睡。
李诏索性坐了起來,把身上的薄被子分了睡着的婧娴一半,自己穿上鞋子,走到了窗戶邊憑欄而看。
雨夜之中她看不清禁軍具體是從哪個方向過來,只想着如何在打更之前回到府上。
在“避開禁軍,趕上宵禁,躲過這場大雨”,這三樣事兒之間,好似不得不有個取舍。
空氣湧動,散落的發絲有些沾濕了,秋雨掃落在面上,李诏覺得沁涼。
還未思琢完,面前的窗子便“啪”地被人無情地關上。
木框險些掃到她臉上。
她蹙眉,還未回過神來,發怔般地擡眼看向關窗的人,眼前是個穿着太醫署官服的陌生官吏。
那人正眉目清冷地看着她,面露不滿地道:“四面貫風,屋裏還有得風寒的人。”
喏,被訓斥了。
李诏好似還沒怎麽被外人這般說教過,胸悶得很。她盯着面前的這人,眸光沒有動搖。
想她已殁的祖父是原先的宰相,祖母是一品诰命夫人,父親身兼參知政事,姑母是堂堂平南王妃,外祖是中書舍人,姨母高居後宮之首的鳳位。
是而李诏還該稱當今天子一句姨父。
任何一位知曉她身家背景之人,便不敢對她不恭。因他們不敢如此沖撞。
但好似……除了一人。
念及此,她忌諱一般,有意識地立刻甩掉腦海中那人倨傲的模樣,恢複如常。
李诏看向這位年輕醫官,擺出一個妥帖大方的笑來,好似知錯愧疚道:“是我自顧自,考慮不周了。”
而那位年輕醫官好似不通人情世故,聽到她如此誠懇地認錯,也無動于衷,只是點了點頭,不留情面地道:“實則你的疾症不必住在醫館裏,床位不夠,天氣轉寒,多得是急病之人。”
不必入住?
哪有這麽不客氣的人兒呢?
簡直是無禮了,既然她身負疾,醫館便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如何還會送趕他人呢?
李诏胸口有些悶,卻不知是不是因窗戶被關上了的緣故,她若有所思,即便心中不滿,卻也笑容熨帖,附和着道:“這個床位,今夜我們會還出來。”
“倒也不必。”年輕醫官顯然是被李诏如此配合地回話弄得有些不明所以,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只能撂下一句話,“外頭風雨太大了。”也不曉得如何緩和氣氛,挽回自己不慎妥當的話語,只好轉身去了另一個隔間,權當做逃避。
床頭的燭火幽幽,在白牆上投射出一片青黑影子。
李诏坐在床沿,試圖晃了晃腿。床板牽動了緊挨着的椅子上的婧娴。
她睜開惺忪的眼,問:“要回了麽?”
李诏點了點頭。
“那我找人去把李寶喊來,”婧娴打了個呵欠,拿開了身上的薄被,“醫館裏沒處可停馬車,他驅到一條街外呆着了。”
亥時三刻。
外頭的雨終于小一些了,屋檐上的雨珠卻依舊連成串。
李诏告辭了替她診治的醫官,等着車夫馭馬而來。
馬車卻遲遲未來。
“姑娘坐一會吧。”婧娴望向站起來來回走動的李诏勸道。
“坐太久了。”坐不住的李诏沒有回頭,顯然是有些心急了,怕太晚了乃至于宵禁,自己撐着傘,出了醫館門四處張望。
只見不遠處兩架馬車似是磕擦相撞一般停着未動,一輛好似是自己府上的。
還未有時間感慨,則發覺從另一輛紋飾頗有些熟稔的馬車上下來了一個身影。
心尖一顫,那是她一眼便可認出的,再熟悉不過的那個少年。
“姑娘怎麽了?”
婧娴又撐了一把傘,跟了上來道。
李诏腳步停滞,不太邁得動步子,有些發愣地看向對她熟視無睹的那個凄清少年。
從未想過在此時此刻,看到他如此狼狽的光景。
李府的車夫方從地上爬了起來,半邊身子淌了泥水,與另一邊的車夫吵了兩句。
元望琛并沒有同往常一般惡言訓斥什麽,只是不耐煩地打斷了那二人,好似問了幾句,着急地從馬車上拆了一匹馬的馬索,披上了擋雨的外袍,蹬上了馬镫。
李诏不明所以,卻想着得平息了這個紛争,走得近了一些,看向元望琛,提高了嗓子問了句:“等下馬夫把車扶好吧,你去哪兒?”
此時,耳力極好的李诏卻聽到了自家車夫一句忿懑嘀咕:馬都不看路,是急得奔喪嗎?
好似他人聽不見,便能當面中傷。
她不自然地一凜,看向馬上少年的神色,努力辨別他是否聽到了這句話。又企盼暴雨打在傘上發出的響聲,能替她遮蓋住不想讓人聽見的那句碎語閑言。
夜色之中,李诏辨不出少年的神情。
就這麽幾步,站在雨裏的她的鞋子立刻就濕透了,腳底泥濘,不舒服極了。
元望琛鬓發皆濕,眼睫上沾着顫巍雨珠,睥了一眼李诏,如同剜刀,眼色深長久遠。
他仿佛眼底盡是強撐起的孤傲,渾身透着無法掩飾的輕薄脆弱,好似在雨中瑟瑟。卻又倔強至極,從口中蹦出決絕的一句,一字一頓:
“與你無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