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琅月
冬末,鶴川城的情況逐漸穩定下來。
楚連翹和謝博衍始終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他态度不溫不火,又在平日裏十分關照她,讓她怎麽也問不出京中醫館的情況。
畢竟他對她赤誠相待,她如此一問,倒像是別有用心了。
楚連翹一直想去京中開醫館,一方面為了完成師祖的夙願,另一方面,她想向溫容證明自己。
雲谷的醫術在遙國的的确确是頂尖的,可因着一直閉谷,知曉的人也就愈來愈少。
或許是少年心性,她總想向溫容證明些什麽。
……
“連翹,新年快樂。”
面前的少年眉眼彎彎,雙眸盛着笑意,遞給她一支簪子。
楚連翹伸手接了去。
精致的白玉雕成朵怒放的梅花,栩栩如生。美得清冷雅淡,她一時看得出神。
“怎麽不戴上?”
謝博衍見楚連翹怔愣,靠近了她些許,接過簪子替她插上。
楚連翹一下屏住呼吸,眼睫不安地顫動着,生怕打擾了面前人半分。
鶴川城的雪早就停了,此刻她卻仿佛和雪撞了個滿懷,甚至聞到了梅花盛開的清香。
她臉上彤雲一片,待謝博衍退開一步以後摸了摸頭上的簪子,話語都打着顫:“你、你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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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博衍聞言,點頭。
楚連翹回了醫館,抱了個小酒壇,往謝博衍懷裏一塞。
“我自己釀的梅花酒!”她頗有些自豪地說道,“你記得嘗嘗!”
謝博衍笑了,将小酒壇遞給一旁跟着的随從:“好。”
兩人漫步在街上,聊了些瑣事。
鶴川城又恢複了以往的繁榮,因着是新春,一路上兩人也遇到不少父母帶着孩子。
小孩手裏拿着個糖葫蘆,被青年抱在懷裏,而一旁的女子環着青年的手臂,溫柔笑着。楚連翹不免又走了神,垂下眼簾,不知在思索着什麽,好些時間沒開口。
謝博衍心思細膩,看出她走神難過,便往她方才目光所及之處看去。
他一愣,然後低低喚了她一聲。
“連翹。”
楚連翹一驚,擡起頭來,一臉懵懂,眼中盈滿水光,楚楚可憐。
她看着謝博衍,忽然鼻尖一酸,落下淚來。
謝博衍怔愣一瞬,伸手給她擦去眼淚,就聽她愣愣地說:“謝博衍,我以前一直幻想着我會和我爹娘這樣。”
“為什麽我爹我娘不來找我?他們是不是不喜歡我。”她有些哽咽,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眼眶殷紅,“可我會當個乖小孩,只要他們抱抱我就好。”
謝博衍只感覺心髒刺痛,言語先一步說出了口:“沒有父母不愛孩子,連翹,你不要多想。”
楚連翹吸了吸鼻子:“那為什麽他們不來找我?我等了他們十五年了。”
“連翹。”謝博衍眸色清淺,開了口,語氣依舊溫柔、不急不緩,“天災人禍,都可能成為阻礙。”
他像個講師,一直循循善誘,直到她安靜下來。
“你等我一下。”
楚連翹點了點頭。
過了片刻,謝博衍拿着根糖葫蘆回來了。
少年的身影被浸潤在泛着甜味的陽光裏,那沾滿蜜糖的一串也折出晶瑩的亮光。
楚連翹愣了一瞬,還是伸手接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吃了起來。
謝博衍低笑:“方才不還嚷着要吃糖葫蘆,怎麽現在安靜了?”
她不答話,被糖葫蘆酸得皺起了眉。
謝博衍忍不住大笑。
楚連翹瞪了他一眼,洩憤似地把糖葫蘆遞在他嘴邊。
他沒拒絕,咬下一顆,也被酸得皺起眉。
這家的糖霜不過薄薄一層,這麽點糖,難怪她剛吃就皺眉。
楚連翹逛街的興致被糖葫蘆攪和得意興闌珊,卻不想失去與謝博衍獨處的機會,硬是吃下了糖葫蘆,又沒話找話:“那邊有個算命先生欸。”
謝博衍挑眉:“你還信這個?”
“又花不了幾個錢,試試嘛!”楚連翹吃準了他不會生氣,拉着他的手走了過去。
算命人長得清俊,見兩人過來也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們一眼,不疾不徐道:“貧道算卦可是有要求的。”
楚連翹被勾起興趣:“什麽要求?”
“貧道需要姑娘的一件貼身物品作引,方能算卦。”
一副神棍派頭。
謝博衍皺了皺眉,扣住楚連翹的手,不由得出聲提醒:“連翹,貼身物品,你要想清楚了。”
貼身物品不比其他。
楚連翹點了點頭,轉頭問那道士:“玉佩可以嗎?這玉佩我一直随身佩戴。”
道士點頭了。
楚連翹解開繩子,把玉佩交給了他。
羊脂白玉上雕刻着一只靈巧的梅花鹿,歡欣跳躍着,生動而活潑。
道士只是看了看,而後又還給了她。
一盞茶時間過去,楚連翹才抽了簽。
只見那簽文上寫着一句詩。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楚連翹無事便會研讀些詩詞,自然明白這句的意思,臉色一下子難堪起來。
謝博衍見她面色蒼白,往她手中簽看去,一時也是緊抿了唇。
偏這時道士還悠悠開了口:“這是一支下下簽,姑娘,你有紅顏薄命之相,對身邊人都要仔細謹慎……”
謝博衍沒等他說完,将那簽文丢了回去,留下一句“一派胡言”,拉着楚連翹便離開了。
道士看着兩人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低喃了句。
“貧道只能幫到這了啊……”
……
或許是那簽文的影響,一向點上安息香便能入眠的楚連翹竟然睡不着了。
即便睡着了,也不過是淺眠。
還做了個很糟糕的夢。
心髒傳來刺痛,楚連翹捏緊了被子,緩了一會才逐漸平複呼吸。
……與其說她剛剛做了個夢,倒不如說是她夢到了自己的的未來。
夢裏的她在雪地中奔跑,積雪漫過腳背,冰冷刺骨,她卻渾然不覺,一直往前跑去,就好像身後有什麽追趕着她,想要取她性命。
不知跑了多久,她終于跌了下去,心髒随即被一把短刃刺穿。
刃柄上的雕刻精美而又繁複,一看便是貴重之物,她最後的記憶是紅寶石映着月光盛開。
她什麽也聽不清,就連來人的臉也看不清,只知那是個少年。她對他說了些什麽,心髒随着呼吸陣陣抽痛。
于是她在驚惶失措中醒來,捂住頭部,大幅度地喘着氣。
她咳了幾聲,擦了擦冷汗,接着披上鬥篷,走出醫館。
在醫館門口的桌旁坐下,楚連翹嘆了口氣,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腕纖細,血管格外明顯,在皎皎的月光之下顯得有些發青。
體弱多病,倒真像紅顏薄命。
她捂住了臉。
“連翹?”
略帶疑惑的聲音響起,楚連翹怔了怔,擡眼望去,謝博衍正提着燈看着她。燈光到底比白晝暗上不少,少年的神色顯得溫柔缱绻。
“謝博衍。”楚連翹扯起一個笑容,嗓音有些幹澀,她偏頭,輕聲咳了一下,道,“這麽晚還不就寝嗎?”
“處理點事情,便晚了。”謝博衍将燈放在桌上,接着在她身邊坐下,似是随意地問了一句,“你呢?”
“做了個夢。”楚連翹又咳了一聲,“安息香也燒完了,怎麽也睡不着了。”
“是什麽夢?看你狀态不太好。”謝博衍放柔了聲音,關切詢問,又伸手替她緊了緊鬥篷,“夜裏寒涼,小心些。”
這動作有些過于親昵了,可她內心并不抗拒。
距離突然拉進,楚連翹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略帶遲疑地開了口。
“…我夢到……夢到我死了,被一把短刃直直插入心髒。”她低頭笑了笑,發絲垂落,遮住了她的神情,“就像那個道士說的一樣,我可能真是紅顏薄命之相。”
謝博衍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出聲反駁她:“那道士的話,你也信?”
“我……”
“連翹,命是自己的。”謝博衍定定看着她,“你命由你不由天。再者,鶴川城裏有我護着你,怕什麽?”
楚連翹短暫沉默,複而點頭:“你說得是。”
謝博衍見她情緒穩定,便調侃道:“多大的人了,做個夢還怕成這樣。”
楚連翹鼓嘴:“可我真的害怕嘛……”
“怕死鬼。”謝博衍刮了下她的鼻子,“你該去就寝了。”
“我不要,我又睡不着……”楚連翹趴在桌上,玩着燈杆,又轉頭看向謝博衍,“謝博衍,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謝博衍的心底泛起波瀾,擡眸看向她,或許他自己都沒察覺自己的語氣帶了些小心翼翼的期待:“想問什麽?”
“京中的醫館和我們雲谷比,怎麽樣?”
一時沉默。
謝博衍嘆出口氣,她的話題果然離不開醫館和雲谷。
“京中的醫館自然是比不上雲谷的,但京中醫館都是開了幾許年頭的,連翹若是想去京中,我或許可以從中周旋一番,但是……”
“但是什麽?”
“京中局勢複雜,雲谷若是牽扯其中,恐怕不能全身而退。”他頓了頓,“為什麽想去京中?”
“我……”楚連翹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說來好笑,除了想要完成我師祖的夙願,我還想向我師父證明我的能力。”
說完,她還擡眸看了看謝博衍,見他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慌亂地避開了視線:“你要笑就笑吧…!”
桃花眸微微上挑,謝博衍果然輕聲笑了。
楚連翹只覺得一陣熱意攀上雙頰,別扭地‘哼’了聲。
冬風卷起寒意,楚連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謝博衍便截住了話題:“冷了?”
手背覆上一層幹燥溫暖的熱意,楚連翹本能地想抽出手卻被阻止。
“這裏,凍傷了。”
謝博衍垂眸握着她的手,指腹溫熱,蹭過她的手背,他不放心地叮囑一句:“睡前不要忘記擦藥。”
“我知道了……”
楚連翹臉紅耳熱,動了動手指。
他似有所察,放開了她的手。
“連翹還是先上去吧,風大,莫要傷了身子。”謝博衍頓了頓,“別忘了擦藥。”
“我知道啦。”楚連翹頓了頓,“那麽,謝博衍,晚安啦,你也早些睡!”
他點了點頭:“晚安。”
楚連翹把少年的身影關在門外,上樓就寝。
少年靜靜站在樓下,看着樓上的燈熄了之後,移開視線,看向一邊的巷子,眼神晦暗不明。
……
離開鶴川城的那日,楚連翹特地去向謝博衍告別。
可容錦說他早已離開。
楚連翹遺憾地嘆了口氣。
謝博衍也有很多事要處理,不可能一直都待在鶴川城。
她從袖中取出做好的藥包,交給容錦:“謝博衍幫了我許多,這個麻煩容錦你轉交給他,方法和作用我都寫在裏面的紙上了。還有……若是他哪日想來雲谷,可以報上我的名字,我定會好好招待。”
容錦應了一聲。
……
“謝哥,楚姑娘已經走了。”待雲谷的馬車遠離,容錦開口道。
謝博衍這才掀起簾栊,款步走出。
容錦已經收起了面對楚連翹時的正經,換上調侃的笑容,舉了舉手中的藥包:“主子,連翹還特意給你送東西呢,定是喜歡上了你。”
“敢嘲笑主子,我看你也是最近的事太少了。”謝博衍冷笑,“最近邊疆事不少,我看你也可以幫着分擔些。”
容錦急忙讨饒道:“是我口不擇言了。”
謝博衍冷哼一聲,往屋外走去。
對于楚連翹,他是有過心動。
可這心動并不足以支撐他主動和她進一步發展。
容錦遲疑:“這藥包……”
“你要便給你了,不要便丢了吧。”謝博衍的聲音從屋外傳來,“我先回京了,你處理完事情也早些時日回來。”
容錦看着手上的藥包,嘆了口氣,最終還是将它丢了。
真是可憐連翹了,還費心做了藥包。
……
回到雲谷的時候溫容站在山下等着楚連翹。
“第一次掌管這些,有沒有什麽感受?”
“沒有我想象中的難。”楚連翹說道,又搖了搖頭,“……也可能是因為是幫助災民的關系。”
“那可有什麽意料之外的事?”
溫容的眼神裏滿是疼愛。
她神色淡淡,聽到這問題後沉思了下,似是想起什麽,她唇角微翹,露出了一個笑容,語調也不自覺上揚:“碰到了一個很有趣的公子。”
“嗯?”溫容一愣,驀地又一笑,“這麽快就遇到心儀的公子了?翹翹也到了情窦初開之時了。”
楚連翹急忙解釋,臉因這個玩笑而泛着微紅:“師父!我只是遇到了一個有趣的公子!怎麽、怎麽就是心儀的公子了!”
溫容笑了一聲。
她在他調侃的笑意中敗下陣來:“好吧,我承認,我是有點喜歡他……”
看出她的窘迫,溫容轉移了話題:“為師又做了些花生糖,專門留給你吃的。”
楚連翹應了句好。
兩人緩緩地朝山上走去,到了山頂後,溫容又交代了幾句,才讓楚連翹離開。
看着少女輕盈的背影,溫容神色複雜。
楚連翹或許只覺得少将軍好心,可他卻不這麽認為。
作者有話要說: 詩詞引自唐杜牧《金谷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