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結局II
許駝死後的第三年,我搬去了另一座城市。
許駝死後的第三年,我搬去了另一座城市。
年輕人的搬家很簡單,電腦帶走,其他東西挂二手賣了,到了當地再去宜家買。
工作也換了,起初在運動器材公司的研發部做,後面換成醫藥品的市場……搬家前辭了職,在新居裏待了很多天,除了看自然頻道就是等外賣。很快就有當地街道的電話打過來,确認我的身份。
對于許駝的死,大腦還未分泌出足夠的真實感。有時候我躺在地板上,像具屍體對着天花板。鄰居是個一言難盡的人,天天都能隔着樓層聽見他放網紅歌。我和他說過幾次,最後的那次,我直接用油漆潑了他家的門。
居委過來調解,有人把鄰居拉到一邊,邊和他耳語,邊警惕地看我。
鄰居一臉難以置信。我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他說的沒錯。”我把油漆罐子丢下臺階,聽它一路蹦出空響,“我叫戴雪明,你可以去新聞裏面搜一下我,搜不到的話後綴加上特大殺人案。”
那之後,鄰居家徹底安靜了。
我并不怎麽喜歡唬人。從黑龍江回來後,有一段時間,我表現出極其危險的暴力傾向。如果這位鄰居更早一點遇到我,變紅的可能不只是他家屋門。
那天我去超市買可樂,又遇到鄰居帶着孩子。他見到我後,迅速往最遠的那片貨架繞。那天大概是心情好,我去貨架另一頭堵了他。
相遇時,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呆呆地往後挪步。我正想誇獎他最近沒再擾民,手機就響了,是郵箱收到郵件的推送。
一般都只是廣告郵件而已。我只低頭看一眼,手指本能地要将這條推送劃掉——但看見它的文字時,仿佛有子彈穿過我的頭顱,留下空靈而震撼的痕跡。
郵箱-您收到了新郵件
[疑似廣告][定時發送]
裝修隊請聯系:13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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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漆工2名,電工3名,驗收1名。
我盯着手機,完全忘了還有鄰居的存在。他帶着女兒從另一頭逃了,超市的員工好奇地走過來:“有事嗎?”
在許久的怔神後,我擡頭對他笑笑。自從許駝死後,我很少笑,可想而知這是個多麽僵硬的笑容。
“有。”我收起手機,向他走去,“你這裏有賣标準地圖嗎?”
我仍然藏着秘密。
其中一個秘密就是,如果一個人因故逃亡,另一個人要如何在安全情況下找到對方。
許駝早已教過我怎麽去解讀暗號。關鍵詞是“裝修隊”,電話號碼是标準地圖的折疊方式,之後的三個一位數,則是用來精确定位的參考線。如果這封郵件的信息無誤,那麽,它會帶領我前往他現在的藏身地。
可那又如何?
在拿到地圖最初的興奮後,我又頹然地倒在沙發上。這是封定時發送郵件,很有可能我循着坐标找過去,最後只會發現一棟空屋——很大概率上,在開始逃亡時,許駝就設定了幾年後的定時發送以防萬一。
樓上傳來鄰居家的吵鬧聲,我能很清楚地聽見。他和妻子在争執要不要搬走,因為覺得樓下的瘋子不安全。
從沙發上翻坐起來,我将地圖塞進包裏,匆匆整理行李。坐标顯示是在東北的紅紗林區,在許駝原本的逃亡路線上。他會在那處地方留下什麽痕跡?回憶錄?菜譜?總不見得是沒中獎的彩票吧?
或許也可能是……
我怔怔看着被塞滿的包。都是冬衣,所以很容易就裝滿了旅行包。我走神的時候,被壓成一團的冬衣又重新蓬松,擠出了背包。
——許駝的屍體至今沒有被找到。
在中彈墜入黑龍江的某條支流後,屍體并未被成功搜尋打撈上來。
紅紗林區在黑龍江西段,人煙稀少,普通人根本找不到去那邊的路線。我站在齊齊哈爾的火車站裏,眯着眼睛看天上的微光,眼睛還沒适應長途火車帶來的浮腫。北方特有的薄紗似的天光落在人們灰色羽絨服上,每個人看上去都不太順心。
離目的地最近的路線是往黑河的鐵路,這樣我就需要在中途下來,那個站是個工業車站,只有工業運輸車會在那裏卸貨。這也意味着方圓數十裏可能都找不到住處與餐廳,甚至連信號都不會有。
我必須小心地打探消息——南方口音、明顯不從事體力勞動的青年打聽去紅紗林區的路,願意不惜代價給出高額路費,任何一個當地人都會起疑心。
就算他們聽完我編造的故事,疑心也不會打消。我裝作一個為愛情北上的人,為了找到女網友留下的信物,從南方來了齊齊哈爾。我說那個姑娘是黑河人,她保證要是我能找到她藏在紅紗林區的信物,她就嫁給我。
煤車司機是個中年男人,對我的故事沒有興趣,不管真假。他收了五百塊,把我送到了離林區十五公裏遠的路口,那是最近的公路口了。
“一直往西。”他說,“你要回來就只能繼續等在這個路口,每天大概會有一趟車經過。”
無人的北方雪原裏,我很快看不見背後的公路了。風雪吹打着周圍的一切,當我跟着指南針走了大約十公裏時,左側的耳朵幾乎都失去了知覺,我摸了摸保暖耳罩,它被凍成了一塊冰。
幾次想停下休息,但理智告訴我絕對不能停下。至少現在是跟着方向明确的定位在走,只要不停走下去,在天黑前,我是能徒步到達地圖标記的地方的。
我将保暖服的兜帽也套在保暖帽外,這雖然能保溫,卻也形成了巨大的麻煩——視野瞬間被兜帽變窄了,我經常踩到雪下崎岖不平的樹枝和石頭,半個身子都陷進雪裏。體力消耗在瘋狂加速,我也沒辦法找到附近的避風處吃東西休息。
這時候,腦子裏奇怪的夢才初醒——我到底在幹什麽?以為自己是超級英雄嗎?
就連當地人都不會貿然進來的無人區,我在暴風雪的冬季、只帶着一套基礎的徒步設備和三天的食物就來了,唯一的定位設備是自制的分度儀、指南針和超市地圖。
——這不是能不能找到許駝痕跡的問題。如果再不回頭,我會死在這。
可我在繼續往下走。
所有理性都在嘶吼“回頭,快點回頭”,但雙腿還在往前一步步地走。我甚至已經不覺得太冷了,這是低溫症前兆。相對應的,一種寧靜感從心中升起。
我會死在這,不過也沒什麽不好的。
如果找不到他留下的痕跡,那就和他一樣死在風雪裏。說不定他在下面等我,因為說不清自己叫什麽名字,和地府扯不清楚。
我能下去給他做身份證明,證明他是許駝,不管他以前叫什麽。否則他只能在那徘徊,哪都去不了。
胡思亂想的時候把自己逗笑了。我在雪裏笑個不停。右腳再次踩空,但這次不是陷在雪裏那麽簡單——旁邊的雪坡瞬間塌了一半,我整個人跟着滾落下去。右肋和右腿撞在雪下石塊上,撞得很重,我一時站不起來,痛得兩眼發白。
足足花了半小時,人才從雪堆裏爬出來。我扶着樹幹往前走。密密麻麻的白皮樹像鬼魅似的林立。如果他們真的是鬼,也許許駝也在其中看着我。
還有阿傑。他剛才看我摔倒,肯定翻個白眼說我沒用。
心裏略略好受些,我靠在樹上歇息,精疲力盡地滑坐下去。我說,許駝,你是這棵樹嗎?你如果是這棵樹,你能抱着我嗎?
我想他。
無人林間,眼淚終于滑落下來,接着是嚎啕大哭。我一邊哭,一邊往前慢慢地走——許駝不是這棵樹,這棵樹誰也不是。這裏只有我。我曾經視作整個世界的人不在了,屍骨沉在冰河之下,誰也不知道他的本名,誰也不知道他往生去哪裏。
毫無盡頭的白雪,毫無盡頭的樹影。
不知道中途停下過幾次,在一次翻過雪坡之後,手電筒的光照到了進入林區後的第一棟建築。
只是棟很老舊的木屋。
天黑了,這裏沒有燈火。不過門前有存放的食物,說明這裏至少有人。塑料布下堆着白菜和豆腐,我還在一個麻袋裏發現了凍住的餃子。
已經顧不得什麽私闖民宅了——這也不可能是民宅,鬼才住在這,頂多是巡林工作者的休息室。
我想推門進去,門居然是鎖上的。在幾次撞擊後,老式的鎖被撞開,我整個人摔進室內,風雪被留在身後。
木屋裏沒有電燈,只有一盞老式煤油燈。還有煤油爐和餐具,很多跡象都表明,這裏有人住着。
我點燃取暖爐,凍僵的身體終于感到一絲回溫。吃了些包裏的能量條後,巨大的困倦籠罩着我,外面風雪呼嘯,顯得室內格外暖和。取暖爐被推到床邊,我蜷縮在床上,最後看了眼地圖——坐标就在這附近了。會是這棟小屋子嗎?這裏住着誰?我要從哪裏開始找起?……
漫無目的地想着,難以抵擋的睡意很快浸沒了意識。
不知睡了多久,我感到有東西在推我。
……有人回來了?
第一反應是巡林的人——我驚醒過來,幾乎散架的身子差點滾落下去。那人渾身都裹着防寒衣,棕色口罩與護目鏡把臉全部遮住。推醒我的,是他手裏柴刀的刀柄。
在許久的沉寂後,我想好了一套說辭。但這個人先開口了。
口罩把他的聲音過濾的很悶,聲音裏仍含着笑。
“你是在演白雪公主嗎,雪明小朋友?”
風雪聲、煤爐的噼啪聲、我心跳的聲音……統統都黯淡了。我呆呆望着這個人,伸手向他的口罩。皮制的口罩很難脫卸下來,我扯了很久,最後是他自己拿下來的。
“你……你……”
“不說了,先抱抱。”他緊緊抱住我,保暖服的厚重将我勒得喘不過氣。這個擁抱持續了很久很久,我扯開他的保暖服,環住他的身體。
他消瘦了許多,皮膚被凍裂許多處,結成紅色的凍疤。許駝苦笑着揉着我的頭,讓我埋在他的肩窩裏。
“你來了,雪明。”
墜入江水之後,他被沖到了一處河流湍急的江岸。
防彈衣阻止了致命傷,四肢的槍傷反而因為低溫被防止失血……許駝花了很久,才來到了這處預備的木屋。
地窖裏有足夠幾年的口糧,沒有暴風雪的時候可以靠陷阱抓兔子和鳥。這裏沒有信號和供電,取暖需要靠煤與柴。
“是個終老的好地方。”
“你打算在這裏終老?”
“也不全是。”
我們依偎在床上,我的手指劃過他身上的傷痕。他拉住我的手:“我知道自動發送的郵件會在最近發出去。所以在這裏等你來。”
“我如果不來呢?”
“你會來的。等你來了,我再決定下一步。”
就像小孩子讨論秘密計劃,他把被子罩在我們頭上,狹小空間裏,許駝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雪明,你跟我走嗎?”他問,“往俄國。”
沒有任何猶豫,我點頭:“我跟你走。”
他的眼神很認真:“那這次是真的要一起走了。”
“我每次都以為是真的。”我冷冷瞪着他。
他伸手把我攬住,手指摩挲着我喉頭的傷疤:“是真的。下周風雪會停,我們那時就走。”
在木屋裏,我們一起過了一周。我數清楚他身上有多少傷疤,洗澡時候,喜歡用手指把那些傷疤一條條劃過去。
往往這時候,許駝就會緊緊抱住我:“你到底想在這找什麽?”
“不知道,如果你死了,這裏會留下什麽?”
“那你應該會找到一張紙條。”
許駝說的紙條,是幾十年前他親生父母遺棄他時留在襁褓上的紙條,上面寫着無力撫養孩子雲雲,只寫了這個孩子姓嚴,其他什麽信息都沒有。
這是他與真實世界唯一的聯系。許駝把那張紙條留在木屋地板下,如果他死了,我就只會找到那張紙。
出發前,他說要把紙條送我。
“我要這個幹什麽?”
“替我存着。”
“又不是存折。”
“這對我來說比存折寶貴。我沒多少寶貴的東西,所以喜歡把它們都放在一起。”
一周後,我們離開木屋,踩着初停的雪,向他計劃的路線出發。他一直在俄國留有兩套假身份,其實只是留一套備用,那時候他還不認識我,從未想過以後會和另一個人一起出逃。
在離開國境後,我拉住了他的手。這是種本能,向着依賴的人伸出手,而他也同時向後伸出手來拉住我。
“脖子的痕跡很淡了。”他忽然說。
我意識到許駝指的是我脖子上的勒痕。
“嗯,好像突然就……不那麽重要了。”手指觸碰到舊疤痕,感受自己發聲時喉頭的顫動,“本來想,找不到你的痕跡,就死在那片雪裏的。”
他停下腳步,低下頭,輕輕吻了我喉頭的傷疤。
“我想的和你一樣。如果等不到你……”他低聲苦笑,“呵……走吧,雪明。”
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