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雪夜
大雁山看起來并不高,然而越往裏走便越是幽深,仿佛層層林木之間有個神秘的大門被開啓,将他們的車隊納入了另外一個神秘的空間。
林間的路僅容兩輛車擦身而過,紅土路面看得出經過了修整,然而車子駛過的感覺并不令人感覺舒适。持續的颠簸會讓人産生強烈的疲倦感。淩冬至覺得這種疲倦感更多的是來自雙眼:幾個小時過去了,眼前的景色始終如一。密林中蜿蜒向前的紅土路,仿佛一直延伸到了歲月的盡頭。除了偶爾幾聲鳥叫,就只有汽車發動機發出的嗡鳴。時間一長,很自然地就生出一種與世隔絕的恐懼感。
就在淩冬至開始懷疑他們是不是一直在原地打轉的時候,路邊的景色終于流露出了幾分不同于以往的特征。道路轉彎的地方出現了兩株非常高大的老柿樹,在枝幹的最高處甚至還挂着幾片幹枯的葉子。樹下立着一個簡易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石榴村。下面還畫着一個粗粗的箭頭。
看到這個标識牌,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
淩冬至忽然覺得能上這裏來收山貨的商人一定不多,這幾個小時枯燥到近乎恐怖的山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再看看車隊裏其他的人,也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
沿着箭頭又走了大概半個多小時,終于在一片山窪裏看到了傳說中的石榴村。果然村前村後都是石榴樹,等到五月份,滿山石榴花開,這裏一定漂亮的不得了。
孔教授上山之前就跟村裏人聯系過了,車隊還沒進村,負責接待的人已經等在村口了。是一個穿着厚棉襖的中年人,鬓邊的頭發略有些灰白。淩冬至看不出他的年齡,但是看他拍着孔教授的肩膀管他叫“小孔”,他的年紀至少也比孔教授大。
孔教授的人被安排在了剛進村不遠處的一排平房裏,房間之前有人收拾過,挺幹淨也挺暖和。淩冬至趁着他們收拾東西的功夫,跟那個叫老趙的男人打聽自己姨姥姥一家的情況。老趙給他指了門,又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不太确定地問:“你管榮成嫂叫姨姥?你是小五的孩子?老大還是老二?”
“是老二。”淩冬至不知道小五是誰,撓撓頭,“我媽的名字叫林淑全。”
老趙拍手,“那就對了。小五爸媽走的早,她小時候都是跟着榮成嫂過的。唉,說起來你還是出生在咱們這村子裏的,這一轉眼都好些年了。”
淩冬至茫然地看着他,“……啊?”
“你不知道?”老趙說起這個,臉上帶出點兒笑模樣,“當年小五懷着你的時候,你爸被打發到外地去搞建設。小五一個人,身邊還帶着個奶娃娃,哦,就是你哥。讓她咋過?還是榮成嫂費了老大勁把小五母子接回來的。”
淩冬至還真不知道這事兒。他爸媽從來沒提過,淩立冬大概也不知道,或者那時候年紀太小,不記得了。
“你出生的那天夜裏,咱這村裏下大雪,”老趙露出回憶的表情,“要不這村裏年年有娃娃出生,我咋還記得那麽清楚呢。就是因為那一年雪下得太大,早晨起來的時候都到這兒啊。”老趙在自己膝蓋上比劃了一下,神色唏噓,“咱們村的人,從來沒見過那麽大的雪。好多人都說幸虧你爸早一天趕回來,要不山路一封,他一個人困在山下非急死不可。”
淩立冬抓抓頭發,嘿嘿笑了。他覺得自己也挺幸福的,出生的時候爸媽都在身邊。
“就前面那個挂燈籠的,”老趙給他指路,“那就是你姨姥家。”
淩冬至忙說:“謝謝趙叔。”
老趙笑着說:“謝啥,生在咱們村那就算半個咱們村的娃娃,能想着回來看看就是有心了。趕緊進去吧,榮成嫂八成還不知道呢。”
淩冬至把車開過來,停在姨姥家門口的時候,正好院門從裏面打開,一個裹着厚圍巾的中年婦人推門出來。看見淩冬至拎着大包小包地站在門口,愣了一下,臉上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你這是?”
淩冬至不知道這人又是誰,略有些尴尬地沖她笑了笑,“我是林淑全的兒子,來看看我姨姥。”
中年婦人立刻瞪大了眼睛,“淑全的孩子?你是……老二?”
淩冬至笑着點頭,“我是冬至。”
中年婦人又驚又喜,轉身把門推開,沖着屋裏喊道:“媽,媽,咱家來客人了。是小五家的冬至!”
院門推開,淩冬至一眼就看見寬敞的小院裏種着幾棵樹,樹下擺着幾樣他不認識的農具。兩只老貓懶洋洋地趴在樹下曬太陽,黃白的毛色被太陽曬得閃閃發亮。看見有人進來也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樣。
村子裏的房子類似于淩冬至以前見過的那種窯洞,但又有所不同。似乎房子有一半是在山壁裏,另外一半卻探了出來。不過看起來要比他見過的那種房子更寬敞。院子裏種了兩棵大樹,枝幹粗壯,樹葉已經掉光了,樹杈上兩個鳥屋看的清清楚楚。也不知是什麽鳥做的窩,看起來比臉盆還要大。黑乎乎的,也不知壘了多少根小樹杈。
除了正面一排房子,院子兩側各有幾間平房,不過看着都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淩冬至猜測是廚房衛或者是衛生間雜物間一類的地方。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推門出來,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你說誰來了?”
帶淩冬至進來的中年婦女大聲喊:“是冬至!小五家的冬至!”
淩冬至被中年婦女推過去,不知怎麽就有些緊張。他身後的中年婦女一邊推着他往前走一邊興奮地作介紹,“是小五家的老二,冬至!就是下大雪那天夜裏生的那個娃!”
淩冬至,“……”
看來那場大雪不僅僅老趙叔叔一個人印象深刻。
老奶奶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你是小五家的……”
淩冬至乖乖喊了一聲,“姨姥。”
姨姥的老臉上綻開笑容,“都這麽大了,小五呢?”
“他們在濱海。”淩冬至被她這樣看着,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變成了小孩子,而且還是跟在大人腿邊要糖吃的那種小孩兒,自己都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身體還行,就是不怎麽走遠了。我媽特別想你們……”
姨姥眼圈有點兒紅,“是我讓她沒事兒別回來的。咱們村這個地方來回費勁,在外面的人都忙,折騰不起。他們都好就行。我們這裏也裝電話了,回頭你把電話號碼給你媽,讓她給我打電話。”
淩冬至連忙點頭。
推他進來的中年婦女是姨姥最小的孩子,老公帶孩子回爺爺奶奶那邊去了,所以過來陪着母親住段時間。淩冬至要管她叫姨。她上面還有兩個哥哥,都各自成家了。姨姥的丈夫去世很早,她一直是自己住,兒女住的都不遠,平時輪流過來照顧她。村子就這麽大,來回走動也沒什麽不方便。
親戚們很快就聚到一起,大概是村子裏難得有走親戚的,左鄰右舍也帶着一些吃食過來湊熱鬧,叽叽呱呱像趕廟會似的。一個村子裏住得久了,細細算起來大家差不多都連着親。淩冬至從來沒有一下子看見這麽多的親戚,心裏的感覺特別新奇。當然他們說的最多的就是冬至出生那天夜裏下的那場大雪。仿佛只有那場令人印象深刻的大雪才能把他們和眼前這個漂亮陌生的青年聯系在一起。
“頭一天就開始變天了,”淩冬至剛認的大舅搭着他的肩膀,神色感慨的不得了,“那個風刮的喲,根本都出不去門。門上、窗上都挂着這麽長的冰溜子,凍死個人。”
鄰居大媽說:“半夜裏就讓人睡不穩,地面晃啊,後來人都說是山裏地震了。”
淩冬至心說怎麽說的老子好像邪魔出世一樣,不但下大雪還地動山搖的……
周圍的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大冬天,又下着雪,真要地震了,咱們就在山裏能往哪裏跑?還好沒震到咱們這邊來。”
姨姥也感慨,“你爸回來的時候,小五已經叫喚了一夜一天了。難喲。第二夜的時候熬到半夜誰都熬不住了,被你爸趕回去睡覺。他一個人守着。冬至啊,說起來你還是你爸親手接生的呢。”
淩冬至為自己老爹的多才多藝震驚了一下,“他從來沒說過。”
“後怕呀,”姨姥拍着他的後背嘆氣,“那時候村裏的老人都說小五難産,怕你們母子兩個都熬不過來。你爸那會兒臉色也變了,趕我們出去的時候說誰也不許過來,就算這娘倆要走,他一個人送就好。”
淩冬至聽的心驚肉跳的。難怪他出櫃的時候他爸媽那麽容易就松口了,搞了半天原來是因為自己生的費勁,他們不敢對自己有啥要求。
淩冬至心裏頓時有些不是滋味。
“還好,還好,”姨姥說着也是一臉後怕的表情,“早上起來的時候你爸眼睛還都直的,幸好你們娘倆沒事。”說着姨姥又笑了起來,“大夥兒都說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孩兒,比別人家剛出生的娃娃都幹淨漂亮。一逗就笑,一點兒也不怕生。”
村裏的人都笑了起來。
淩冬至他姨也笑,“你知道你生下來的時候多大麽,都快九斤了,那胳膊腿胖的……難怪你媽生的那麽費勁。”
淩冬至也跟着他們笑了起來,心裏的滋味卻複雜到了極點。他似乎有些理解他爸為什麽不願意他來這裏了。因為他在那一夜險些失去了妻子和兒子,他對這個地方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而淩媽則是在長久的掙紮之後,和丈夫兒子團圓了。這個地方并沒有留給她太多痛苦的記憶。
而自己的出生真的好像帶着某種邪惡的寓意,地震、大雪,差點兒害老媽沒命,還把自己老爸吓了個半死。當然這個遲來的消息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就是了。
淩冬至決定跟淩立冬再通通氣,堅決不能把他上山的消息透露給老爸知道。
熱鬧了一天,回到姨姥給自己收拾好的房間時已經過了九點。山裏人沒有那麽多的夜生活,到了這個時間,整個村子都已經靜了下來。淩冬至頭一次睡這種燒的很熱的土炕,覺得渾身燥熱,索性爬起來推開窗吹吹涼風。
山裏的夜晚有種異乎尋常的靜谧。月亮像一個碩大的銀盤似的低低挂在山谷的上空,明亮的月光映照着整個山村,院子裏的那兩顆大樹的影子被拉長,斜斜地投在窗外的臺階上,幹枯的樹枝絲絲分明。
眼前的畫面像被清水洗過似的幹淨,帶着某種無法言說的空靈之氣。像來到另外一個從未曾觸碰過的世界。
大自然給予視覺的感動,總是會輕易地撼動靈魂。
淩冬至心中有種突如其來的感動,随即升起一絲似有似無的遺憾。如果他能靠在那個人的懷裏,眼前的畫面似乎……會更美滿呢。
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
淩冬至擡起頭,看見一道碩大的黑影掠過了頭頂,圍着那棵大樹轉了兩圈之後,斜斜地飛了下來,停在了窗外不遠處的木架上。
淩冬至起初以為是這是一只鷹。然而細看,又似乎不是。沒有鷹那種鋒利的感覺,嘴巴沒有那麽尖,眼睛也更圓。灰白的毛色在月光下反射着淡淡的光,身體圓嘟嘟的,看上去竟然有幾分可愛的感覺。
淩冬至隔着一道窗與它默默對視。他在心裏暗暗琢磨如果這個時候去拿相機,轉身的動作會不會将它驚走,就見它歪了歪腦袋,啾啾的叫了兩聲。
“真沒想到,你竟然回來了。”
淩冬至怔了怔。他沒想到這只鳥會主動跟他說話,很多野外的動物都對人類抱有極大的警戒心。
胖鳥朝着他的方向蹦了兩下,嘀嘀咕咕地說:“你是那個被扔在外面的孩子,我記得你的味道。”
淩冬至心頭一震,“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