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不想要你哭。”
季知非聲音很低,很喑啞,只有蘇風眠聽得到,他沒有辦法說得很自然,他承認自己不是擅長安慰人的男人,嘴很笨,很木讷。
他此刻只知道自己不想要蘇風眠哭,所以只說了這一句話。
蘇風眠哭得讓他心裏酸澀,他不知道這算什麽情緒,也似乎只在蘇風眠哭的時候有。
不過,從飛機場見面到現在,蘇風眠哭了好幾次了,他也大概了解蘇風眠的性情和難過。
不論如何,蘇風眠在他面前每放下一次防備,他都希望自己可以接住眼前這個人的失落,陪他一點一點地消化。
他有幾刻也後悔,如果早一些找到蘇風眠,或許他能陪他走過更多的痛苦。
他很後悔自己從來不選擇勇敢,從來都是向現實妥協,從來都是被動接受。
而季知非也很難去想象蘇風眠一個人的生活,更是不願意去想蘇風眠一個人哭的樣子,這讓他情感并不富盈的內心一下子生長出許多細針似的綿密的刺,每一根刺都赤裸裸地紮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好像在蘇風眠這裏體驗過很多人生幾十載從未擁有過的情緒。
可能這就是愛,愛一個人的感受,并不好受,但他不能也不想按下暫停鍵。
季知非半跪在蘇風眠跟前,這樣抱着蘇風眠,他可以将頭埋在蘇風眠的右肩肩窩裏,冰涼的鼻尖觸碰到蘇風眠的皮膚時,蘇風眠哭聲便停了下來——這招好像很管用。
至少蘇風眠不哭了。
“老蘇,醫生來了。”
蘇風眠聽見溫楠的聲音,才緩緩地坐直了身子,低眸和蹲在自己面前,本來個子挺高,如今卻還要比自己低半個身位的季知非對視幾秒。
蘇風眠想說點什麽,不知道從何提起,只好作罷,站了起來。
Advertisement
季知非手掌撐了撐地板,和他一起站起來。
溫楠穿過走廊的時候看見蘇風眠哭了,她拍拍蘇風眠的背,說:“你也不用想太多,順其自然就好。”
“是的,家屬同志不用想太多。”醫生說,說得還是略有猶豫,“呃……報告你們都看了吧,大致情況呢我再給你說一遍。”
“好。”
蘇風眠垂着臉聽醫生說自己母親的身體狀況和住院期間的安排,也沒有太聽得進去,他當下狀态很差,思緒不知道游離到了什麽地方,只覺腦子一片空白,和零幾年剛上手的電腦一樣,運轉不起來。
“嗯,我明白了,但是有一件事我想問一下醫生。”
季知非倒是很認真地在聽,他知道一般給家屬說注意事項和住院時候醫院的治療程序時,家屬往往記不住,他們記得的更多是飲食方面的內容,其餘的基本都只能無條件相信醫院。
但是他自己也是醫生,所以多多少少和其他普通家屬不一樣,他想盡自己的能力去幫一幫蘇風眠——只要蘇風眠能輕松舒坦一些。
醫生說:“請講。”
蘇風眠擡眼看了看他,季知非繼續說:“你們醫院的床位是怎麽安排的?因為我大致剛才看了一下,我覺得他媽媽不是很适合在這種比較混雜的大院室。”
“哦,這個是可以申請的,但是可能需要等上一兩天,因為床位似乎是不太夠,你需要的話去住院部一樓大廳申請吧。”醫生解釋道,“暫時先住在這邊,也沒有大問題的。”
“好吧,謝謝。”季知非心裏有點感慨小醫院和大醫院的區別。
“那我先去巡樓了,你們有什麽事可以找值班護士。”醫生說完便離開了,蘇風眠點了點頭,随後溫楠也先走了,只剩下他和季知非。
他還是很慶幸季知非在的,至少現場能有一個思路清晰的人可以讓他依賴。
其實排開別的情緒,比如對季知非的喜歡,蘇風眠是有那麽些感動的,感動于季知非對他的照顧。
蘇風眠以前從來不認為季知非是一個會照顧人的男人。
他只記得自己讀書時,但凡感冒發燒,都要吃季知非的冷眼。
因為季知非都不允許他在教室咳嗽和擤鼻涕,他會說自己很吵,讓他無法專注。
所以蘇風眠總覺得,季知非不結婚,或許是因為他只愛他自己,他對身邊人的态度向來很冷淡,偶爾很不友善。
可這種冷漠一點也不會增強他的魅力,一點也不會像小說裏寫的那種霸道總裁一樣冷漠但是惹人愛。
雖然……自己還是會喜歡他,可蘇風眠也清楚,這算是季知非的缺點,讓季知非沒有什麽朋友。
因此季知非的這些行為,讓蘇風眠也有些詫異——原來季知非是他可以依賴的人,哪怕一秒一刻,能讓他依賴一下,能讓他很安心一點。
季知非見他依然神不附體,柔聲道:“你進去看看你媽媽吧,我去給你買個午飯,順便去申請一下床位。”
“已經中午了啊。”蘇風眠低聲說,想擡頭看一眼季知非又不太敢,只好低頭盯着地板,不知道地板是什麽材質,反光得晃眼睛,他眨幾次眼,眼眶裏的眼淚也就幹透了,小聲地說了一句,“謝謝你。”
“嗯?”季知非只聽清了前半句話,後半句話他沒有留神,拿出手機看了看附近是餐廳和外賣,問,“你待會兒想吃什麽?”
“飯。”蘇風眠也沒什麽胃口,“随便一點菜就好了。”
“好,你去看看她吧。”季知非收好手機,另一手擡起懸空了半秒卻還是放下了,揣進口袋裏。
他險些順勢去揉了揉蘇風眠的後腦勺。
----
蘇風眠母親住院的這幾天裏,季知非沒有進過住院房,從大住院房到小的只有兩個病人的房間,季知非從來不進去,他想着,這樣一來,蘇風眠會自在一點地待在他母親身邊。
但是晚上如果蘇風眠守夜睡着了,他會悄悄進去檢查一下,确保蘇風眠蓋好了被子,不會着涼。
他記得蘇風眠在這種季節最容易感冒,春冬交替之時也是流感的爆發季,又是天天泡在醫院裏,各種病毒細菌在空氣裏肆虐,很容易就感冒了。
可蘇風眠倒是沒有感冒,季知非反而覺得自己這些天有點畏寒頭暈,他知道這是感冒的症狀之一。
本想着多穿點衣服,晚上睡覺多蓋一層被子就能自愈,但是沒有。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蘇風眠給他母親擦了一遍身子,從病房開門出去的時候,看見季知非坐在椅子上靠着牆壁睡着了,膝蓋上還放着一盒盒飯,他的手交疊覆在上面。
這幾天,蘇風眠都不太清楚季知非是每天幾點離開的,他通常日落前帶了晚飯給自己,然後就會離開一會去到蘇風眠的房子,說是要回去處理醫院每天新發的文件資料。
到了晚上九點多,季知非洗完澡後又會過來看一下蘇風眠,給他帶點宵夜,蘇風眠這個時候會回家洗澡,季知非就待在病房門口,等他回來,以免蘇風眠不在的期間,他母親會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縱然他母親一直無法說話,只能發出一些音節,并且大部分情況都處于睡眠狀态。
“你累了就先回去吧。”蘇風眠走到他身邊,用氣聲說道,怕聲音太大吓醒他。
季知非模糊地睜開眼睛,他其實沒有睡着,他只覺着腦袋暈暈沉沉,似乎是感冒更嚴重了。
“沒事,我......”季知非話音未落便猛地偏過頭打了個噴嚏。
這個噴嚏讓他頭更暈了,甚至有些痛,鼻腔也火辣辣的。
蘇風眠見他打個噴嚏幾乎要側倒了,趕緊握住了他的肩膀,扶住他:“你是不是病了?”
季知非擺了擺手,将盒飯遞給蘇風眠:“小感冒,我回頭開點藥就好,正好現在在醫院......”
他說完又打了一個噴嚏,蘇風眠無奈地接過飯,說:“現在已經沒有門診了,這樣吧,我先帶你回去吧,然後你喝一杯感冒藥,再睡一覺,看看明天能不能好點。”
季知非覺得挺妥當的,畢竟自己也病了,不想拖累蘇風眠,他這幾天照顧他母親已經很辛苦了。
季知非想到他母親,問了一句:“你媽媽病情有好轉嗎?”
“沒有,”蘇風眠苦笑了一下,“還有些惡化,醫生反正也說了,盡人事聽天命......我先帶你回去休息吧,今晚我拜托一下溫楠照顧我媽。”
季知非跟蘇風眠回了家,躺在客房的床上時,被子已經蓋得很厚實,卻依然感到渾身發涼,尤其是手腳,他反複搓手都不能緩過來,而且太陽穴突突地疼,像是有人在裏面玩實戰演習,機關槍不停地掃,讓他頭暈目眩。
對他而言,這不是一個好的征兆——他知道自己或許是發燒了。
說起來,他已經好幾年沒有發過燒,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水土不服,明明到了南方,一個更溫暖的地方,反而感冒發燒了。
蘇風眠給他泡了一杯小柴胡,又去藥店買了感冒藥,端到季知非床頭,蹲下來,将杯子放在床旁的櫃子上,騰出手,托着季知非的頸部,好讓他能夠坐起身子。
“吃藥了,吃完再睡吧。”蘇風眠一邊說,一邊将床上的枕頭抽高,墊在了季知非背後。
但是蘇風眠總覺得季知非不是簡單的感冒了,方才他摸到季知非後頸時,只感覺有那麽些發燙。
“你先喝了這個小柴胡吧”蘇風眠端給他。
季知非雙手接過,隔着厚厚的陶瓷杯,他也能感受到這一杯藥水的熱度,讓他的手沒那麽涼,喝完藥後,熱水讓他身子暖和了很多,同時也有些悶熱。
這種又冷又熱的感覺,讓季知非難受得有些反胃。
蘇風眠蹲在他床邊看他把藥喝掉,說:“你是不是發燒了?”
“不知道,應該是。”季知非有氣無力地回應,他閉目靠着枕頭,頭往後仰,忽然就感受到額頭被一只手覆住了,那只手的溫度沒有那麽高。
過了幾秒,他微微睜開眼,看見蘇風眠的面孔距離他很近,好像視線的大半範圍都被他占據了,再加上房間只開了一盞橘黃色的燈,讓蘇風眠的五官輪廓并不清晰,朦胧得像用拍立得照出來的曝光照片——也有可能是距離太近,他的眼睛一時半會無法聚焦。
總之太近了,近得季知非不敢正常呼吸,而蘇風眠的呼吸卻很清晰,他似乎能感覺到微微的氣流一陣一陣地拂在自己臉上——應該是發燒帶來的人體感知放大。
“你發燒了,”蘇風眠的手準備收回來,卻在剛抽離的時候,被季知非擡手壓了回去,讓他的手緊緊地重新貼在季知非滾燙的額頭上,“怎麽了?”
“親我。”季知非含含糊糊地說了這一個詞,蘇風眠怔了怔,在他聽來,眼前這個病恹恹的人像是腦袋燒糊塗了,而他語氣裏的一點點懇求也是蘇風眠不理解的,“親我。”
季知非又重複了一遍。
蘇風眠望着季知非,漸漸地能聽見自己心跳聲在胸腔一起一伏地回響,他絲毫不會去想,對方感冒發燒了是不是不應該靠這麽近,相反,他又靠近了一些,再靠近了一些。
直到在季知非微張的唇上落下了一個不輕不重的吻,雖然這個吻并不完美,雖然他的嘴唇一直在顫抖。
第六卷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
看過許多次數的雲
喝過許多種類的酒
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沈從文《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