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一夜過去,楚連翹在思琴的叫喚聲下起了床。眼神還有些迷蒙,她揉了揉眼,接過思琴遞來的毛巾,擦了把臉,徹底清醒過來。
簡單洗漱一番,跟着謝博衍他們用了早膳,便又開始新一天的趕路。
官道被周圍恐慌的城鎮百姓破壞了許多,隊伍只能挑着小道趕路。
謝博衍這幾日一直想着物資糧草如何運送,眉目間盡是愁色,楚連翹看得心疼,卻更怕給他添亂,只能把所有都壓在心中。
小道自然比官道難走許多,直到第三天快傍晚時,一行人終于快要趕到南溪。
天色昏沉,連綿的陰雨全無要停的意思,謝博衍皺了皺眉,看向楚連翹。
楚連翹搖頭:“還有一會便到南溪了,衣服濕了便濕了,不礙事的。”
謝博衍沉默了一會兒,下令繼續趕路。
南溪城門近在眼前,城樓上的哨兵看到浩蕩的人群後欣喜不已:“是真的!我們有救了!快開城門!”
雨水混着汗水,楚連翹全身都濕透了,發絲黏在臉上,襯得她的膚色更加白皙、明淨。
她卻好像不甚在意,只是胡亂地抹了一把臉,甚至笑着對思琴和言畫說:“南溪這雨一下,我們連沐浴都免了。”
謝博衍略有些出神。
他自小在京中長大,遇見的姑娘無一不錦衣華服,用絲被軟轎擡着出行,對于珠釵華物很是在意。
可她不一樣,她會一件衣服穿到厭倦,發上也無多餘裝飾之物。直到被封為長公主後,她才真正開始注意衣裳穿着。
陣雨過後,她狼狽極了,卻還是笑着說:“幸好到了南溪。”
“謝博衍,你想什麽呢,城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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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連翹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謝博衍回神,打馬入城,她便默默跟在他身後。
……
楚連翹被謝博衍攙下了馬,許是一路累得很了,忍不住腿一軟,差點摔了下去,幸好他及時接住了她。
謝博衍和太醫院衆人禁不住有些欽佩她。
這幾日路程下來,饒是他們這些男子都吃不消,更別提楚連翹還是名正言順的皇室公主了。
第一日他們還收了她的藥膏,的确是效果奇好,可見盡歡長公主的醫術的确高明。
府尹李大人正帶着一衆官員站在城門口,看樣子是剛趕來,還喘着氣。
“微臣參見盡歡公主,謝少将軍。”李大人笑得一臉精明,得到起身的指示後便連忙說道,“微臣已經命人備好了酒菜,還請各位移步用膳吧。”
楚連翹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剛想出聲便被謝博衍掐住了腰,她聽到他說:“那就走吧。”
她只好轉頭先跟雲谷的弟子道:“之前我交代你們的事現在便做起來吧。避瘟丸避瘟丹都在我行囊中,帶好面紗,小心些。同樣的話再和太醫院的衆人說一遍。”
弟子點頭稱是,楚連翹這才跟上謝博衍的腳步,去了那府尹的家中。
看到飯菜時,她倒吸了口冷氣。
南溪之地分明因為水災而顆粒無收,這樣奢華的一桌飯是如何來的……恐怕是扣下了救濟糧。
楚連翹氣得臉色發白,指尖都打着顫,她冷聲道:“辛苦李大人了,李大人還真是盛情滿滿。”
那李大人不知是真沒聽出楚連翹在說反話還是故意聽不出,還在一昧地讨好道:“自然自然,招待盡歡長公主和謝少将軍自然要用最好的飯菜。”
楚連翹正欲說些什麽,謝博衍已經将腰間佩劍拔了出來,直指李大人的脖頸,言語冰冷:“南溪之地顆粒無收,皇上派人馬日夜兼程送來的救濟糧就被你這麽揮霍一空。你這狗官,不僅隐瞞實情還享受起來了!”
李大人吓得一顫,立馬跪下求饒道:“微臣知錯了!求謝少将軍饒命!是微臣的錯!微臣這就将糧食下發下去!”
跟着李大人的其他官員也紛紛跪了下去,冷汗涔涔。
謝博衍将劍移開了一些:“好啊,我饒你一命。”
李大人以為謝博衍真的饒了他一命,掙紮着起了身,滿臉堆笑,可還未說出一句話,人頭便落了地。
楚連翹被謝博衍捂住了後腦,摁在了胸口上,她只感覺有什麽溫熱的液體飛濺出來,滴在了手背上。
“謝博衍,我沒事的。”
楚連翹輕聲開口。
謝博衍緩緩将手放下,她的視線便恢複清明,看到地上的模樣也不過瞳孔瑟縮了一下,然後便恢複了正常。
跪在地上的官員們看着面前橫屍,吓得癱軟在地。
謝博衍皺了皺眉,掏出帕子将手中劍擦了擦,囑托身旁的心腹:“将這些飯菜收拾收拾,能救濟災民的就救濟災民了。”
楚連翹一怔。
……這是尚方劍。
先斬後奏,如朕親臨。
謝博衍冷冷掃了一眼橫七豎八趴在地上的官員,仔細擦淨血跡,收劍入鞘,随後拉着楚連翹,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外面已經搭建起了臨時安置災民的棚子,雲谷的弟子和太醫穿梭忙碌,沒一絲時間喘息。
楚連翹被謝博衍推進了房子,簡單沖去了身上的寒氣,換上了幹淨的衣物,戴上面紗後也加入了忙碌的人群中。
“師妹,去煮一些姜梨飲,到時分發下去。”楚連翹開口,見師妹點頭後詢問身邊的謝博衍,“我忘記問你一個問題了,這裏的藥材哪來的?南溪雖靠水,但藥材也不會這麽快就從京城送來。”
“笨。”謝博衍敲了敲她的腦袋,“這裏的藥材都是臨冬那裏送來的,一開始這裏隐瞞病情的消息也是臨冬揭發的。”
“我又不知道……”
楚連翹捂住腦袋,瞪了他一眼後,走到了義診的攤位,給災民們看着病。
謝博衍小聲嘟囔了一句:“真不經逗。”
災民大多衣衫褴褛,看着楚連翹穿戴整齊,淡雅如仙,嫣然巧笑的樣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服飾破爛,甚至有些髒亂,不由得有些畏懼她。
楚連翹看出他們的心事,緩緩開口:“我奉皇兄之命前來救災,南溪的百姓是遙國的百姓。災疫不止,我們不會離開。”
災民這才猶猶豫豫地将手遞給她,她接過,娴熟地把起了脈。
“身子并無大礙,只是這幾日大雨傷了風,去一旁領藥,再喝一碗姜梨飲便好。”
謝博衍看着少女忙碌的模樣,悄聲離開。
南溪的疫情其實并不算特別嚴重,一下子爆發出來完全是因為府尹的隐瞞,真要診治下來,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瘟疫可救,怕的是吏治難澄。
南部地區的官場水.很.深,能夠混跡其中的都是沉浮官場多年的老狐貍,要抓到他們的把柄,有些困難。
路邊坐着已經看診完了的災民,他們正拿着幹糧,狼吞虎咽地吃着。
謝博衍看着他們凹陷的面頰,有些不忍地移開了視線。
“謝少将軍!謝少将軍!”
謝博衍轉頭,便見一人跑了過來,然後跪在他面前。
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人,他一眼便認出這是之前跟在李大人身後的官員:“怎麽了?”
“微…微臣要揭發……!”那小官員說起話來顫顫巍巍的,連着磕了幾個頭,“李大人手下的官員想要将之前克扣糧食的證據全部銷毀了。”
他從衣服內裏摸出幾張票據,上面沾了些血跡,“這是微臣藏下來的幾張票據,應當會對謝少将軍有些用處。”
謝博衍收了票據,道:“我看你也不想和那狗官同流合污、沆瀣一氣,怎麽現在才揭發?”
“回少将軍的話……”那官員低下頭,“之前微臣将此事寫了折子遞交上去,可三番五次都被李大人壓了下來,李大人警告若還有下次,就讓我吃不了兜着走,微臣家中尚有老母需要贍養,實在沒有法子,只能忍聲吞氣……”那官員有些哽咽,“幸好長公主和少将軍來了。”
“……我知道了。”
謝博衍點點頭讓他離開,自己回房後立即拟了折子遞往京城。
兩日後便得到了回複,謝博衍看着紙條上的內容,眸光暗了暗,囑托換酒将楚連翹保護好,自己則帶了一些精兵去了南溪周邊之城。
南溪能夠成功隐瞞下病情,周邊的城鎮定然也有問題,既然黃梓讓他不要顧慮太多,那他便放手一搏。
之前斬殺南溪府尹的消息被他刻意傳了出去,周邊災民們也不是毫無判斷力的幼童,自然看出孰好孰壞,甚至是城門大開地來迎接他。
……
一條條斬殺官員的消息被傳入楚連翹耳中,她盛湯的手一頓,慌亂得差點打翻了碗。
他雖有尚方劍,可那不過是一個身份象征,這樣肆意斬殺官員,是真不怕黃梓的指責?
楚連翹只覺得心煩意亂,跟思琴說了聲,便回房休息了。
謝博衍的所作所為自然傳到了京城。
黃梓禦案上彈劾的奏折堆積如山。
一位大臣道:“皇上,少将軍實在是太過嚣張了些。您派他去不過是為了救濟災民,如今他殺了南部絕大多數的官員,南部失去管轄,還不知要亂成什麽樣子!”
黃梓挑眉:“噢?那你說說該怎麽辦?”
“微臣認為應該立刻将他召回,并且撤掉他的官職,以安撫民心。”
黃梓心中冷笑,撤掉謝博衍的官職,就相當于砍掉他的左膀右臂。
想來是南方地區的眼線都被謝博衍撤了下來,撈不到好處,他們自然急了。
謝博衍做事從來都像利刃出鞘,鋒利而又果決,幹幹淨淨。以至于打了這些老狐貍們一個措手不及。
他冷冷開口:“朕将博衍召回來,然後換你頂上,如何?”
大臣頓時哽住。
此時誰願意去南部啊。
“既然不想去,那就給朕閉嘴,朕養你們是讓你們想辦法而不是只在這裏紙上談兵的。”
黃梓甩了甩衣袖,直接離開了大殿,留下大臣們啞口無言,面面相觑。
與此同時,謝府。
沈魚悄悄戳了下謝臨淵:“孩他爹,你什麽想法。”
謝臨淵放下茶杯,聲音淡淡:“能有什麽想法,我将謝府、将謝家軍交給他,自然是相信他有這份能力能夠勝任。”他頓了頓,臉上勾起一個極為清淺的笑容,“我謝臨淵的兒子,自然擔得起這盛名,他果真沒讓我失望。”
以進為退,雖然這一步劍走偏鋒,但效果出奇的好。
江南的官員大批空缺,等四月科舉一過,新的官員完全能由皇帝自己選出。
原來的南部官員和朝中重臣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且官場水太深,如今一下子将他們砍去,宮中的那些權勢自然急了。
謝臨淵搖了搖頭,嘆出口氣。
這些權貴至今還不明白他們已經被皇上視為眼中釘了,真是有夠愚蠢。
随着謝博衍的動作,楚連翹自然也跟着他走街串巷,繼續義診。
卻不想因為過度勞累而感染了病氣,一連幾日都高燒不起。
楚連翹咳了幾聲,眼睫低垂,面色如紙。
推門的聲音響起。
是思琴。
“少夫人,今日那些百姓又來了……”
她微皺眉頭,看向楚連翹,潔白的面紗遮住了她的臉,獨獨留出一雙眼,可眼裏擔憂萬千。
略一沉默,楚連翹掀開被子,披了外衣,被思琴扶起身。
越到門前,呼喊聲便越清晰。
“這場瘟疫只有長公主的血能救,求求您讓我見見長公主吧……”
“我只要一滴、一滴便夠了……長公主,救救我的孩子吧!”
楚連翹無力地扯了下唇角。
她最害怕、最擔憂的情景終于出現了。
謠言不知從何時何地起,只用那麽短短的時間,就占據了人們恐懼的心情。明明只要緩慢治療,瘟疫就會被解決。
可更為可笑的是,她自己也染上了瘟疫。
她輕聲開了口:“……若非必要,還是疏散百姓為首,武力鎮壓放在最後。”
……
謝博衍抿着唇,不知在思考什麽。
墨黑的眸子中情緒翻湧,涼得讓人打顫。
這是謝博衍第一次對手無寸鐵的百姓起了殺意。
半晌,他開了口:“查查謠傳者是誰,凡有造次者,就地正法,殺無赦。”
“再給翹翹遞個信,我馬上接她出來。”
暗衛領命而去。
……
窗外雨聲不止,聽得楚連翹心煩意亂。
她掀開簾布,聲音低弱:“是今天了吧?”
思琴應了聲,就連一向活躍的言畫也沉默了下來。
楚連翹別開了臉,眼淚無聲落下。
城門處。
謝博衍騎着馬,看着換酒,面色有些難堪。
“翹翹呢?”
換酒并未及時回答,就是這麽片刻時間,謝博衍一下變了臉色,見換酒跪了下來:“少夫人說,不久她便能回來。”
“為何現在不出來?”
謝博衍捏緊了手中的缰繩。
他心裏已經升起了不好的預感,卻還是告訴自己不可能。
換酒擊碎了他最後一絲希望:“少夫人已經染上瘟疫。”
謝博衍道:“你去将她接出來,不管用什麽法子,接出來。染了瘟疫又如何,回去後我找人給她治。”
這番換酒沒說話,人已運起輕功,往城門中跑去。
“長公主有令,封城門!”
謝博衍眼皮一跳,揚起馬鞭,咬牙道:“換酒!”
然城門已經在他面前落下,發出沉沉悶悶的一聲巨響。
馬急急剎住,不滿地仰起頭,哼了幾聲。
謝博衍無力地将手中信展開。
信上只有寥寥幾句。
——“莫要多想,等我回來。我愛你。”
謝博衍終是沒忍住,淚滴從他眼眶中滾了下來。
城裏是瘟疫和他愛的人。
然他不能再進一步。
……
楚連翹躺在床上,頭部傳來一陣一陣的鈍痛,身子也沒有任何力氣,就連說一句話她都要考慮許久。
更別說她的癸水在這時候來了。
得虧謝博衍不在這,不然指不定要唠叨到什麽時候呢。
楚連翹皺了皺眉,壓抑地咳了一聲。
睡又睡不着,頭疼得厲害,感覺真是生不如死。
“少夫人,該吃藥了。”思琴端着藥進來,将藥放在楚連翹手中,看她服了下去後又拿出一顆糖,道,“潼南的疫情慢慢壓下來了。”
她們如今所在潼南,住在了當地府尹的府上。
楚連翹又是咳了幾聲,聲音沙啞:“嗯,我知道了。”
兩人沉默許久,最後楚連翹又道:“博衍近日有沒有消息?”
她們如今被困在潼南,周圍聯通的道路全被慌張的百姓破壞,據說謝博衍已經帶隊去修。
也不知道何時能夠……
“算了。”楚連翹垂下眸,朝思琴揮了揮手,“辛苦你了,下去吧。”
她閉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楚連翹撐着腦袋起身,便看到熟悉的人影。
謝博衍正坐在窗邊,燭火搖曳,照出他寂寥的側臉。
他眸色幽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許是她起時發出了窸窣響聲,謝博衍朝她看了過來。
“醒了?有沒有哪裏難受?”
楚連翹愣了半晌,才茫然開口。
“我分明讓人封了城門。”
謝博衍垂下眸,斂住情緒:“嗯。我翻城牆進來的。”
楚連翹只覺得腦袋疼,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你真是瘋了!”
“你便當我是瘋了吧。”他道,“一日見不到你,我便心慌得厲害。”
她笑了一聲,只覺得他無理取鬧:“謝博衍,你現在就給我出城。”
謝博衍擡眸看向她,語氣危險:“出城?”
“對,出城。”
“我出城,然後再看你和那些愚鈍不堪的百姓周旋嗎?”謝博衍怒極反笑,“楚連翹,他們想要你的血,就連這種一擊就碎的謠言他們都相信,你覺得他們還等得到疫情平息嗎?他們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剝了!”
楚連翹面色難堪,被他氣得又是咳了起來,呼吸急促,幾乎是下意識地就伸手去找櫃子上的藥,可并未摸到。
她一驚,不可思議地看向謝博衍。
謝博衍将一切看在眼裏,從懷中拿出藥物,端了碗水給她。
用完藥,咳聲漸止。
楚連翹擡眸看他,語氣染上幾分不滿:“這是什麽地方?”
謝博衍沒回答她,披了披風,走出門。
“思琴言畫,看好她,近日不許讓她離開屋子。”
她聽到這話,臉色一變:“謝博衍,你這是變相軟.禁!”
謝博衍的眸光涼涼掃了過來,笑了:“是又怎樣?”
他說得輕飄飄,楚連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沒等她再說話,謝博衍直接将門關上。
她聽到了落鎖的聲音,立刻起身,拍起了門:“謝博衍!”
“你待在屋裏好好想一想,想通了我再放你出來。”謝博衍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別耍小聰明,院裏都是我的人手,想吃什麽叫他們去做。”
“你……!”
楚連翹張了張唇,才發現自己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無力地靠在門上,又緩緩坐了下來。
謝博衍聽到裏面的聲響,面色閃過一絲不忍,卻還是強硬道:“楚連翹,穿好襪子,給我上床。”
門裏傳來窸窣響聲,他垂下眸,低聲對思琴道:“我走了,你們進去看看,別讓她幹傻事。”
……
天際泛起一抹魚肚白。
明明天不過剛亮,府前卻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呼喊聲幾乎震天動地,其中不免夾雜着讓楚連翹給血的。
太平盛世那麽多年,還從未見過這麽大的陣仗。
謝博衍不敢想楚連翹這幾日是怎麽熬過來的,眸子裏燃起怒火,唇角漸漸沉下。
城畫不敢多言語,他跟了謝博衍多年,心裏明白,謝博衍這次是真起了殺心。
他最安靜的時候才是最可怕的時候。
人群中不知是誰注意到了謝博衍,喊了聲,接着人群轉向,朝他跪拜起來:“求少将軍救救我們!”
“少将軍救救我們吧……”
“我只要長公主的一滴血!不多,一滴就夠了!”
“我兒才五歲啊,求求少将軍讓長公主施舍一滴血吧!”
“長公主的救命之恩,讓我這輩子做牛做馬都願意啊!”
門口的侍衛“呸”了一聲:“食人血的東西,活不長久。”
謝博衍沒說話,走入人群,人群自發給他讓出一條道路,熱切的目光凝在他身上。
他從袖中取出一物,眼神平靜地掃過人群,随即将那物擲向人群。
那是包雞血。
可這些愚民早就瘋魔了,哪裏分得清是什麽,只當是楚連翹的血,瘋了般去搶。
混亂的人群沸騰起來,盲目而兇猛,有的人倒地,有的人呼救,還有互相推搡踩踏的。
他們赤手空拳,卻比擁有武器更加殘暴血腥。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人群中一個中年男子興奮地大喊,神色癫狂,将血袋撕開抵在懷中的嬰孩嘴邊,“喝,快喝!”
嬰孩卻哭了起來。
那男子恨鐵不成鋼地咒罵一聲,直接将血灌了下去,而後被其他人群推倒在地。
謝博衍看着這一切,勾起唇角,笑了。
不是都想活嗎。
那就各憑本事。
他轉身進了府中,眸中涼意瘆人:“弓箭手放箭。”
密密麻麻的箭雨落向人群,慘叫聲和呼救聲不絕于耳,卻未在他心上泛起漣漪。
他也只是個凡人罷了,他有私欲,他做不到兼濟天下。
幾百個人,無一幸免。
府外沒聲了,謝博衍這才出府,踏入屍骸,對着城畫道了聲:“處理幹淨。”
“是。”
鮮血淋漓,滲進石板路中,從府門口一直延到巷子口,血腥味彌漫,散都散不開。
謝博衍翻身上馬,一路疾馳到小屋前,卻在屋前停了下來。
他站了許久,才說了話。
“打盆水過來。”
下人很快将水準備好,就見謝博衍解開那件帶血的披風,一點一點将手上的血跡洗淨,又換了雙幹淨的靴子,這才進了屋。
院裏很安靜,只有風吹樹梢發出的沙沙響聲,下人們掃着庭前堆積起的花瓣,靜谧而安逸。
謝博衍眨了眨眼,舒了口氣。
這裏是潼南城郊,而非城鎮中。他怕楚連翹知道他做的那些下作事,特意先将她換了地方。
将門上的鎖開了,謝博衍輕聲推門進去。
楚連翹已經睡熟了。
他輕輕坐在床前,給她掖了被角,垂眸看着她。
思琴輕聲道:“少夫人哭過兩回。”
謝博衍一頓:“我知道了。”
……
楚連翹這一覺睡到了中午才緩緩睜眼。
身子睡得酥軟,她揉着額角,喚了聲:“思琴、言畫。”
沒人回應,楚連翹睜開了眼,便見謝博衍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在心裏嘆了口氣,撐着身子起了床,腳趾觸在地上卻未帶來預料之中的涼意,她低下頭。
兩只腳都穿上了襪子。
楚連翹抿唇,抱起被子,往他身上披去。
誰料謝博衍這時睜開了眼。
兩人對視,楚連翹先轉移了目光。
“翹翹。”
謝博衍将被子從身上拉下,目光落在她腳上,深了深。
“怎麽又不穿鞋?”
楚連翹沒回答,自己又躺回了床上。
她知道自己理虧,可還是無理由地鬧起了脾氣:“我現在不想見你。”
語氣像是在撒嬌賭氣一樣。
謝博衍坐在她身旁,環住她的腰,讨好道:“我知道錯了。”
楚連翹道:“我病沒好,你別抱我。”
他乖乖地松開手。
楚連翹看向窗外:“你是不是殺人去了?”
謝博衍面色一僵,沉默了一會,沒答。
兩人僵持着,最後他嘆了口氣,出去準備晚膳了。
……
楚連翹和謝博衍冷戰了。
院裏的下人就看着兩人幾次擦肩而過,就連平日裏會挂在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見。
尤其是謝博衍,這幾日身邊氣壓更低。
楚連翹氣得将筷子拍在桌上。
胡蘿蔔、胡蘿蔔,今日又是胡蘿蔔!
謝博衍……!
楚連翹氣得不輕,她看他就是在逼她服軟。
門被推開,謝博衍倚在門旁,提着個食盒,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吃啊。”
楚連翹把碗一撂:“我不吃!”
他走進門,往她床上一坐,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楚連翹瞥了他一眼,氣鼓鼓地開始收碗,收着收着便自覺無辜,落下淚來。
明明不想哭的。
可眼淚為什麽越擦越多。
她只感覺委屈。她讓謝博衍離開,分明是不想讓他染上瘟疫,她相信自己的醫術,能在不久後就與他重逢。
可他還是趕了過來,二話不說把她軟.禁。
她何錯之有?
謝博衍一愣,許是沒想到她會哭,上前一把抱住她。
楚連翹掙了幾下,沒掙開,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謝博衍、你、你真壞……”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謝博衍以為她會罵他幾句,可她只是道:“你逼我吃胡蘿蔔!我不要跟你好了!我回去就找皇兄把聖旨給重寫!我要跟你退婚!”
楚連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下推開了他。
可緊接着又被他扣住手腕,直接吻住。
她滿臉淚痕地望着他,死死抵住牙關。面前人直接掐住她的腰窩,她一下便張了唇。
謝博衍的吻向來直接灼熱,攻城略地,他的手指一路向上,扣在她的後頸處,指腹溫熱,因着常年練劍而帶着一點薄繭,和手腕處那一根梅花紅繩一起貼在她的後頸處,帶着一絲涼意。
他惡劣地把她往自己那裏一壓,兩唇相貼,她被迫挺胸擡頭,無助地嗚咽着,烏黑的瞳仁中獨獨倒映着他。
一吻畢,兩人皆是氣喘,楚連翹更是滿眼水光地看向他。
謝博衍摟住她的腰,将頭埋在她頸窩裏,蹭了蹭:“不生氣了好不好?”
她紅着眼眶道:“我沒生氣。”
可視線就是不看他。
謝博衍輕聲道:“我不該一聲不吭地軟.禁你,我錯了,你別不理我。”
楚連翹眸光微微閃動,終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知道她原諒了自己,親昵地吻了吻她的臉頰。
“我不氣你殺人,我氣你一聲不吭就把我關起來。”楚連翹又哽咽起來,“就好像我什麽忙都幫不上,是個廢人一樣。我不喜歡這樣,謝博衍。”
謝博衍摟住她,撫了撫她的背:“再也不會這樣了,這次是我錯了,我沒有顧及你的感受。”
楚連翹吸了吸鼻子,‘哼’了一聲:“我要吃飯。”
“好好好,吃飯。”
他連聲道,将食盒打開,又叫言畫去端粥。
楚連翹又不開心了:“我不跟你和好,你是不是就不給我吃了?”
謝博衍挑眉:“你猜?”
她瞪他一眼,吃起了粥,表明了不想理他。
謝博衍輕笑一聲,從一旁的碗裏拿了個蘋果,削了起來:“其他各地的疫情都已經平穩。”
楚連翹聞言點了點頭,咽下粥:“現在潼南這裏的疫情也快要結束了。”她嘆了口氣,“真是苦了那些理智的百姓。”
“赈災款和糧食我都讓心腹們發了下去,南溪的情況不會再出現第二次。”謝博衍道,“你現在雖然已經病好,但身子還虛弱得很,等你身子舒服了我們就回京。潼南這裏到底陰沉多雨,對你身子不好。”
她點頭。
謝博衍卻嘆了口氣:“本來想着三月成親的,這下拖到了四月。”
“罪魁禍首”楚連翹臉紅,裝作聽不懂,咳了一聲,看向謝博衍手中的蘋果,轉移了話題:“哪來的水果?”
“顧淮桉送來的。”謝博衍垂眸給蘋果削着皮,又切成塊放入碗中,“他聽說你病了,就派人送來了一些水果。”
楚連翹“唔”了一聲:“一會也給師兄師姐他們拿去吧,他們這一日不比我輕松多少。”
“好。”
……
将貪官排查完,瘟疫平息下來後,已經是四月初的事了。
回程時的速度自然沒有來時這麽快了,楚連翹也能夠坐着馬車慢慢悠悠地回京。
他們走得低調,并沒有告訴潼南的百姓們。
楚連翹微微打了個呵欠,又往謝博衍身上靠了靠,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臂,給自己找了個舒适的位置。
“小懶豬,還沒睡夠呢?”
他将手中的書翻了一頁,看了看軟成一灘水的楚連翹,不由得調侃她。
“讓我再睡會嘛……”楚連翹垂下眼,撒嬌道,“反正不還有幾日才到京城……”
謝博衍看她是真疲倦,便軟了神色,讓她靠在自己身上:“睡吧。”
楚連翹這一覺可所謂是睡得昏天黑地,直到黃昏時才睡醒,直接将午膳也給睡過了。
她揉了揉被硌得有些酸的腰,掀起簾幕,出了馬車。
思琴和言畫不在,估計是忙着晚膳之事。
謝博衍正坐在篝火旁,和士兵們談笑風生,眉眼間是她不曾見過的輕松之色。
——那是和她在一起時也從未露出過的疏朗神情。
…是不是她給他拖後腿了?
這個想法甫一出來,楚連翹就怔住了,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她腳步一頓,然後避開了謝博衍能看到的視線範圍。
“換酒。”
“屬下在。”
楚連翹将頭發用發帶紮起,又卷起了袖子:“幫我把弓拿過來。”
自親耕日過後,謝博衍就專門給她買了把稱手的弓箭,此次南下自然也是帶來了。
……
“這邊的山林裏會有野兔嗎?”楚連翹問道,撥開了擋眼的樹葉。
還未得到換酒的答複,楚連翹便噓了一聲,悄悄蹲下身子,取出箭搭起弓,然後松了手,箭矢插入野兔的身子,野兔掙紮了幾下,不動了。
楚連翹拎着兔耳朵,把兔子丢給了換酒。
換酒手足無措地提着兔子。
……
謝博衍見時間差不多,道了聲歉,然後起身走向馬車,掀了簾幕準備叫楚連翹起床。
“翹翹,該……”
馬車內空無一人。
他一時怔住,心底随即湧上了令他窒息的無措和恐慌感,他喚了聲換酒。
無人回應。
他松了口氣,至少換酒還在她身旁。
松開提着簾幕的手,他轉頭看向一旁的樹林,擡步走了進去。
……
一連打了幾只野兔,楚連翹收了弓,看向一旁拎着幾只兔子滿臉生無可戀的換酒,忍不住笑了出聲:“我們走吧。”
草叢間傳來沙沙的響聲,楚連翹回頭,就見一只草綠色的蛇正緩緩爬行過來。
她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
楚連翹很少有怕的動物,蛇是例外。
那蛇吐着信子,朝她緩緩爬了過來,她臉色煞白,腿好像被定住了一般,她顫聲道:“換、換酒……”
就在楚連翹說話時,蛇已經撲了過來。
換酒及時回頭,将蛇斬殺,她這才松下一口氣,雙腿一軟,整個人差點滑落下去,還是換酒及時提住了她的胳膊。
她臉色難堪到了極點,怎麽看都不像是沒事。
“抱歉……”楚連翹扯出一個笑,擦去剛剛因為恐懼而落下的淚水,“我曾經被蛇咬過,所以有些害怕。”
換酒一時沉默,他本就不善言辭,此時只能道:“少夫人,屬下帶你出去吧。”
楚連翹點頭,被換酒一把提起,出了樹林。
謝博衍抱臂靠在樹上,看着從樹林出來的兩人,松了口氣:“玩夠了?”
楚連翹沒回答他,他這才覺得有些不對,走近她查看她的神情。
她指尖微顫,顯然是受了驚。
謝博衍将她摟入懷中,撫着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