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開始跟着傑克曼抽煙了。
和許駝相比,他的煙瘾重得吓人,開車時候也是煙不離手。許駝替我弄了安眠藥,讓我至少能平靜入睡,每次在藥物作用下蘇醒,整個人就像從深深冰水中被拖出來一樣一身冷汗,聞到車廂裏濃重的煙味反而好一些。
後來我就和他要了支煙,等第三天的時候,甚至還學會了吐煙圈。
“你趴車窗邊抽煙怎麽和小孩吹泡泡似的。”他嘲笑我,“吹出去的煙有什麽好看?”
他現在沒有了那些浮誇的修飾,走在路上和個男學生沒兩樣。阿傑開車時候一手握方向盤一手夾着煙擱在窗外,風吹拂過他白淨的手腕,手腕上有陳舊的割傷疤痕。
L班成立後,他和許駝從夏墨的住處搬了出來,有過一段差不多兩三年的同居。許駝在房間的每個角落都偷裝了針孔監控,防止他在家自殺。和我享受瀕死感不同,他是真的想去死。
後來他跟着附近馬路邊一個彈唱藝人學尤克裏裏,音樂讓他感覺稍稍好過些。許駝說你別不相信,這家夥以前殺條魚都怕。
逃亡旅途沒有多少娛樂,打開廣播,只要是音樂有關的欄目全都在讨論傑克曼的事。阿傑打開車頂天窗探出身子大笑:“老子名垂青史了!”
“別亂用成語,這叫遺臭萬年。”許駝轉頭低低笑着。
我打開後座車窗,悶悶道:“那這車現在臭得和鲱魚罐頭一樣。”
他看我,一直看着,不說話。
“你看我幹什麽?”
“我在想,你運氣不錯。”
夏墨對我做的那些事,足夠把一個普通人徹底逼瘋了。
某種意義上,我對瀕死和絕望的喜愛救了我。被囚禁逼瘋也是一種瀕死感,我至少勉強能從裏面汲取些許正反饋,人格不至于被徹底破壞。
在逃亡的第七天,我總算可以不依靠藥物保持睡眠超過三小時。許駝總在我邊上,他喜歡用毯子把我層層包裹起來抱着。這種讓人回歸襁褓的感覺能讓所有焦慮不安都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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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他就這樣安慰我的。”阿傑時常把車停在路邊,帶我下車抽煙,“不行,他果然不是我的那杯茶。和這種人在一起,負罪感太嚴重了。”
“負罪感?”
“被他安慰和保護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廢物。更恐怖的是,你還會漸漸覺得,被他護着當一只廢物還挺不錯的。”
然而絕大部分正常人都是傑克曼所謂的“廢物”。廢物不會戰鬥,不會自保,等待着其他力量的保護。
但這樣是很幸福的。一輩子活在光明的世界裏,從生至死,遭遇最嚴重的事情,也許只是報警投訴鄰居擾民,或者接到父母在醫院被搶救的通知電話。
車禍?疾病?負債?被欺詐?
總之等待着命運随機安排不幸與幸運落在頭頂。
“我到現在還很不喜歡打火機。我小時候,打火機還不像現在這樣不值錢,在便利店一塊錢随便買。”他把玩着指間的火柴盒,“我記得那個男人有一個大紅色的打火機。收養我和嚴哥的男人——姑且叫他養父好了,這個男人收養了很多小孩,在城鄉之間有一套很老的小院子與排屋。某個圈子的人知道要怎麽找他,怎麽對暗號,怎麽讓他挑選對胃口的孩子。‘紅色打火機’喜歡挑我,如果他辦事前打兩下火說明心情不錯,打三下火就說明我要倒黴了。”
那時候他依賴許駝的保護。後來依賴夏墨的保護。再後來,他以為新生活被搭建了起來,自己從此就是那個光鮮亮麗的歌手。
“……還是只能跟着他一起逃啊。”他苦笑,“我好像個廢物……我昨晚居然還在想老師,在想是不是放他走會更好。”
“不會的。”我說。
他沒再說夏墨,熄了煙,哼着歌走向了車。我聽見他嘀咕,“要不然一邊逃跑一邊發新歌吧?”
目的地是一座小縣城。這裏和大城市就像隔着一道二十年的時光河流,小賣部裏放着熱辣辣的情歌,放學的孩子們像群鳥般,騎着自行車掠過馬路。
豪車和這裏格格不入,許駝不止說了一遍要換車,但阿傑對車有種迷之執着。
盡管現在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天天給車做養護,蒂芙尼藍的車身上滿是淤泥和劃痕。我覺得這樣更可疑。所以他們去找人,我借了旁邊店鋪的水管把車洗了。
這座城市并沒有那麽在意外來者。我躺在車頂看着灰蒙蒙的天,甚至萌生出一種念頭——不要去北方了,就藏在這也不錯。
但當我從車頂下來後,這個念頭也煙消雲散。
有天,他們離開了很久。我一個人在車裏待了很久都沒等到他們。
心裏不禁想到了那個結果——我們在路邊吃飯,小店的電視裏也放着關于他們的新聞。如果單單從面容來看的話并沒有什麽大風險,他們用牙套與鼻內撐改變了口型與臉型。
但如果再不往北方走,南方的搜捕網會越收越密。
就在我幾乎以為他們被抓了的時候,許駝回來了。但回來的只有許駝。
“怎麽了?你們找到那個人了嗎?”我問。因為他一言不發。
他在車上抽了支煙,像在為了某件事陷入巨大的舉棋不定中。
“阿傑呢?”
我沒見到阿傑。
過了一會兒,許駝熄了煙。他将車開向出城的道路,神色看着呆呆的。要是從前我說不定會覺得好玩,拍照留點黑歷史。可現在看見他這個表情,就說明是出事了。
眼看要上高速,許駝再次将車停下。
“到底出什麽事了?我們不管他了?”
“……他……可能沒法再和我們一起走了。”
——在今天下午,許駝他們找到了那個人。
這麽多年過去,那人一直在變換住處,現在住在縣城邊緣,旁邊是農場。
當他們走進去時,老人正在院子裏小憩。就像普通的農家老人,誰也不會想到他以前做的事。他躺在藤椅上,睡得很熟,以至于阿傑都沒能立刻沖上去,猶豫了很久。
過了半分鐘,阿傑走過去,踢了一腳藤椅,把他叫醒。
許駝把風,他對于阿傑怎麽處理這人并不是很關心,裏面起初傳來老人茫然的聲音,他已經認不出他們了。
“但他很快意識到我們是他以前收養的孩子,傻子都知道來者不善。”許駝說,“所以他求饒求個不停,不過還是被阿傑揍了一頓……本來想殺了就走的,但裏屋沖出來一個小姑娘。”
“……她是誰?”
“他孫女。”許駝苦笑,“他妻子死了,兒子和媳婦也因病去世,現在祖孫兩個住在一起。小孩子抱着他哭,老人說,現在這個孩子只有他了……要是我就把他們一起解決了,可阿傑就沒下手。”
阿傑轉身向院外走。那是他們唯一放松警惕的時間——在他背過身的時候,孩子突然沖向他,将口袋裏的一個小型注射囊刺在了他的背上。
那種一次性的注射器一旦壓力改變就會立刻把容器裏的注射液打進人體。阿傑推開那個孩子時已經晚了,空注射器掉落在地,他也很快感到窒息。
注射器是夏墨派人轉交給老人的,老人卻轉交給了孫女,讓孩子替他動手。
許駝解決了他們倆,把屍體推進井裏。孩子被殺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她也只是按照爺爺教的那樣做而已。
“……我沒辦法把阿傑帶回來,把他留在了附近的草叢裏。”他将頭靠在方向盤上,深深地呼吸着,對于許駝而言,這可以算是情緒崩潰的标志,但他只用幾秒鐘就恢複了平靜,微笑着對我說,“走吧。我們去北方。”
“——你把他丢下的時候,他還活着嗎?”
“你想去哈爾濱吃冰淇淋嗎?那邊有一個老俄羅斯的牛奶冰淇淋很好吃……”
我握住他的手,安靜地握了一會兒。進入高速的車輛偶爾從我們旁邊劃過,車燈照亮他的側臉。
許駝說,還活着。
——那應該是某種神經毒。我知道他的考量,如果阿傑瀕死,我們的确沒辦法帶着他繼續走。
是他讓許駝把自己留下的。
車頭調轉,我們趕回阿傑現在的所在。漆黑而無燈的鄉間道路上,能收到本地的小音樂電臺,它并沒有說傑克曼的事,而是和外界脫節般放着一首許多年前的老歌。模糊的女聲唱着熟悉的歌詞,我知道旋律和第一節 的歌詞,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後面該怎麽唱。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
我們找到阿傑時,他還有輕微的呼吸,整個人燙得像燒起來一樣。神經毒會讓體溫紊亂,我沿途去買冰飲,幫他裹進毯子裏。
他沒有意識了。他的體溫會越來越高,呼吸越來越困難,最後死于呼吸抑制。這種毒理論上會迅速致死,但或許是個體差異,阿傑仍然在茍延殘喘。
我以為許駝會提出替他了結痛苦,然而沒有。我們內心都懷有一絲希望,就是奇跡會發生在阿傑的身上。
三天後,奇跡發生了。
當我将冰水瓶裹進他的毯子裏時,阿傑有了反應——他顫抖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
“……我睡了多久……”他蒼白的嘴唇顫動着,“我聽見有人唱歌……唱得很難聽……”
他熬過去了,可清醒只持續了短短幾分鐘。在之後的半天,阿傑的意識狀态時而清醒,時而惡化。
許駝在動危險的心思,其實我們都在動那個心思——找醫院救他。只要還有醫治的可能性,就去試一試。
但他的狀态不太可能是地下診所能解決的,黑診所抵禦幾十萬懸賞誘惑的可能性也不大。我想到了一個近乎瘋狂的幫手,只要許駝能替我找到安全聯絡方式,我就可以聯絡他,試探他的态度。
在簡單的商量後,我用許駝教的辦法,用公共電話亭撥打了中轉機,再聯到祁蒙竹的手機。
如果他挂電話怎麽辦?如果他直接報警呢?……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時候,電話接通了。祁蒙竹的聲音在那頭沉默了幾秒,問:“戴雪明?”
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事,聽起來像瘋了。
我們開高速回去,回到最初的城市。祁蒙竹會讓人在進城的收費站外等着,那些都是為他的家族企業保守秘密的律師與行動員,他們不會過問我們是誰,不會記住我們的臉,不會和任何人提及今天的事。
警方認定許駝和傑克曼都已經逃往外地,沒人想得到他們還敢回來,事實上他們理論上也并沒有回來的理由。
我們和祁蒙竹的人接洽完成,然後前往祁氏集團控制的私立醫院。賽跑是從進入醫院開始的,一旦進入醫護往來的醫院,秘密就最多只能保持七十二小時。
阿傑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沉。許駝說:“其實這樣也不錯。他很久沒這樣好好睡過了。”
“你們怎麽會弄成這樣?”祁蒙竹問。
“應該說,不管怎樣,最後都會弄成這樣。”
祁蒙竹聳聳肩,他轉而看向我,眉頭皺了起來:“你呢?你怎麽也弄成這樣?”
“我?”
“你變了,你沒意識到嗎?”他說,“你的眼神像個死人。”
我沒辦法反駁。我甚至比那邊熟睡的阿傑還要詭異,在一個随時會等來警察的環境裏,我睡不着覺,從前我覺得通緝犯只要逃就行了,餓了路邊小賣部買吃的,晚上睡車裏,一口氣在窮鄉僻壤過幾十年……但我現在根本不算被通緝,只是“陪跑”,壓力都快要将我整個人壓成粉末。
在收到阿傑的檢測報告時,祁蒙竹正在和我聊我家的事。我失蹤後,我媽和周叔以為我被許駝殺了。我身邊的每個人都被查了一遍,包括他。
“你以後有什麽想法?跟着他亡命天涯?”
“……等他安全了,我會回去的。”
“他不可能安全的。你看見傑克曼的檢測報告了嗎?他沒救了。他現在還活着,只是死不了,他不會再醒過來了。”祁蒙竹将報告遞給我,“許駝和他是一樣的,殊途同歸。走進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徹底了斷的人,都不會善終。”
我們最後去看了阿傑。他的臉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近乎透明。我第一次那麽仔細地觀察這個人的五官,他的五官很深刻,但卻不強勢,這樣熟睡的時候,會讓人覺得這是個很溫柔的人。
許駝拿着枕頭,輕輕蓋在他臉上。過了很久,他都沒有按下去。
然後他把枕頭遞給祁蒙竹。
“我以前一直不喜歡你,以後也是。”他笑着說。但我看見他哭了,我第一次見到許駝落淚,這是從前從未想過的情景。“我一直羨慕、甚至嫉妒你,祁蒙竹。我想,該是怎樣養尊處優又一帆風順的人生,才會養成你這種自命不凡的傻逼。”
枕頭被接過,祁蒙竹難得沒有反駁,而是自嘲地笑了。
“但如果每個注定出生成長在金字塔頂上的人都和你一樣,說不定這個人間會像樣些。”他抱住祁蒙竹,拍了拍對方的背,“你送阿傑走吧,送他去好一些的地方。”
我們離開病房,透過病房門的玻璃窗,我看見祁蒙竹将枕頭按在阿傑臉上。
他試了很多次,都沒能下得去手。
許駝沒有回頭看,他讓我代他看,确認阿傑會從痛苦裏解脫。
——祁蒙竹的動作很輕,他的手因為緊張而顫抖,最後不得不将身體也壓在枕頭上。我看了很久,直到病床旁的監護屏幕上的心電圖失去生命的起伏。
“好了。”我拽了拽許駝的手。他花了幾分鐘才回過神,又恢複了那種假面般的從容微笑,和我一起離開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