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禦姐在此
我實在沒有力氣阻止蘇湛送我上樓,更不可能搶在他進門前biu地一下把我滿屋亂扔的衣服雜物統統變沒,所幸他也不挑,視而不見地穿過客廳把我扔到床上,又反客為主到廚房淘米添水按煮粥鍵,“夠你吃兩頓了,明兒一早滾回來上班。”他叮叮當當忙完,站在卧室門口抖摟被我穿回家的張總的西裝。我目光随着那一大團藏藍上上下下,最後還是嗫嚅,“內啥,師兄,這假……”
理論上我還是試用期,試用期間不享受年假,別說什麽違反勞動法規定,小公司能摳就摳,規矩是擺設,雞賊是常态。蘇湛拎着西裝叉腰站了會兒,揮手,“瞧這孩子小氣的,今天算你在家辦公,不扣假!”
我想我當時一定笑得紅光滿面,全無病态,要不他出去時不會惡狠狠地把防盜門甩得嘩啦啦巨響。
其實我知道蘇湛和張永鈞痛快讓我歇一天,不是因為慷慨,而是因為我接下來的任務對象——機場資源主管上周跟着事業部一塊兒去三亞了,周二才回來上班,周一整個機場事業部光溜溜燈也不開,我想查數據看合同都沒處找人。
地鐵事業部在S市,鐵路在G市,機場則剛剛和總部在一座樓裏辦公。周二大部隊上班,空了一周的半爿辦公區齊刷刷坐滿了人。資源主管趙緒同志一上班就把他的電腦拖櫃、各式家當從機場事業部搬到總部這一側我的座位旁邊,這個鼻尖冒着雀斑的清秀小夥兒看着也就二十出頭,比小秦和Amy都年輕,一張娃娃臉上永遠挂着半是迷糊半是天真的笑容,見到我米姐米姐叫得歡脫,着實是個讨人喜歡的小弟弟。
可認真談起工作來,就知道上帝是公平的了。
機場事業部的點位表有四張之多,表格互相引用,信息大量冗餘,數據錯漏百出,我對了大半天只得出一個結論——印跡營業額最大、分量最重的事業部,管理水平實在太讓人崩潰了。
“所有合同都在這兒了?這麽少?”我翻着機場的廣告合同問趙緒,“補充協議,服務合同呢?”除了少數真正兩袖清風的客戶,幾乎所有合同都會以咨詢費,服務費等形式支付返點,機場合同金額大,拿回扣就更普遍,兩億的業務規模,十來份合同,0返點,怎麽可能?!
“我這裏合同不全……”趙緒撓着頭小聲說,“還有一些在悠悠姐那兒……”
我立刻去找席悠悠,留着童花頭、戴着細黑框眼鏡、皮膚白皙妝容素淨的知性女子坐在座位上,淡淡地頭也不擡,“我們機場的合同一向各個銷售自己保管,有的銷售走了沒人管了才放小趙那兒,你想看的話我給銷售發郵件讓他們挨個交回來咯,就是不知道你等不等得起?”
生在南方久居北方的我終于發現有人跟我一樣,兒化音和吳侬軟語摻合着來,一嘴南腔北調還挺有親切感,我陪着笑問,“那不知道悠悠姐手頭有沒有合同點位記錄……”
席悠悠莞爾,“我是銷管經理,管銷售不管點位,怎麽會有那玩意兒?”
我氣結,合同與點位是廣告公司最基礎的數據,一個事業部必須有人通盤掌握,就算沒法用一張表直觀概括,至少也要拿得出原始數據,資源主管拿不出,銷管經理拿不出,機場事業部當營銷管理部是笑話麽?!
銷管經理負責管理銷售團隊的客戶、案子、業績、獎金,簡而言之資源主管的服務對象是物,銷管經理則服務于人,兩者配合,就是高管們監督控制銷售團隊的最直接工具。
過去這兩個職位都隸屬于各事業部,新制度出臺後收歸總部,資源主管級別低一些,通過我這個資源經理向總監彙報,銷管經理則直接對總監負責,算下來席悠悠與我平級,但我是總監嫡系,她是事業部降卒(照她那架勢還沒降呢),居然這麽明目張膽地不予配合,我捱了一肚子氣回來,又不好直接上蘇湛辦公室,顯得迫不及待打小報告似的,只能沉着臉坐回座位十指翻飛敲鍵盤,“蘇湛你怎麽管的銷管經理啊?!”
“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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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過去趙緒怎麽想?沒準他跟席悠悠兩個正等着看我好戲呢!”
“你過不過來!”
我左右看了看,抱起水杯打了熱水裝作不經意地踱進蘇湛的小屋。
“席悠悠是唐總心腹,擰着幹也正常,她又沒做錯什麽,非說管理就這麽亂你能拿她怎麽辦?新制度一天沒簽發她一天還不算我的人,Amy小秦乖那是Chris和阿步給張總面子,機場一時動不了,你別怪我。還有那個趙緒,別看一問三不知的能在機場待住了哪能沒點手段,機場水深,要從上往下推,悠着點,慢慢來。”
蘇湛端着杯曼特寧跟我唠嗑,半個屁股挨着辦公桌角,修長雙腿在我眼前一晃一晃閃得我頭暈,“行了我知道了,你願意等我不想等,大不了我不碰合同,先去工程部拿上下畫工單,一張張翻還怕對不出個一二三四。”我睨他一眼,“沒想到意氣風發的蘇總也有認慫的一天。”
蘇湛明媚而憂傷地望着天花板上的花紋,“你知道就好。”
在S市G市他總是一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勁頭,一禮拜下來地鐵鐵路哪個銷售不折服在蘇總滾滾而來的強大氣場裏,個個熱情到誇張地和他套近乎,可那是Chris和楊步雲點過頭的啊,那是藩王們給張永鈞面子呢。
唐益年連張總都不鳥,蘇湛還有什麽可威風,米開朗就更是屁都不算。
說起來,我們也不過是兩個走出校園沒幾年的小盆友罷了。
我送給他一個溫暖同情的小眼神,捧着白霧騰騰的水杯起身。
“內啥……”,他叫住我,“好點沒有,還難受不?”
我回頭,“本來都好了,昨兒連吃兩頓蘇總做的粥,跑了三十八次茅房,虛着呢。”
“滾。”
趙緒對我的铩羽而歸一點都不奇怪,有一次甚至說漏嘴,自己不等新制度宣布就早早搬過來坐是因為悠悠姐叫他替自己先占個好位子,總部一直在招人,來晚幾天臨窗角落有綠植擋着的寶地或許就沒了。
原來不是示好表忠心啊!我哭笑不得,這孩子,總拿小鹿斑比似的眼睛眨呀眨地看着我,都不忍心罵他了。
可上帝依然不打算彌補他在創造趙緒時不小心留的那一筆白。
某天趙緒接了個電話,也就三兩分鐘的通話時間,捅了個大簍子。印跡沒有專門的電話客服,資源主管手頭有最新最全的刊例價和點位狀态,機場事業部就讓趙緒接招商熱線,其實機場的單子少而精,能想到在機場做戶外廣告的甲方自然不是外行,真有意向都直接找銷售了誰會打招商熱線,趙緒那電話很少響,偏偏就有一個不開眼的打過來問刊例價,問完又問了些別的,蘇湛走過來的時候就聽趙緒說——
“這個,不太好說,一般八折吧,七折……”
我騰地站起來,蘇湛一張小白臉已然全黑。
挂了電話趙緒戰戰兢兢地看着我,“米姐蘇總怎麽了?”
我拎着他往總監辦公室跑,“你別說話我來說。”
可蘇湛完全沒給我這個直屬領導表态的機會,他站在辦公桌後面,兩手撐桌越級訓斥,“趙緒你還想不想幹了,什麽時候招商熱線除了介紹刊例價還能跟客戶談折扣了!你最好指望客戶沒意向跟我們合作,不然就等着銷售來投訴吧!八折!七折!你讓他們怎麽往下談!你是管點位的不是看客戶的!讓你接熱線的時候沒人教過你怎麽說話嗎?!”
“沒……”小盆友腦袋低到胸口,蔫不唧地回答,蘇湛更怒,“沒教不會學?!”
“師兄……”
“別跟我拉關系套近乎!我知道你要說什麽,”蘇湛眼裏一抹兇光把我吓回去,他真是太了解我了,“沒什麽好說的,趙緒我給你一個書面警告,下回再犯你就收拾東西回家。好了出去吧。”
我發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盛氣淩人的蘇湛。
從來嬉皮笑臉的蘇湛,最會貧嘴賣萌耍賤裝傻的蘇湛,現在我知道他以前對我擺過的黑臉差不多都是逗我玩兒。
趙緒耷拉着腦袋拉我衣裳,“米姐我真不是故意的……”
誰打翻杯子是故意的,誰開車撞人是故意的,可過失也能殺人,殺人都要判刑的啊……
“以後注意吧,我跟你一起整一個招商熱線标準問答出來,你和Amy小秦他們都照着用。”
“米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後絕不再犯,米姐你信我……”
得,算我沒說。
我用半天整了一份标準熱線話術發給大家,然後和趙緒翻遍工程部上下畫單,去機場實地巡查點位,在合同嚴重不齊的情況下基本整理出一份完整的點位表,就在這時候席悠悠把合同數據發來了,蘇湛親自拿着U盤往我電腦上拷,“服務協議還是不全,不過大筆的都在這兒了,小的我慢慢收拾。”
收拾?我抿了下嘴,像笑又像不屑,誰收拾誰呢,蘇湛瞥我一眼沒說話,等我拿了電腦要走才在我身後說,“對不起。”
因為治不了自己的下屬卻對我的下屬發火麽?這沒啥,簽下入職協議那一刻我就知道從此蘇湛首先是老板然後是師兄,老板訓個話哪來那麽多講究,自家師妹就更不用客氣,“沒事兒,只是以後罵人小點聲,大夥兒都聽到多傷你蘇師兄,哦不,蘇總風度。”
他試圖釋放善意的微笑定格在嘴角,仿佛正思索我到底是玩笑還是挖苦,其實我們之間這麽熟,好話歹話常常分不清楚也無需分清楚,他多慮了,我俏皮一笑,飄然而出。
十月将盡,懸鈴木和毛白楊刷刷落葉的季節,新營銷管理制度終于出臺,在此之前我并沒看到機場事業部唐益年總經理和蘇湛關于草案的往返郵件,也許這就是蘇湛說的“從上往下推”,出馬的是張總不再是蘇湛,跟班的是蘇湛不再是我,總之在我不知道的某時某處,高管們達成了某些心照不宣的約定,而蘇湛和我為之努力了整一個月的集團營銷管理部也正式成立了。
從此三個事業部近百銷售人員所有的客戶關系,項目進度,合同審批和業績考核都由我們掌握,總監下轄三個銷管經理,一個資源經理,三個資源主管,部門合共七人(鐵路是初建,小秦一個人負責銷管和資源),架構齊全,組織完善,形勢十分明朗。
因為臨近年終,新部門沒多少預算,張永鈞特批了一筆錢讓S市和G市的員工過來,部門全員聚齊,開個成立大會再集體腐.敗一回。
成立大會好說,大勢底定,會議無非就是大領導講話,二領導講話,小領導宣讀制度,各員工表态,頭腦風暴(實際是磨牙唠嗑,聊天八卦),最後來個總結陳詞拉倒。集體腐.敗就費點功夫,一來七個人不大鬧騰得起來,二來人頭少了預算就不好批得太高,蘇湛率部頭碰頭讨論時被旁邊的市場部聽到,兩位總監一番切磋,結論是:一起腐敗!
市場部也是新建立沒多久的直屬機關,六七條槍,缺點兒聲勢,兩部門合一塊兒才有那麽點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的意思,基調一定,市場部小妹以百倍于平時上班的精神頭投入到尋找地點設計節目預訂車輛的工作中,你要說她不務正業,她理直氣壯地反駁你——張總也去的,怎麽能不安排好點兒!
就在大隊人馬出發去紅螺寺的前一天,周四早上,我又一次被趙緒吓到了。
Miracle養成的習慣,一起床先拿手機看下夜裏有沒有郵件,這一看不打緊,機場事業部資源主管大早上發給所有銷售的新版點位表,竟然隐藏着一個實際折扣明細表。
實際折扣,就是把返點一并計算在內的折扣,別說絕對不能洩漏到公司外,公司內也是嚴格保密的,哪個銷售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和客戶達成了多少灰色交易!
趙緒做好表,我站在他身邊對着電腦屏幕檢查無誤,讓他第二天發出,誰能想到這孩子懶得重繪格式,直接拿席悠悠的原始excel另存為,存完還不把如此敏感的信息删掉……
我來不及找趙緒,直接打公司IT經理的手機,勒令那小哥立刻馬上一分鐘都不能耽誤地清除服務器上那封惹禍的郵件。
從熟睡中驚醒的IT經理哭喪着回答,“米經理啊這個不能遠程操作……”
“打車去公司!現在!車票我給你報,別刷牙洗臉了,搞完回家,我替你請假!”
我相信IT經理撂下電話就出了門,因為早晨七點半趕到公司我看到一個頂着雞窩亂發,扣子挨個錯位,兩眼呈蚊香狀的他,“米經理——”他咧着沒刷牙的嘴如釋重負,“删好了,只有唐總和你兩個人打開過郵件。”
所有折扣都會經過唐益年,他看到并沒什麽妨害。
可他看到,意味着這件事再也不能成為我、趙緒和IT經理之間的小秘密。
周四上午,市場部和營銷管理部的孩子們在外頭歡快暢想第二天的腐.敗活動,蘇湛和我分坐總監辦公室兩側,虎視眈眈瞧着對方——确切說是他虎視我,我外強中幹色厲內荏地迎視他。
“我要開了趙緒。”他說,“最低限度自動辭職,留他一個面子。”
“郵件已經删除,沒有不該看到的人看到,你再給趙緒一個機會。”
“不行,我給過他機會了。”
“熱線是熱線,郵件是郵件,我知道暗折要保密,但公司此前也沒明文規定,部門裏保密制度文檔管理制度統統沒有,你現在說開就開,怎麽服衆……”
“趙緒兩次犯錯,公布出來誰敢不服?”
他把最後四個字咬得又重又慢,像跟趙緒有多大仇似的,可我真不覺得這事兒有必要上升到如此高度,“師……蘇湛,我開誠布公地和你談,我不希望開掉趙緒,他很努力,只是以前所有東西都掌握在席悠悠手裏,沒人教他沒人幫他,公司開給資源主管的預算就那麽點兒,你再招也還是個畢業生,趙緒犯的錯他一樣會犯。”
蘇湛靠在椅背上,單肘支頤望着我,“都是養兒子,幹嘛不養個親生的。”
“……”這話說的!我知道他沒有惡意,可這比喻也太惡劣,我噎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可現在你人都領回家了哪有随随便便就扔掉的理兒!”
“随随便便?我是克扣他補償金了還是沒給他開離職證明?哪兒違反勞動法了你說我改。”
一早上忙到現在水米未進,我覺得疲倦,“疏不間親,蘇湛,我們為個趙緒吵架有意思麽?”他太強硬,我不想軟也軟了,一貫追求工作場合無性別的米開朗不自覺地開始以柔克剛。我一緩語氣,蘇湛看我的眼神也柔和下來,目光掃過桌面上一張張打印稿,那是我和趙緒忙了幾天幾夜整理出來的點位表,上面圈圈叉叉記錄的都是我和蘇湛讨論過的疑點。
“開朗,我對趙緒沒有個人偏見,可他業務能力有欠缺,擱我這兒就是個靶子,機場乃至地鐵鐵路多少雙眼睛看着,這次是唐總一人打開郵件,已經很不好交代,下次呢?真有銷售來投訴呢?趙緒在機場事業部那麽久沒出錯,到我這兒就犯事,是趙緒的問題還是營銷管理部的問題?我說過,機場要從上往下來,現在上面的關系已經理順了,下面就更不能拖後腿。”
“你的顧慮我明白,我是趙緒的經理,他犯錯我有責任,他被炒是簽字,Amy他們馬上到北京了,部門成立沒開大會先開人,你讓他們怎麽想,你讓我這個資源經理以後怎麽治下?”我伸手按在那一疊點位表上,身體微微前傾,“師兄,趙緒交給我,以後他的工作我眼都不眨死死盯着,保證再不犯錯,至于這一次,通報批評,留用察看,獎金怎麽扣你說了算,我作為直屬領導負連帶責任,也扣一個月獎金,可以嗎?”
蘇湛沉吟片刻,望着我的目光更深,“開朗,你何必。”
“我也是員工。”
“你也是老板。”
好吧,我承認,“蘇湛,我還不習慣做老板。”我心軟,我會代入,我被趙緒和和氣氣怎麽挨罵都不生氣的性子讨好得妥妥的,所以不忍不願看到他惶恐羞愧,失落無助的模樣,他真是一個很認真的孩子,不然不會因為上午請了假怕耽誤工夫,特特早晨六點五十起來發郵件。
若是中午到公司才發,看到郵件的就不只是唐總一個。
“師兄,既然你說我是老板,趙緒是我的下屬,那麽,我想再試試。”
作者有話要說: 銷管經理這種職位,聽起來像是有些公司的“銷售助理”,實際上不是,銷售助理替銷售跑腿打雜,彙報給銷售,職級很低,文中的銷管經理(Sales Operation),在制度完備的公司裏完全獨立于銷售團隊,直接向高管彙報,協助大老板控制管理銷售團隊,握有分配客戶、制定指标、跟蹤業務、考核業績四大對銷售至關重要的權力,是很重要的部門。
我很擔心這塊寫得太複雜讓人煩躁或看不懂,歡迎讀者多提寶貴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