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要說當着人家父親的面,挑唆人家兒子兄弟阋牆是一種怎麽樣的體驗?
饒是以“秦川”——
不, 更準确地說, 是慈航靜齋這一代挑出來入世的傳人,師妃暄師仙子
——十分堅定自己的所作所為、一言一行都是為了天下蒼生的信念,
在性命危機過去之後, 也不禁漲紅了臉。
除了尴尬, 還是尴尬。
雖說是問心無愧,但卻着實有點兒不夠理直氣壯。
尤其向曉久開門見山就是一句質問:
“閣下若是對我李閥事務有甚見解,為何不與李閥閥主直說, 偏偏要尋小兒聒噪?”
師妃瑄:“……”
師妃瑄一輩子都沒有這麽臉紅過。
大概也許很可能,以後也不會再有這般臉紅的機會了。
但師妃瑄畢竟是師妃瑄。
臉上紅潮未褪, 她已經大大方方問出來:
“那敢問閥主, 日後基業托付何人?可能叫天下萬民免于再遭隋帝之難否?”
或許于親倫人情上依然不夠理直氣壯,可自恃于天地萬民俯仰無愧,
縱使是迎着向曉久比刀鋒更利的目光,師妃瑄的脊背也是挺得筆直的。
李世民:“……”
李世民很想解釋一下他雖然口稱阿父, 然而他阿父并不是李閥閥主。
然而李世民也着實解釋不清, 為何在他阿爹才是李閥閥主的情況下,卻有個阿父要他優先問候。
說起把阿父放在阿爹之前,還是李元吉的鍋呢!
那小子雖說心瞎眼拙的,偶爾皮那麽一下卻着實皮到宮九心坎兒上。
難怪能成為兄弟仨裏頭唯一一個被父爹帶在身邊的家夥。
李世民雖說很享受被父爹放飛、盡情發展自己天策府勢力的待遇,
方才極度緊張之下, 卻也求生欲極強地仿了幼弟的嬌癡姿态。
實在沒想到順利躲開“親爹”的殺機鎖定, 偏又造成如今這般發展。
但李世民還能怎麽辦呢?
也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那不是李閥閥主的阿父, 那麽理所當然地答複師妃瑄:
“李閥基業何至于幹系天下萬民之重?
李閥不過地方門閥,楊家自有皇子皇孫。
遠的不說,我那入不得姑娘法眼的長子在驚聞江都劇變之後就已經把楊侑好生奉養保護起來了……
再說了,炀帝還未必就成了炀帝。”
向曉久顯然是意有所指。
師妃暄頓了一下,還是忽略了他這最後一句:
“李閥主若是不曾心系天下萬民,楊侑又為何只是楊侑,而不是代王侑、皇孫侑?”
“因為順口。楊侑本就是我家侄孫輩的。當着楊阿摩,我也是喊的楊侑。”
向曉久回得理直氣壯。
他和宮九安排楊侑的時候,确實沒避開楊阿摩。
然而他也那麽理所當然地忽略了,李閥主并不是他,楊侑的正經表叔公仍不是他。
李世民倒是知道,可李世民看看與向曉久并肩而立的自家親爹,李世民完全沒了之前與徐子陵、師妃瑄侃侃而談時的意氣風發。
力持從容,卻安靜如雞。
于是師妃暄的誤會還在繼續。
于是向曉久繼續理直氣壯的:
“小姑娘一身佛門氣息,不理解俗世人情倒也尋常。”
“如今我既不問你長平之戰趙國數十萬冤魂,是該問趙括、問趙孝文王、又或是問有意無意往趙王耳邊傳趙括‘盛名’的那些人;
也不問慈航靜齋手持和氏璧、代天擇主時,是否欺負老天爺不會說話,又是否仗着民衆健忘可欺、無授權代表之類的刁鑽問題……”
向曉久仿佛是真不覺得他那一番不問亦問已然刁鑽至極,只溫溫和和盯住師妃暄:
“聽聞佛家衆生平等。慈航靜齋的慈悲心腸,卻總要體現在為平等衆生擇一個高高在上的‘真主’之上,卻是何道理?”
“若我記憶不曾出錯,文帝當年亦是慈航靜齋認可淩駕于平等衆生之上的‘真主’,如今又如何?”
“我是個孤陋寡聞的,原只聽說慈航靜齋每二十年必有一位傳人入世與陰癸派相争,還以為是兩家教派道統之争,如今看來,莫非壓制陰癸派不過順便,查看上一任擇定的‘真主’依然勝任與否、且在擇主過程中歷練新一代傳人,才是關鍵?”
“畢竟楊阿摩步子太急,把原可利國利民之事給辦成禍國殃民之舉,也不是一天兩天、甚至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
怎麽之前擇定了文帝的梵清惠未發一言,卻要等二十年之期,叫你這麽個小姑娘四處尋人紙上談兵?”
“佛道魔門都想護持偏向自身的俗世勢力,我理解。
畢竟宗教的傳播免不了俗世政權的配合認可。”
“但一邊說着衆生平等,一邊先将自己放置到‘代天而行’、‘為萬民言’的高高在上,一邊要給平等衆生擇評個淩駕之主,是否太過傲慢了點?”
“而一邊念着慈悲、念着天下蒼生,一邊卻将給平等衆生擇評個淩駕之主的‘大事’,視為歷練傳人的‘任務’……”
向曉久嘆了口氣:
“我的文學造詣委實平平,只覺得‘傲慢’一詞着實不足以言之,想得到的幾個詞彙又委實太難聽了點,也不好欺負你這麽個小姑娘,竟是不說也罷。”
師妃暄僵立當場。
徐子陵也是怔了一會兒,然後忍不住看了李世民一眼,又看了李世民一眼,再看了李世民一眼……
他是真心覺得這位李閥閥主不愧是世民兄的親爹。
畢竟之前李世民也才幹過不再多言卻比繼續直說都更厲害的事。
李世民:“……”
李世民看懂了徐子陵的眼神,
一時半會兒地,卻又不好解釋阿父和親爹之間的區別。
李世民只好和徐子陵一起,看着向曉久沖師妃暄露出一抹笑,看着又和藹又溫柔、還仿佛真帶着幾分歉意的:
“這人年紀大了就是啰嗦了點,只道不問不說的,卻還是不免吓着你個小姑娘。”
“好在錯有錯着——
個人揣測,這樣言行與信念不一的做派,不定就是慈航靜齋自地尼起,至今無一人可破碎虛空的關鍵?”
“我相信貴派是真心尚佛,真心向往衆生平等,真心為天才萬民福祉……
然而正是這份真心,與言行不能一致時,卻遠比虛情假意的心口不一來得遺禍更甚。”
“小姑娘以為然否?”
師小姑娘師妃暄:“……”
可憐師妃暄原本還只是身體僵直,給向曉久這麽溫溫柔柔的一番歉禮下來,卻是連腦子都木了。
最終師妃暄是連吐了三口血,臉色一度蒼白頹靡而後、卻又陡然精神紅潤,沖着向曉久深施一禮之後離開的。
離開的時候還留下一句“多謝李閥主指點”,又對李世民颔首致歉:
“之前是我太過傲慢了。世民兄有李閥主這樣尊父在堂,确實無需外人聒噪。”
李世民:“……”
李世民又呆立半晌,到底是把那句“我阿父不是李閥閥主”給說出來了。
宮九眯了眯眼。
李世民求生欲很強地引了徐子陵拜見:
“阿父,阿爹。這位是徐子陵,是孩兒一見如故的兩位好友之一……
子陵兄,這位是我阿父,河東裴氏諱寂者;
這位才是我阿爹,李閥閥主諱淵。”
徐子陵努力回憶了一下李世民方才見到這兩位的反應,确實是“見過阿父”和“見過阿爹”的。
因徐子陵也有個幾乎互為半身的好兄弟,這時候自覺推己及人,倒也并不覺得“裴寂”當着“李淵”的面,将李世民口口聲聲喚做小兒,又将師妃暄一通怼,有甚可怪異處。
徐子陵心性确實有幾分偏向佛門的無為不争,
但向曉久之前那連番言語,不只将師妃暄震得吐血三口、又精神大振,
就是徐子陵也很是聽進去幾分。
這會子向曉久又很是給李世民面子,端出十分長輩姿态來親切接待“自家小兒”的“知己好友”,對徐子陵将聽進去的那幾分琢磨之後的疑問,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因徐子陵并沒有那狠踩了他尾巴的“代天擇主”,向曉久待他,就更多了幾分平輩論道的客氣。
大多數時候,向曉久雖然是個堅持己見的人,卻也是個很懂得求同存異的家夥。
像是當初,不也幹脆利落地給蘇少英和他家偶像道歉了嗎?
方才怼師妃暄時會格外咄咄逼人,也不過是尾巴着實給踩疼了。
更難得徐子陵本性中雖有幾分無為不争之意,偏又因為自幼崽底層掙紮求存之故,又很有幾分敢想敢說、勇于接受新事物。
對于向曉久那麽乍一聽十分驚世駭俗的言論,諸如
“如果皇帝是個明君不能保證代代明君,甚至當代本人都不能保證時時刻刻英明,偏偏又還是個一旦昏聩,或者哪怕如楊阿摩那樣還不算十分昏聩、不過急切幾分就弄得天下民生凋敝、戰亂四起的職位,那又何必一定要存在?”
等等,徐子陵初聽說時神色比李世民這個好歹力持鎮定的還要驚訝幾分,可細一思量之後,卻竟也能接受向曉久所說的:
“豈不見大禹之前,何曾又有家天下?
堯舜之治,又何曾不是聖賢之世?”
慈航靜齋應該慶幸向曉久是在看過隋末亂世之後才正面遭遇她們的奇葩觀念。看過亂世的向曉久對土著們的要求降低到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否則無論是魔門還是慈航靜齋,都能以戰.犯論了。區別只在赤裸裸的兇殘手段,又或者挂羊頭賣狗肉的假模假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