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睜開眼,顏青山發現自己在一輛大巴上,坐的是一個靠窗的座位。
窗外的路标飛快後退,遠一些的地方是綿延的峰巒,頂上萦繞着些微的霧氣。
這時,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身邊響起。
“上車前我去看了住宿安排的名單,他們把你跟趙星迪組一間房了……等會兒我去找他換一下,好不好?”
顏青山依舊看着窗外,幾秒鐘前經過又一個路标,上面标識的地名帶給他一種時空的錯亂感。
看他久久不應,對方語氣中帶着關心地又叫了一聲:“學長?”
顏青山從窗外收回視線,扭頭看向身旁的座位,看清對方的樣子,他心裏不由浮起一絲久違的恍惚。
客觀上講,這的确稱得上是一張深得造物主鐘愛的臉,五官線條俊美悅目,只不過與顏青山以往的印象相比,眉眼間少了些深沉的冷厲,而多了幾分稚嫩的青澀。
——朝夕相處得久了,他差不多已經快忘記韓寧二十歲出頭時的樣子了。
原來曾幾何時,這個家夥還會乖乖喊他學長呢。做事情之前也還知道老老實實問一句好不好,哪像後來……
現在回想起來,大致就是以正式交往為開端,結婚之後更是變本加厲,床上床下各種亂七八糟的稱呼簡直不堪入耳,平日裏管得也是越來越寬,張口閉口總是“不準”這樣、“不準”那樣……
于是,眼下看着這名尚且堪稱根正苗紅的青蔥少年,顏青山心裏不由有些感慨。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歲月果然是把殺豬刀,刀刀見骨。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異樣,韓寧湊近過來一些:“學長?怎麽了,是不是有哪裏不舒服?”
顏青山注視着他的目光頗有些複雜,但終歸還是搖了搖頭。
對方聞言放心了點,于是試探着将剛才的話又問了一遍:“那我剛才說的……到了那邊的旅館,我能跟你組一間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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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青山一本正經地嚴肅着表情,沉默了半晌——眼前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然後他微微點了下頭,輕聲應道:“好啊。”
有那麽幾秒鐘,身旁徹底安靜下去,似乎連呼吸都被屏住。
仿佛被這種反應逗到,顏青山唇角無聲勾起,輕輕笑了下。
那副向來冷澈得近乎顯得有些傲慢的眉眼中,忽而浸入一絲溫和輕柔的笑意,一時間仿若冰消雪融、風拂櫻落,清澈明淨的賞心悅目,直讓看的人一顆心也随之一起軟化個徹底。
在各大辯論賽上都能口若懸河堵得對手難以招架的法律系高材生,這會兒整個人磕磕巴巴:“……什、什麽?”
“我說好,我答應。”顏青山的語氣前所未有的輕緩,耐心給他重複了一遍。
韓寧就這麽目光發直地愣在了那兒,神情中幾乎透出一種難以置信的、夢幻般的意味。
“怎麽不說話?”
仿佛是怕周圍座位的人聽到,顏青山很小聲地叫他:“……寧寧?”
——在顏青山的記憶裏,認識韓寧這麽多年,這是自己第二次用這種親昵肉麻的方式稱呼對方。
第一次還是在去年。
那段時間韓寧接了個十分棘手的大案,前後歷經數月,可謂花費了諸多心血,結果到頭來還是辯護失敗。這本來也沒有什麽,任憑他在圈內名氣何其之盛,但只要是幹這一行的,再頂尖的律師也做不到永遠不輸案子。
只不過,好巧不巧的是,那個案子的終審,正巧與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在同一天。
想當然爾,那天原本應該輕松愉快的慶祝氣氛,不免就變得有些微妙。
其實,韓寧自己倒是沒有表現出多麽明顯的低氣壓,只不過,當時顏青山倚在廚房門邊看着他準備晚餐,莫名其妙聯想到了一件事情。
在那之前不久,學院系裏的主任給家裏十歲幺女辦生日宴。包括顏青山在內,同系的同事自然都去捧了場。結果到了宴會場地,卻發現一貫威嚴冷酷的主任大人正毫無形象地蹲在入口處,面前站着的是名小女孩。
走近一些,便聽見那道十足讨好的軟聲輕哄:“……爸爸知道,我們寶寶已經做得很好了,誰也不會怪你,寶寶最乖,寶寶辛苦了……”
系裏一衆同事就這麽被堵在門口,見證了上司OOC的全過程,長達十分鐘。
事後聽人八卦解釋緣由,原來是當天的壽星小公主在班上期中考試失利,從萬年霸占的第一寶座掉到了第二。
等到終于進場落座,主任脫身過來招待他們,面對一堆憋笑的目光,只能無奈攤手:“這孩子性格就是這樣,太要強了……要是不及時哄好,晚上鐵定會躲在被子裏一個人偷偷難過。”
……
——晚上躲在被子裏一個人偷偷難過?
把這種畫面感套在此刻的韓寧身上,兩秒鐘後,顏青山就被自己的想象給窘到了。
不過,眼看着對方一聲不吭悶頭做菜的背影,他不知怎麽,竟也看出了幾分沮喪低落的意味,不由十分難得地覺得有些心軟,于是便走上前去,從背後輕輕抱了他一下。
“嗯?”韓寧手上的動作一頓,偏頭看過來:“餓了?再幾分鐘就好。”
顏青山搖搖頭,沒頭沒腦地一本正經道:“你做得很好。”
韓寧面上的神色頓時微微怔了住。
心想單一句話的安慰鼓勵似乎還不太夠,于是他又補充了一句:
“……寧寧辛苦了。”
——這句話造成的後果是,那一整晚,某個據說“心力交瘁、沮喪低落”的笨蛋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纏着他在家中各個角落解鎖了n種恥度破下限的play,直接促成其後一星期由顏先生單方面主導的婚內冷暴力,同時也間接導致顏先生在心裏暗暗發誓,這輩子無論如何,再也不要從自己口中叫出這個愚蠢的稱呼了。
#真香警告#
——才不是。
現在只是特殊情況,不算數的。
顏青山這樣默默告訴自己。
“……”
眼下聽見那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韓寧整個人越發呆滞,呼吸急促,耳尖爆紅。
——果然,這反應也不是一個級別的,瞬間從限制十八禁掉到了純愛全年齡。
“我答應你……”
顏青山又輕聲重複了一遍,語氣透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缱绻。
但在一瞬間後,那股綿軟的情意又毫無預兆地霎時退卻,仿若雲霧被山風吹散,剩下的只有不近人情的冷意。
然後他補充道:“離婚的事。”
那四個字眼入耳的剎那,韓寧面上的驚喜神色頓時僵滞住,整個人像是被什麽無形的針刺紮了一下,雙眸瞳孔驟縮,神情整整空白了兩秒鐘。
腦子還沒理解話中的意思,胸腔內的器官就先一步給出了回應,心髒被鐵鉗擰住似的生疼,使得他的背脊都微微弓起。腦子裏空茫一片,卻又似乎有頭被壓抑關禁着的野獸蟄伏在意識的角落深處,張牙舞爪地想要沖破桎梏。
顏青山默默看着他這樣的反應,似有若無地嘆息了一聲。
聽到這聲嘆息,韓寧有些艱難地擡頭,卻不知是否由于角度光線的緣故,他恍惚從顏青山眼中看到了幾絲悲哀的淺潤水色。
喉嚨頓時一陣痙攣的緊縮,韓寧的嗓音糙啞得仿若生鏽刀刃滾過磨刀石:“……別哭。”
“是我的錯……你不要哭。”
他本能般地将這些字眼擠出口,卻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他做錯了什麽呢?
顏青山轉開目光重新看向窗外。
——誰哭了。有什麽好哭的。
韓寧僵滞在座位上,有些無措地看着他。明明對方說的話讓他感到無法理解,甚至連身邊所處的環境都跟着透出一種無以言表的詭異失真感,但他卻無暇顧及于這些怪異之處。只因為心底某處傳來的躁動隐隐讓他難得的發慌。他莫名有種奇怪的不安,就好像預見到有什麽極壞的事情将要發生一樣。
“學長——”
可他剛叫了一聲,四周突然毫無預兆地陷入黑暗,視覺落差導致他連近物的輪廓都看不見。
韓寧越發覺得心慌,好像身邊那個人就像是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徑自伸手過去,直到摸索到對方的手腕,用力攥在掌心。
下一秒鐘,随着咔一聲輕響,視野又重新亮了起來。
顏青山任由自己左手被抓着,擡起右手開了座位頂上的燈。
韓寧緊緊盯着他,整個人怔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情況。
……對了,這次旅途的路線,中間是會穿過一條長隧道的。
可即使如此,心底那股緊縮的不安感卻絲毫沒有淡卻,他抓着對方手腕的力度也就沒有放松。
顏青山默默看着他數秒,随即垂眸看向對方握在自己手腕處用力到發白的指節,突然低聲問了一句:
“後悔嗎?”
這句問話在韓寧腦中濾過一圈,卻只讓他覺得疑惑:“什麽?”
顏青山勾了下一側的嘴角,眉眼間卻是冷冽如冰,了無笑意:“早知道跟我在一起會這麽難受,有沒有後悔當初救了我?”
——當初。救了他。
什麽當初?他什麽時候救過他?
而且他說“在一起”?他明明還沒有答應自己的追求啊……
抓住對方話中奇怪的字眼,卻越發覺得疑點重重,韓寧正要進一步追問,整節車廂卻突然劇烈顫抖了一下,随之而來的是從四面八方響起的密集轟鳴。隧道裏傳來的轟隆巨響隔着窗戶聽起來依舊震耳欲聾。
——隧道坍塌!
車廂裏瞬間乍起各種驚慌的尖叫,韓寧腦中剛蹦出這個詞,身體就像有自發意識一樣向邊上傾側過去,欲要擋護住身旁的人。
但是,顏青山的動作比他更快。
……
體感上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整方空間接連的轟隆震動才終于停歇止住。
頭頂的座燈似乎被各種撞擊震蕩給弄壞了,隔幾秒就閃暗一下,愣是平添出了幾分詭異的不祥意味。
與此同時,濃重的血腥味兒在這方逼仄的角落彌漫開來,混着煙塵四散,十足嗆鼻。兩具軀體緊緊貼在一起,濕熱的血液從傷口處汩汩湧出的感覺得以讓彼此都感受得分明。
先前那股無來由的空茫不安在心頭盤旋良久,這時終于落到了實處。
韓寧按在身前人肩上的手指抖得厲害,一雙眼睛透着血絲驚恐地瞪着他,幾乎有些目眦欲裂的即視感:“顏青山!”
……這麽兇的嗎。
在一起七年以來,顏青山還是第一次聽到韓寧用這種語氣喊自己的名字,他下意識地感慨了一秒鐘,緊接着,胸背處那股被穿透撕裂般的劇痛,才開始一絲不漏地傳到神經末梢。
大概是傷到了肺部,他很快感到呼吸不暢,剛一開口就咳出了幾絲血沫。
但他還是竭力吐字清晰、一字一句地說道:“還給你。”
一句話說完已經到了極限,他的氣息就這麽不可逆轉地漸促、微弱下去。
韓寧死死抓着他,卻什麽也做不了,喉嚨口被堵了團棉花一樣憋悶得絕望,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應聲,就眼睜睜看着他的眼皮無力垂落,掩住了那雙渙散失焦的眼睛。
胸口的心跳忽然跟着急促咯噔一聲,然後,身周的整個世界也跟着陷入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