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每到一個新的落腳點,我最喜歡的環節就是把車頂的行李卸下來。許駝在下面接着箱子,一邊和我說他剛查到這座城市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小城市也許只有一個商圈,打車從東到西走一圈也只需要三十塊錢。最大的支出是住宿,我們從民宿app裏直接聯絡屋主,繞過平臺,避開網絡平臺記錄以及身份證核查,用現金交易。屋主們也喜歡這樣,不用被抽成。
放下東西,我又在研究怎麽換新造型,玩熟練了牙套之後,我幾乎每天都在折騰這些新玩具。
“不要把自己弄得太顯眼。你的龅牙裝得太假了。”許駝從我嘴裏把它挖出來,“這個年齡的人已經不會龅得那麽嚴重了。”
“為什麽?”
“因為嚴重到這個程度的,一般都會去箍牙。”
玩膩了也就太平了。他說,你到最後基本會固定換三張臉。
我問:“那你這麽多年住在我家,為什麽用的都是真的臉?”
“臉多了,真的臉也是假面具之一了。”
“會不會心情好的時候就研究研究怎麽創造發明新的臉……”
“不會的。”他苦笑,“大多數人啊,一輩子能記住的臉也就三張。有的會追星吧?會去看點映啊,聽演唱會啊……但熱頭過得很快,也許過一個月過三個月就改追新的人了,能夠一輩子追下去的真愛,大概也只有一兩個明星罷了。人類的感情總量是有極限的。”
——當徹底擺脫普通世界社會規則之後,我觀察人類的視野就發生了變化。我以前從未感覺人類是什麽可愛的動物,但如今,我卻覺得那些白領、那些孩子、那些在公園聊天跳舞的老人都很可愛,無害而靜谧,你知道他們人生中可供選擇的苦難,升職、貸款、家務活、游戲副本打不過、病痛、等待器官移植,以及永遠不夠花的錢。
他們都活得很好,我也希望這世上的每個人都能好好活着,平凡度過一生,我甚至開始理解夏墨,他想把那個世界徹底抹消掉,讓普通人活在清澈的水裏。
只要沒有人去解放他們的獸性。
我們偶爾會去獵殺,獵殺時候不許抽煙,不許做多餘的事,他負責動手,我會替他創造良好的環境——比如在巷子口裝醉。沒人會想走進一條路口有醉漢在嘔吐的巷子。
這也是經濟來源之一。許駝說,至少要在各地輾轉五年。而且,現在看似松懈的搜捕其實在暗中變密,他的情節太惡劣,至少二十年不可能被撤下搜捕名單。
Advertisement
“事情會發酵得越來越大,到最後變成全民加入搜捕。”晚上,我們一起躺在民宿的床上,他的手指在空氣中畫着網格,“越來越密,越來越密,留給我們的空間從一間民宿、到地鐵臺階、到流浪漢聚集地……直到最後,我們只能在電話亭過夜。”
“但是兩個人的話,電話亭可擠不進去吧?”
“說不定那時候就沒有兩個人了哦?”
在長途跋涉後,我們抵達了青島。然而并沒有能在這座城市停留太久,因為運動會正在開展,城市裏對外來人員的調查也嚴格起來。我從前完全沒有體會過這種事情帶來的壓力,走在車站或者地鐵,随時會來警察或者輔警來核查你的身份,我交出身份證,雖然是假借的——警察看了我很久,久到我幾乎要轉身而逃;許駝在後面穩住我,他教我,如果慌張的話就看一眼手機屏幕,裝作看時間。
而且,我們被查的頻率很高。我以前坐地鐵,坐了那麽多次,從未被查,而現在差不多被查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
有經驗的警察擁有某種“嗅覺”。他們會本能地覺得這個男人不對勁,就像周叔不喜歡許駝,他說不出不喜歡的理由,僅僅只是看一眼,就會覺得許駝讓他不舒服。
許駝從前使用的假身份都被匿名提供給了警方,并不是全部,還有三四個能用的。那是連夏墨都不知道的底牌。我們就靠着這幾套身份輪流使用到青島。
身高可以靠鞋跟改變,體型可以靠往身上裹布料,然而一切僞裝都會留下隐患。
許駝的計劃是,在青島得到足夠的休息,然後繼續北上,進入東北林區。再經由林區移動至邊境。困難就是季節,北方入冬,沒有足夠準備,我們不可能在零下漫天風雪裏經過漠河邊境。
因為我們為了阿傑進行過一次折返,所以搜捕線已經鋪到北方。當許駝用地圖和我解釋搜捕網是如何鋪開的時候,就像解釋一堆幹棉花遇火。高速出入口、鄉路出入口、山區巡警、邊防、車站……只要一天沒有線索,搜索網就會向外擴張。
“我從前在東、西、南三個方位都留下過‘樁’。”他說,“一旦出事,我可以往相反的地方逃,而另一個方向的‘樁’會被啓動,用來給警方假線索。”
現在L班聯絡崩塌,他和樁之間的聯系也斷了。更糟糕的是,随着一些人被捕,L班成員曾經為自己留的退路、他們的行事方式、思維模式……都會被招供出去。
“你也會存在于那些口述中。”
“我嗎?他們會說,L班以前因為我起過一場騷亂?”
“就看他們怎麽說了。”許駝微微笑着,将頭靠在方向盤上看我,“一般都往大了的說。所以,在他們的敘述裏,你說不定是所有事情的導火索,簡直是烽火戲諸侯的主角戲份。”
我們說笑着。車進入了高速,但是在收費站前,又有一個查驗關口。
說笑停止了。我們都靜靜地看着它越來越近,跟着其他車,按照指揮排列等候查驗。
其實那時就有預感。
我們從前都是很自然地經過高速查驗,只有這次,仿佛意識到什麽,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今天是個很好的天氣。我只記得這一點。
北方的雲群和南方不同,層層疊疊厚重而繁複,在警察要求許駝停車熄火前,我看了很久的雲。
我們交出了身份證,年輕的警察看完後并沒有放我們走。他看了很久,然後要求我們離開車,到另一個區域等候。很快,他帶來了一個年紀更大的警察,中年人皺着眉頭,不斷比對着身份證和儀器裏顯示的內容。
“你們來北方幹什麽?”
“自駕游。”
“出發地是哪?”
……
許駝有一套固定的無趣答案,用來應付這樣的盤查。
“這輛車的車主是這個人嗎?”他給許駝看了一個名字。許駝搖頭,說車是從中介那邊買的。
我能從警察的神态中看出異常,有問題的不是這輛車的前車主,是我們。車輛異常的二手交易,我們假身份在不同城市中的迂回和北上,之前被盤查的數據記錄……
“核對一下身份指紋。”他對許駝說,“兩個人都要。”
許駝的指紋已經被他磨皮破壞了,按不出什麽。我按指紋的時候,手不受控制地在顫抖。
幾分鐘後,我們被放行了。起初,大家一句話都沒說。然而我發現許駝開得很快,高速地車速幾次都逼近了一百三。
“他們讓我們走了……是不是說明……”
“我們已經沒時間了。”他說,“在下一個鄉路入口的樹林邊棄車,用最快速度買好需要的物資,換黑車去林區。”
——我的指紋,挂在“戴雪明”這個身份上。
這個人沒有犯罪記錄,但他是失蹤人口。罪犯和失蹤者使用的是兩套數據庫,然而可以進行部門互通。在現在的檢驗設備與通訊手段下,最多三小時,在老家的周叔就會收到來自北方的消息——戴雪明還活着,和另一個指紋被破壞的男人在一起。
在一條坎坷的鄉路邊,車被丢下了。許駝對我的态度也驟變,他總是走在我身後一點,緊緊抓着我的肩,在別人面前使用命令式的口氣。
正是因為知道他的打算,我才開始不安。這樣一來,如果這些人被詢問,他們的證詞會讓我看起來像是被許駝脅持的人質。
他聯系到了敢帶我們走野路往林區的黑車,司機明顯知道我們來路不正,當許駝用力将我推上車時,司機沒有多問一句。
敢坐上這種黑車的,很大程度上都可能是逃犯。司機會到另一個地方把我們交給下一個司機,确保乘客不會殺人滅口——我們換了幾次車,第九天的時候,我看見了群雲如倒山,傾軋在遠處江水寬闊的江面上。
“這是哪?”我忍不住問。
司機第一次回我們的話:“黑龍江。”
我花了很多時間才反應過來。因為從小在南方長大,黑龍江在我印象裏是個地區的名稱,很難具現化為一條真正的江河。
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沿途見到它的支流。
“閉嘴。”許駝說,“我警告過你……”
“——下車了。”司機這時停下車,在一條野路的中間,“往前會有個小鎮,到裏面找下一個人。”
在白雪下,可以看見沿途路标,不至于讓人在風雪裏迷失方向。我們走的方向靠近江水,但它很安靜,我只能聽見偶爾碎冰的聲響。我以為黑龍江會是那種,你一靠近,就會聽見震耳欲聾巨浪拍岸的大江。可它太安靜了,灰金色的江面被飄雪過濾成溫柔的珠光。
人生至今為止,我第一次想家。因為看見這江水的光澤。
它讓我想起很多關于母親的事,她頭發的光澤,她指甲的光澤,她喜歡的那條米色裙子,喜歡的那雙白色漆皮鞋……
我不由停下來看着它,看了許久。
許駝沒有催我,他拂去一塊石頭上的堆雪,拉我坐下。
“這只是支流吧,”沒有其他人在的時候,他又恢複了那種溫柔的語氣,“松花江,鴨綠江,烏蘇裏……還有很多有名的支流。”
“那漠河呢?”
“漠河在最北邊,不過太遠了。”
“我們不去漠河嗎?”
他沉默片刻,然後對我笑了笑:“太遠了。”
雪無聲落下,染白了他的睫毛與眉毛。許駝将保暖衣上的雪拍了拍,問:“雪明,你剛才想家了嗎?”
我怔住了。
“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剛才也想家了。就像感應似的。”他聳肩,“可惜我無家可想。”
“那你在想什麽?”
“我想了想你。”
他靜了。我起身想繼續趕路,可許駝拉住我,将我緊緊禁锢在懷裏。
“我想了想你,想了想還在家等你的阿姨。”他對我眨眨眼,忽然之間,他的面容有些恢複了我記憶中的樣子——那天我從高中放學,回到家,家裏很熱鬧,早早傳出了菜香。爸爸媽媽在布置餐桌,那是一桌豐盛的菜肴。爸爸說,雪明,快點和小許打個招呼,人家從今開始住我們家了。
許駝坐在我家桌邊,看不準年齡的臉,黑色的衣服,叫人喜歡的笑臉。
“我也想戴叔叔做的菜。你沒法想象,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氛圍裏待過。從前和老師還有阿傑在美國,那并不是這種氛圍,老師一直很難過,他自己都沒辦法從絕望裏掙紮出來。之後暫住的地方,也沒有人會招呼我一起吃飯……”他低頭笑了,雙手緩緩握住我的脖頸,“所以明明到了該走的日子,我卻想,再多留一天吧,只多一天……”
他的手突然收緊,将我狠狠鉗制住。風雪中,四面八方圍攏過來的人影無聲無息。黑色的槍口對準許駝。
許駝架着我,刀刃抵在我脖頸上。我們的臉上都沒有僞裝,立刻被确認了身份。
“雪明,”他把我控制在身前,輕聲問我,“你想死了嗎?”
“……可能……确實已經……覺得沒什麽意思了。”我的嘴角動了動,牽出一個笑容,但是在圍捕的警察看來,應該只是出于恐懼的面部抽搐,“我們走吧?”
“真的?”
“真的。”
有人在往這邊喊話,我聽不清,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泛着珍珠光澤的江面上。那首現在聽起來有些俗氣的老歌,許駝正輕輕哼着它。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
“數到三。”他一只手捂着我的眼睛、讓我擡起頭,刀刃抵在我脖頸中間,那裏還有淡紫色的勒痕留下。“……出發了。”
下一秒,刺痛劃過勒痕,我整個人從雪坡上摔落——他在劃傷我之後将我推了下去。槍響聲響了很多次,在雪國之中回蕩不息。
一切很快恢複平靜,那些喧鬧都被安靜的江水吸收。
許駝的身影從雪坡的另一側摔落,牽連着一路的豔紅,滾入江水之中。白色的雪很快落在新血上,有些被熱度融化,幾秒後,雪和血就凝結在了一起。
我從一家眼鏡店走出來。
離新眼鏡被做好還需要半小時,可以先去商場裏逛一圈。
替我驗光的店員對我的情況很好奇:“這個年紀,很少會遇到度數激增的。你最近頭部受過傷嗎?”
我點頭。
頭部之前受過的傷,以及被囚禁在黑暗中的經歷,讓我的視力惡化成了近視。
距離那件事後,已經過去兩年了。
之前,我一直在接受調查,時間足足有一年。最後定下的性質是被脅持,并在脅持過程中,由于壓力導致心理異常,産生協助行為。
有過骨折跡象的小指、勒痕、刀傷,營造出了被暴力脅迫的跡象。但也因為有協助潛逃的嫌疑,我被單位開除了。
在家待着也沒事幹,離開本市的旅游暫時也不被允許。我去報了網課,學一門小語種,有一搭沒一搭的上課背單詞。
期間因為鬥毆被警告——在超市買東西時候遇到幾個喝醉的青男在櫃臺找碴,我用酒瓶砸傷其中兩人,刺傷一人。周叔晚上趕過來,把我一頓臭罵。
“你得正常點。”他說,“大家都知道你經歷了很可怕的事,但是雪明,你現在回到正常生活了,你得要正常點。”
他還替我預約了內部的心理輔導。我的暴力傾向很嚴重,哪怕在人頭上砸碎酒瓶,我也感覺不算什麽嚴重的事——既然對方已經表現出了攻擊性。
輔導人認為,我應該是在極度恐懼的環境下造成了輕微的人格崩塌,對那些展現出攻擊性的人會産生應激。這種崩塌是可以随着生活恢複的,不過我還是去報了精神療養。
其實就是自願進去的精神病院,來去自由,現在這樣的療養院在漸漸被人接受,其實條件還算不錯。
體檢時,醫生因為脖子上淡淡的勒痕,将我劃入有自殺傾向。
然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想自殺了。
許駝最後的一刀從我勒痕的正中向上刺,讓傷口看上去深而可怖,但因為位置避開所有的要害,所以哪怕看着吓人,本質只算是輕傷。
傷好了,傷痕留在了勒痕中間,看上去如同切斷繩索的一刀。
從療養院出來的那天,剛好是周叔功成身退的日子。他平安退休,辦了一桌酒席,大家熱鬧了一個通宵。
第二天,周叔聯系我,想和我談談。
他退休了,無事一身輕。我們約在家樓下的餐館,點了兩個炒菜。
“其實我一直不喜歡你。”他說。
我愣了愣,以為是聽錯了。
“你很小的時候,我就和老戴抱怨過你,覺得你不親人,不開朗。”他說,“我和老戴都沒讀過什麽書。他是希望你當個讀書人的,所以覺得你這樣才好,能靜心讀書。”
“你沒看錯我。”
“我看人很準。你那時候讀小學,我就感覺你以後得鬧出要命的事。你爸看人太不準,那時你家招房客,我提醒過他,讓他最好招個一家三口,這樣的人家會為了誰洗碗吵架,會為了小孩補課班的錢發愁,是正常人家。他不聽,招了那個人。他有他的理由,覺得房客如果是一家三口,會吵到你讀書。”他放下筷子,長嘆一聲,“——我看得出,你太容易被那種不正常的東西吸引了。”
我笑笑,沒說話。
他現在退休,有許多話也能說了。在調查時期,周叔冒着巨大風險替我壓下了許多事。他猶豫過,但為了老兄弟留下的獨子,還是幫了我。
“以後,我再也幫不了你了。雪明,我老了。”菜太辣了,他點了支煙,我也點了,“可你不用覺得我是個老古董。其實我懂你的,我遇到過很多誤入歧途的年輕人,許多根本不是誤入,是自己沖進去的。道理很簡單——辣椒和花椒明明讓人嘴裏發痛發麻,可人就愛吃這些重口味的。別看新聞裏一個個痛哭流涕、後悔自己做錯了事、保證痛改前非……”他伸手拿掉我手裏的煙,在桌上熄滅了,“——其實一旦嘗過那個味道,就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在退休後,周叔打算帶着孩子搬去外地。他的女兒考了外地的大學。
臨別時,他拍了拍我的肩:“好自為之。”
得到離市許可後,我第三年去北方旅游了。我自己開車去的黑龍江,想去看看他死的地方。
然而那裏卻比我想的要熱鬧,明明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卻有許多人待在那,撫摸山坡上的堆雪。
他恐怕睡不安穩——這些人帶着煙、酒、香爐、還有花圈,和祭祖大隊一樣。
我知道這群人。許駝的事當年驚起了很大的讨論度,一部分人覺得這就是連環殺人,另一部分人卻把他認作英雄,甚至開始狂熱地追捧他,以至還出現了模仿者。
我在遠處看着他們,就這樣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