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1)
新年的第一天,京城下了一場很大的雪。
雪花柔柔地飄着,将中庭覆上一片純白,在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中,唯有幾株寒梅傲雪綻放着。
雪球趁主人一個不注意,已經撲過去一通亂滾,毛上滿是半化不化的白霜和露珠。
真真貓如其名。
楚連翹呢,坐在欄杆上,裹着厚厚的鬥篷,抱着暖爐發着呆,心思已經飛遠。
去年年底時她和謝博衍一同參加了黃栩的抓周禮。
小太子‘不負衆望’,抓了玉玺還有一把弓,示意着文武雙全,是個好兆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兒子争氣,抓周禮後黃梓愈加雷厲風行。一紙調令将黃榆派往南溪,後者下朝便去了禦書房,關起門來和弟弟“讨價還價”足有兩個時辰。
那兄弟倆說了什麽,沒人知道,但後來又有一道旨意,命臨清王世子同去南溪。
車隊浩浩蕩蕩地離開,據去送行的謝博衍說,兩人的眼神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良久,楚連翹回過神,進了屋。
她在房中攤開筆墨,試圖描繪出中庭的一切,可是任由她如何地勾勒描摹,都不滿意。
楚連翹只得挫敗地放下了筆,呆呆地望着窗外。
“喵。”
楚連翹低頭。
雪球不知何時從中庭回來了,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衣服,楚連翹點了點它的頭,笑道:“你這壞貓,盡将雪水往我身上蹭。”
她雖這麽說,還是将它抱了起來,雪球急忙“喵”了幾聲,舔着楚連翹的臉頰,又扒拉着她的衣服,毛上的雪水滑進衣襟,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雪球突然被人拎住後頸提了起來,它掙紮着想要逃離,樣子頗有些滑稽。
楚連翹輕笑,彎眸看向了謝博衍。
他似乎是剛從外面回來,肩上暈着幾個水暈,烏黑的秀發上是還未融化的幾點白絨。
“你下朝啦?”
“嗯。”謝博衍皺眉,将雪球放在地上,“你也太慣着它了。”他撫上她的脖子,出乎意料地,手很暖和,“雪水都浸濕了。”
“誰還有你慣得厲害。”楚連翹擡眸看他一眼,指了指雪球,“真被你養成球了。”
他尴尬地咳了一聲:“這不是冬天正好給你暖手……”
雪球在他們腳邊拱來拱去,似乎是覺得沒勁,搖着尾巴,自己出去了。
一時無言,謝博衍抵唇咳了一聲:“你換身衣服吧,中午回家吃暖鍋。”
楚連翹點了點頭:“你去泡個澡驅驅寒氣,我之前做的藥包就在浴室裏的櫃子。”
謝博衍應了一聲,給她帶上門,隔絕了外面的寒氣。
她轉頭走向寝屋,然後挑起了衣服。
中午要見爹和娘,該穿什麽啊……
藍色的?好像太清冷了。
粉色的好像又顯得有點輕浮……
楚連翹比着衣服,就是決定不出要穿什麽,磨蹭來磨蹭去,浪費了不少時間。
“選不出?”
清冽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她被吓了一跳,腳下一軟,謝博衍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楚連翹頭腦一熱:“你洗好了?”
問出來的話簡直讓她自己想打自己一巴掌。
謝博衍明顯是剛出浴不久,身上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潮濕熱氣,淡淡的藥香分外明顯。
她問的什麽問題!
注意到了她的窘迫,謝博衍配合地笑了一聲:“嗯。”
這一聲像是擠出的氣音,輕輕柔柔地,如貓兒撓過人心,楚連翹紅了臉,生硬別扭地轉移話題:“穿哪件比較好?”
謝博衍從後環過她的腰,将頭抵在她肩上,看了眼被丢在床上的幾件衣服,而後又轉向衣櫃,同她商量道:“穿雪青色的好不好?和我一樣。”
楚連翹點頭。
謝博衍伸手拿下一件衣裙,塞到她懷裏,然後放開了她的腰:“我去看看兩小子,外面冷,你一會換完衣服直接上馬車就好。”
“好。”
她乖巧應答,等他關上門後換上了衣服。
那是條雪青色的留仙裙,領口處繡着精致的綠萼梅花,布料很厚實,簡單又不失優雅。她披了件鬥篷,然後拿着暖爐上了馬車。
謝博衍和兩個孩子随後也來了。
知許和亦河其實已經能自己走路了,卻還總是要拉着楚連翹的手。
馬車平穩駛着,楚連翹抱着知許,一個一個音節地帶他咿呀學語:“ni、ang——”
知許睜着葡萄般的眼睛看着她,然後咯咯地笑了出來,拍着手,奶聲奶氣口齒不清地喊:“娘!娘!”
楚連翹一時愣住,直到知許又喊了幾聲,她這才不可思議地看向謝博衍:“我沒聽錯吧……?”
謝博衍眉尖一挑,調笑着開口:“來,知許,叫聲爹。”
“爹、爹爹!”
他沒想到是這個結果,一怔,眼眶微紅,有些無措地看向楚連翹,便看到她已經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謝博衍懷裏的亦河也叫了起來:“哭!哭哭!”
她柔聲道:“娘親沒哭,娘親高興。”
謝博衍略顯慌亂地給她擦着淚:“大年初一就哭,像什麽樣子。”
楚連翹看他微紅的眼眶,哽咽:“……我高興。”
馬車在這時候停下,兩人止了話題,牽着孩子下了馬車。
屋子裏很暖和,暖鍋正咕嚕咕嚕地煮着,發出陣陣誘人香味。
沈魚一見兩人來了,就招呼着他們趕緊坐下:“自家人,也沒什麽一定要在廳裏用飯的習慣,房間裏暖和,快坐快坐。”
楚連翹解下鬥篷,謝博衍接過,連着自己的鬥篷挂在架子上,而後随着她在榻上坐下,略帶寒意的手指劃過她的,楚連翹怔了怔,将他的手握在手中。
謝博衍看了看她,眼中笑意盈盈,她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嘟囔一句:“跟你說了抱會暖爐,手這麽冷……”
“兒媳這是怎麽了?”
楚連翹剛哭過一場,今日又未擦脂粉,顯得格外明顯,沈魚以為是自家兒子欺負了她,不免有些擔心。
謝博衍将知許亦河開口說話的事敘述了一下,沈魚一愣,沒想到是這事,便道:“那正常的,想當初雲舒和你說話以後,臨淵都哭了。”
謝臨淵聞言,面色不變,從一旁的架子上取下食材倒入已經煮開的暖鍋中,奶白色的湯和火紅的湯用鐵片隔開,正咕嚕咕嚕冒着泡。
這時有丫鬟端着幾個碗過來。
“我讓人做的南瓜蒸蛋還有魚泥,兒媳你看看他們要吃什麽。”
楚連翹應下,接過了碗,小心翼翼地挖了些蒸蛋給謝知許喂下,看他高興的模樣就知道很合他胃口。但她沒給他多吃,挖了一點便換別的給他喂了。
好在他也很乖,沒有鬧。
沈魚看着楚連翹溫柔的樣子還有謝知許乖順的模樣,嘆了口氣:“想當初博衍也是這麽乖,怎麽後來變成這個性子了呢?”
謝博衍正給謝亦河喂着魚泥,聞言就尥了蹶子:“…我現在什麽性子?娘,你可不能瞎說話啊,我這性子不好嗎?”
沈魚恨鐵不成鋼道:“你看你,沒個正經,又在這給我貧嘴。”
楚連翹輕笑:“博衍這性子很好。”
“娘,聽到沒,翹翹和我過日子這麽久都誇我這性子好。”
沈魚白他一眼:“兒媳那是護你呢。”
楚連翹笑出聲,眉眼柔和:“博衍的性子就适合過日子,我和他在一起從沒吃過虧。”
她說得順口,一時也沒覺得有什麽,直到說完後才反應過來,她怔了怔,随即臉如抹了胭脂一樣紅。
好在這時候知許和亦河鬧着要玩了,算是翻過了這一篇章。
沈魚讓丫鬟把他們帶下去,幾個大人才得以空閑用膳。
“府裏的酒,臨淵說過年熱鬧,便拿出來嘗嘗。”沈魚笑,“臨淵說兒媳懂酒,一直想着和兒媳喝一場。”
楚連翹笑彎了眸,接過沈魚遞來的酒盞,放在桌上,給謝臨淵倒了酒:“爹,您先請。”
謝臨淵心下贊許:即使是這麽放松的時刻,她也能記得長幼有序。
他笑,給足了楚連翹面子,接過酒盞一飲而盡,示意她喝。
楚連翹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啜飲着,雖不如謝臨淵那般豪氣,可自帶一種飄然之美。
香甜的酒液滑過她的舌尖,帶着清甜的香氣潤過她的喉嚨,回味顯得稍苦,但胃部十分暖和。
謝博衍不贊許地看着兩人:“爹,你別把翹翹灌醉了。”
“這才只喝了一碗呢。”楚連翹轉頭,“再說了,過年這麽熱鬧的時候,自然要開開心心,你說這話真掃興。”
“我的錯我的錯。”
謝博衍讨饒。
話是這麽說,謝臨淵和楚連翹都是有分寸的人,對酒稍作品鑒,便也沒喝了。
一頓膳用得熱鬧,楚連翹也在這種輕快的氛圍中逐漸放松下來。沈魚說着謝博衍以前的事,聽得楚連翹笑得不停,趴在炕桌上捂着肚子一直在笑。
謝博衍無奈又尴尬:“不至于吧……”
“不行,笑死我了……”楚連翹捂住嘴,看着謝博衍的臉又笑了出來,“不行我真忍不住……你說你、哈哈哈哈、你說你怎麽六歲聽個鬼故事還尿床…哈哈哈哈哈救命我要笑死了……”
她笑了許久才停下來,一轉臉想到剛剛沈魚講的又開始笑,邊笑邊道:“…謝博衍……不行了,我笑得肚子疼……你說你小時候是不是腦子裏缺根筋啊……”
楚連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最後甚至連肚子都笑得酸痛,實在是笑不出來了。
謝博衍沒法,看她笑成這樣,只好把她抱回馬車,知許和亦河由思琴言畫帶着。
楚連翹環住他脖子,然後道:“謝博衍,我現在肚子好痛啊……”
謝博衍看她一眼:“吃完就笑成這樣,活該你肚子疼。”
“…你這人有沒有同情心啊!”楚連翹不幹了,噘嘴道,“我可是因為你的事情笑到肚子疼欸!”
謝博衍挑眉,沒應,下了馬車。
驸馬府的丫鬟和小厮看到楚連翹被抱着回來,還以為出了什麽事情,但看謝博衍的表情又沒什麽事,猶猶豫豫也不敢上前詢問。
謝博衍調侃道:“你看到他們擔心的表情沒?要是知道實情,你的臉就丢盡了。”
楚連翹一仰脖:“丢就丢吧!丢臉換我開心還是值了!”
這下換謝博衍笑出聲,他把她放在榻上,然後扶着她,揉起了肚子。
“還疼不疼?”
“…有點……”楚連翹皺眉,“一喘氣就疼……”
謝博衍嘆了口氣:“你真是我的祖宗。”
楚連翹吐了吐舌:“沒有下次了。”
二月。
謝知許和謝亦河快周歲了。
楚連翹逗弄着兩個孩子,看向謝博衍:“你說知許還有亦河抓周會抓些什麽?”
他理所當然道:“我又不是他們,怎麽知道他們要抓什麽?”
楚連翹白了他一眼,正想沖他幾句,知許亦河就叫了起來:“娘!娘!”
她低下頭,應了他一聲:“娘在呢。”
兩人仿若聽懂了,在那咯咯地笑着。
楚連翹轉頭問謝博衍:“那你抓周的時候抓了些什麽?”
謝博衍思考了一下:“毛筆和長劍。”
楚連翹點了點頭:還蠻符合他的,既會文又會武。
“那你呢?”
“唔……師父說我當時什麽都沒抓……”楚連翹細細思考着,“師父說我一直抱着他不肯抓。”
謝博衍腦中出現了一個抱着溫容、死也不肯放手的雪團子,笑了出聲:“挺可愛的。”
轉眼便是抓周禮。
楚連翹看着兩個孩子趴在毯子上,東張西望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
知許左瞧右瞧,最後站起來走了幾步,抓了把玉弓。
亦河同樣也抓了東西,一個玉算盤。
兩人抓完東西,不約而同地坐在地上,蹬着腿,示意楚連翹抱。
楚連翹面露難色,看他們一副你不抱我就坐在這不動了的樣子,柔聲道:“乖寶,再抓一樣給娘親看好不好?”
兩人眨着眼睛看着楚連翹,又見她指了指地上,才随便在地上胡亂抓了一把,遞給楚連翹,又張開雙手,示意她該抱他們了。
楚連翹無語,轉頭看向謝博衍,目光求助。
謝博衍笑了一聲,把兩人手裏的東西拿出來,然後又将兩人提了起來。
沈魚看了看兩人抓的東西。
“知許抓了玉弓和玉佩…亦河抓了玉算盤、木劍還有錢幣…寓意都不錯……”
寓意确實很好。
不過謝知許和謝亦河才不在乎抓的什麽,他們只想要楚連翹抱。
楚連翹抱完一個又抱下一個,頗為無奈。
謝博衍看着這一幕笑出了聲,眼神清淺而又柔軟。
二月末的時候,便是清明。
寒氣逼仄,凍得楚連翹忍不住縮了手,還未開口,肩上便壓上了一件鬥篷。
“我前幾日找人定制的,尺寸應當對得上。”謝博衍道,又将手裏的暖爐塞在她懷裏,“你可千萬別傷風了。”
“知道啦。”楚連翹嘟囔,“你現在怎麽啰裏啰嗦的……”
“等你染上風寒了可別叫苦。”謝博衍掀了門簾,“倒時你求我我也不會給你甜蜜餞的。”
楚連翹“哼哼”兩聲,跟着他乘上馬車。
染霜林的路并不平穩,行了一會馬車便走不了了,兩人只得下了車,緩步走着。
謝博衍小心翼翼地牽着楚連翹,避開那些結霜的水漬,引着她往平地走。
越往深處走,楚連翹便越安靜,謝博衍覺得奇怪,便開口拉回她的思緒:“想什麽呢?”
楚連翹有些悶悶不樂:“謝博衍,我是不是很不孝?十九年來沒看過我娘,甚至以前還因為她不要我而怨恨過她。”
“你瞎想什麽呢。”謝博衍開口,“以前在雲谷時,你敢說你不是誠心誠意祭拜衣冠冢嗎?若岳母在天有靈,知道這紅塵俗世中你還牽挂着她,也能夠安心過奈何、飲孟婆湯,轉而輪回了。”
楚連翹被他說動,卻還是不依不饒:“你現在怎麽還信輪回宿命這一說了?你不是一直不信鬼神嗎?”
謝博衍一愣,沒想到她會問這麽個問題。
“我是不信。”他道,“可是因為你,我願意相信人有轉生之說,我希望當我們再次相遇,依舊能夠結為同心。”
……
三月的時候,楚連翹收到了封信。
她‘咦’了一聲,然後叫了謝博衍過來。
謝博衍正閑着無聊地玩着楚連翹給他繡的香包,聞言懶懶擡了下眼皮:“幹嘛?”
楚連翹撐頭看他:“奈哲爾給我寫信了。”
信很短,奈哲爾只說他做了那麽多,還是沒改變命運,希望能在生命的盡頭見她一面。
謝博衍看着楚連翹若有所思的表情,忍不住道:“你要去?”
她搖頭,語氣迷茫:“……我不知道。”
她該去嗎?
如果奈哲爾騙了她,會不會借機再次……
可如果沒騙她呢?
她這人就容易心軟。
“謝博衍,你知道他當初為什麽要帶我去南湘嗎?”
謝博衍搖頭:“不知道。”
“……他和我說,他們南湘有個神婆。那個神婆說他會有血光之災。”楚連翹嗓音幹澀,“而破解的方法就是在特定的年月日裏找到五行相旺的人成親。”
謝博衍嗤笑一聲:“這你也信?那舅舅還說我是你的定數呢,這你怎麽算?”
她啞然。
他又道:“他死不死關我們什麽事?他要死就死,死遠點最好。”頓了頓,他又開始安撫她,“你不是最信因果報應了嗎。他缺德事做了那麽多,現在純屬活該。”頓了頓,“況且我不是讓墜兒替嫁了,他怎麽知道他的命定之人一定是你?他又不是神棍。”
楚連翹點點頭,這才想起墜兒:“不知道墜兒現在怎麽樣了……”
謝博衍擡眉:“嫁到南湘了,還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她從此可就飛黃騰達了。”
他語氣分明很平淡,可楚連翹卻覺得他在嘲諷誰。
她搖了搖頭:許是自己多想了。
楚連翹是不管這事了,可這不代表奈哲爾會放棄寫信。
幾番折騰,楚連翹最後沒了法,謝博衍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決定最後和她去一次南湘。他知道,不管怎麽說,楚連翹內心還是有愧疚的。
……
到了太子府,楚連翹才真正地有些緊張起來。
謝博衍見她走神,便道:“你進去看一眼,如果是裝的,你別攔我,健康的身子我也給他打出病來。”
楚連翹輕笑一聲,與他十指相扣,走進了府。
畢竟待過許久,她一路走得也算順暢,甚至遇到了不少熟面孔。譬如說香蘭,只不過相比于楚連翹的淺笑,香蘭的脾氣便沒那麽好了——“原來長公主您還沒有忘記太子殿下,想來也是明白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個道理。”
楚連翹聞言,只是收了笑容,語氣依舊溫和:“本宮希望你也能明白咎由自取這個道理。”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同謝博衍離開了。
謝博衍見楚連翹這樣,忍不住輕笑:“你做得很好。”
她疑惑地看向他。
謝博衍語氣疏淡:“不過一個賤.婢,就敢對你指手畫腳。”他冷笑一聲,“看來太子府管人的手段不怎麽樣。”
談話間,兩人已經來到了屋門前。深吸一口氣,楚連翹推開門。
“我進來了。”
床上坐着一個消瘦的人,兩頰凹陷,面容陌生,楚連翹不由得皺了皺眉。
…奈哲爾騙她?
可這明明是他的房間……
一時寂靜,還是面前的人先開了口,嗓音清冷而熟悉:“連翹……長公主。”
楚連翹面露驚訝,就連一旁的謝博衍也愣住了。
面前身形削瘦的男子,就是奈哲爾。
奈哲爾淺笑:“吓着你了麽?”
楚連翹搖頭。
教養也好、禮貌也罷,她不可能真的當面跟奈哲爾說‘你吓到我了’。
謝博衍拉了拉楚連翹的手,有些不耐煩道:“你有什麽事?有事就快說,我和翹翹還趕着回去。”
奈哲爾的目光落在謝博衍身上:“我好像只請了長公主來。”
言外之意就是,你是多餘之人。
謝博衍冷哼一聲:“你以為我真願意來?我來這,是因為翹翹;翹翹來這,是願意給你個面子。”
楚連翹小聲道:“博衍……”頓了頓,她道,“我想單獨跟他談談。”
謝博衍看她一眼,放了手,又用眼神警告着奈哲爾:“我在外面等你,有事喊我。”
她點頭。
房間裏只剩下了楚連翹和奈哲爾,甚至連個丫鬟都沒有。
他開了口:“謝博衍是真喜歡你。”
楚連翹沒接話。
“連翹,坐吧。”他笑得溫和,“我現在不方便起身。”
楚連翹應言坐下,複而又問道:“是身子哪裏出了問題?”
奈哲爾沉默一下,答道:“五髒不調。”
楚連翹一愣。
……那是治不好了。
她垂下眸:“抱歉。”
“…沒事。”奈哲爾道,“可能是因果報應,我強拐了你,懷着目的接近你,最後才落得了這個下場。”
楚連翹問:“你什麽時候注意到我的?”
“買胭脂的時候。”
她驚訝:“…我明明沒讓墜兒告訴你……”
“是我自己去問的。”奈哲爾道,“你出手幫了我,更何況長得也不差,出于私心,我詢問了你的身份。”
“所以宮宴上阿詩娅要我彈琴也是你授意的?”
奈哲爾點頭:“我回去就讓人查了你的事情…我很抱歉。”
“墜兒現在過得怎麽樣?”
奈哲爾一愣,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
楚連翹見此,心中便起了疑:“怎麽……了嗎?”
“不。”奈哲爾搖頭,很快收斂住情緒,“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問起她,她過得很好。”
不,不是這樣的。
奈哲爾想。
他派墜兒回去,目的便是在楚連翹身邊插眼線,可未想到,墜兒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
她死于謝博衍的刀下。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奈哲爾微微訝然,謝博衍還真是心狠手辣,養了這麽久的丫鬟,只要一朝叛變,便再也容不下她。
不過既然謝博衍沒告訴楚連翹,那他也不要多生一事了。
沉默了一會,楚連翹不解地開口:“你為什麽會那麽相信那個神婆,為什麽要偏偏信這種虛無的東西?”
奈哲爾沉默,垂下了眸,過了許久才輕聲道:“因為惜命,因為害怕。我出生時就擁有了許多,所以就算只是個虛無缥缈的預言,我也不得不相信。”
“你知道嗎,連翹。剛剛看到你和謝博衍握緊的雙手時,我既慶幸又嫉妒,慶幸你們沒有因為我的關系而生了間隙,又嫉妒你們的感情一如既往地好。”
過了一會,他又道:“如果能重來一次,楚連翹,你願意給我個機會嗎?”
楚連翹搖頭:“不論開局如何,我最終還是會選擇謝博衍。我說過的,我喜歡謝博衍,我愛謝博衍,就算給你千千萬萬次機會,我依舊會和謝博衍在一起。”
“你之前不是問我謝博衍有哪裏好嗎?我現在告訴你。因為謝博衍就是謝博衍,他真誠對待我,不管哪一面,惡劣的也好、讨人厭的也好,我都見過。他有時候是惡劣了一點,但他尊重我、照顧我,從來不乘人之危。我跟他吵過架,但吵架之後感情依舊很好。他真性情,也會因為一點事觸動內心而落淚。他願意等我、包容我,小心翼翼地呵護我。”
“就算是百八十個神婆告訴他,我和他相沖,我克他,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我。但是你,做不到。”
“這就是差距。”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什麽都說了。說出來之後反而有種解脫感。
“時間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楚連翹。”
楚連翹轉頭看他。
“如果…不,等到阿詩娅上位後,能不能……”
她瞬間明了他是何意,冷淡答道:“政場上的決定,我做不了主。”
奈哲爾聞言,沒有意外,點了下頭:“謝謝你,對不起。”
楚連翹推門離開了。
謝博衍正站在門外等她,見她出來了,自然而然地牽過她的手。
兩人一同走出了府,上了馬車。
謝博衍道:“我什麽時候和你吵過架了?我怎麽不記得有這回事?”
楚連翹一愣,然後看着他,嗤笑一聲:“你偷聽我們說話?謝二郎,你怎麽這麽沒品呢。”
“我這還不是怕你又心軟,萬一他在背地裏挑撥離間一下,我這不就被陰到了?”
楚連翹白他一眼:“偷聽還能這麽理直氣壯的?”
“我往門口那一杵,站着等你,誰想到你說話聲音那麽響,是你的話自動往我耳朵裏鑽,這不賴我。”
楚連翹‘呸’了一聲:“我剛剛誇你了,心裏可高興了吧?”
“對啊,高興,高興死了。”謝博衍道,伸手摟住她,“娘子再誇誇我?”
楚連翹臉色緋紅:“不要,怕你驕傲,不誇了。”
……
四月,南湘的探子傳來奈哲爾薨了,女皇傳位給公主阿詩娅的消息。
楚連翹聽聞這個消息後只是微微一愣,然後搖了搖頭,全然釋懷了。
一切塵埃落定。
楚連翹正式接手了雲谷掌門一職,五月時和謝博衍回了雲谷,也正好避了暑。
六月初一的谷內試辦得很好,楚連翹借此提了幾個弟子跟在身邊,教習他們醫術。
溫容和溫顏見楚連翹上手快,便在某日偷偷離了雲谷,只留下了封信。等楚連翹發現時,兩人早就不知所蹤了。
據他們信中的話,是想好好放松放松。
雲谷現在只有醫、靈兩脈,毒脈已經因為陳川的死亡不複存在,楚連翹倒也樂于看到這樣的結果,她本就不贊同行醫時以毒攻毒,如今毒脈沒了,也解了她心頭禍患。
接手事務這麽些日子,楚連翹每日忙得腳不沾地。以至于謝博衍每次睡覺時都見不着她:他睡着時她才結束事務,他醒來時身邊的被褥早就沒了溫度。
謝博衍皺眉細細想着:……好像當初某個人還答應他要将時間多分給他一些?
果然,女人的嘴,騙人的鬼。
……
楚連翹睜開眼睛,揉了揉眉心,然後撐着身子準備坐起來。
壓在腰間的手好像故意使了點力,她移都移不開。
等她對上那雙毫無睡意、滿含笑意的眸子時,十分确定自己被耍了。
楚連翹咬牙切齒:“…謝博衍……!”
謝博衍偶爾早醒了一次。
雲谷掌門一職不比打理商鋪,得親力親為,甚至沒有休息的時間。
算一算,楚連翹都忙了快一個月了。
看着她的怒容,謝博衍懶洋洋支起身子,半掀開眼皮:“叫你夫君幹嘛?”
“你給我放手,今日我要去學堂講課。”
他擡眉,明知故問道:“我要是不放呢?”
楚連翹惡狠狠道:“那你就等着和我分床而眠。”
“欸,等等。你自己不覺得你這說法很沒底氣嗎?”謝博衍眸子一挑,“你哪次不是這樣說,結果第二天摟我摟得不要太緊。”
楚連翹沒什麽壞習慣,就是睡覺總是要抱着什麽睡。
謝博衍就是抓住這點調侃她。
楚連翹臉紅:“你……!”
“你當初還答應我說掌門一職不忙的,結果呢?結果我獨守空房。”
“哪有這麽誇張!”楚連翹道,“我每次睡覺不也是回來睡的!”
“聽你這語氣,你還想去外面睡?”
楚連翹一愣。
她怎麽被他繞進去了。
謝博衍見她愣住,将她壓在身下,慢悠悠道:“我覺得我們夫妻倆有必要好好交流下感情了。”
……
“你有沒有覺得掌門今天怪怪的啊?”
“對啊對啊,臉好紅。”
“而且掌門今天穿的好厚,是不是熱出來的啊?”
“誰知道呢……”
楚連翹自然聽到了竊竊私語,可又不好去當面說出,只好輕咳了一聲。
談論的弟子終于收了聲。
楚連翹臉上羞紅一片。
都怪謝博衍!
大早上的非得做這種事,害得她差些遲了時間,而且她來雲谷時又未帶胭脂水粉這類的東西,他還偏偏要在脖子上……
“今日課業就到這裏,若有問題互相幫助,不能解決的就來尋我。放課。”
弟子們魚貫而出。
楚連翹這才敢解開領口的扣子,又扇了扇臉,輕呼出一口氣。
将扣子扣上,她去了膳堂,打飯的弟子卻告訴她謝博衍早就打了兩份飯回去。
她狐疑,卻還是走了回屋。
謝博衍正在房裏等她,桌上菜色擺得整整齊齊。
楚連翹懂了。
他怕她生氣呢。
她故意板起臉,在凳上坐下。
謝博衍一頓飯吃得安靜,看了看她的臉色,問道:“真生氣了?”
楚連翹點點頭,故作嚴肅:“我好生氣。你在我沒拿胭脂水粉的時候,就做這種事。你看看。”她指了指自己的臉,“我的臉都熱紅了。”
……夫妻之事她到沒覺得有什麽,說得大方點,她甚至也會享受其中,然今日是真熱,她長袖長衫,穿了個嚴實,又不好意思多拿個冰盆,自然吃了些苦。
謝博衍看着她因着汗水而黏在臉上的兩縷頭發,又看了看她曬得微微粉紅的臉頰,心虛道:“你那賬本還在不在?記我一筆好不好?”
楚連翹‘哼’了一聲,吃起了飯:“你好好想想怎麽補償我。”
謝博衍道:“回去給你采荷花煮茶,剝蓮子好不好?”
楚連翹略做思考,點了點頭。
轉眼六月中旬,楚連翹準備啓程離開雲谷,但在這之前,有些事還是要交代的。
她對着弟子交代了許多事,複而又不放心地說道:“若有不知道的地方,問師姐師兄們,或者給我傳信。”
“掌門,弟子知道了。”
楚連翹這才轉身,一步一步下了山。
謝博衍正站在山下等她,見她來了,仰起頭,眉梢帶笑。
“事情處理完了?”
楚連翹站在最後幾階石階上,點頭,接着又道:“謝博衍,接住我噢!”
謝博衍一愣,然後無奈張開雙手,将她抱了個滿懷:“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楚連翹穩穩落地,勾住他脖子,踮腳淺淺獻上一吻:“我樂意。你以為我這一月忙得腳不沾地是為何?還不是為了早些和你回家。”
心生甘意,他垂睫淺笑,回應着她:“嗯,我們下山過日子。”
回京以後,楚連翹久違地得了空閑。
每日在院落的小池塘邊喂喂魚,再去明卿館裏打理下事務,等着謝博衍下朝,給她帶一些糕點。
謝博衍把他們的寝屋改了個名。
叫‘連衍居’。
行為幼稚,可楚連翹卻很是受用。
大抵在喜歡的人面前,才會做出這種無謂的行徑,變得不自知地幼稚起來。
……
遙國在黃梓的統治下愈加繁盛。
泮林革音,天下太平。
如今雖無磨難種種,轟轟烈烈,可他們之間的情從未因為這份平淡而淺去,細水長流,缱绻情深。
……
初夏的一日,謝博衍偶有興致整理舊物,和楚連翹提起這件事後,後者看了他一眼,調整了一下坐姿,然後便道:“那你自己整理,我不想動。”
謝博衍嘟囔一聲:“懶鬼。”
楚連翹瞪他一眼:“別擾我。”
将庫房裏的東西整理了一下,謝博衍翻開楚連翹當時帶來的嫁妝。
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