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季知非最擅長點事情之一,便是掩蓋心裏的情緒,他總是可以做到讓人察覺不出他的情緒。
很多時候不是他刻意為之,而是習慣使然。
從小他便沒有從父母那裏學習模仿到表達情緒的方式,因此長大了,也很難将內心的波濤洶湧浮在臉上。
再加上後來學了醫,做了醫生,見過的危機場景越來越多,他的內心也越來越麻木,面部表情就更是少了。
熄了燈後,他背對着蘇風眠入睡,不敢輕舉妄動。
盯着手腕上的表,表內只有時針,而時針走得很慢,他的夜晚也很漫長。
他數着蘇風眠翻身的次數,不多,只有兩三次。
他不知道蘇風眠其實也睡不着,可他不會轉過身去,他怕和蘇風眠面面相觑。
比起面面相觑,他更擔心自己會做一些讓蘇風眠不愉快的事。
後來不知道怎麽就睡着了,也不知道怎麽的就醒了,醒來之後蘇風眠不在身旁,但是屋內已經很亮堂。
季知非一個激靈坐起來,慢慢清醒後,他聽到了廚房的嘈雜聲。
蘇風眠沒有一個人走——他确認了這點。
“喂,溫楠,你今早在醫院嗎?”蘇風眠将揚聲器打開,騰出兩只手去做早餐。
“在的在的,你吃完早餐來一下,醫生說有些事情要交代和确認。”溫楠語氣有些着急,“我也不明白他什麽意思,你媽媽的情況你比我了解些。”
“哦,那我想問一下,那個保姆你怎麽安排了?這幾天我媽不在家就讓她……”
蘇風眠話沒說完,溫楠就打斷說:“這個,老蘇啊,這件事是我不對,你媽媽她其實把保姆辭掉了,但是她不讓我告訴你,就……真的對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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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風眠手頓了幾秒,沒有回話,直到溫楠又說:“總之你先來吧,我在醫院等你。”
溫楠挂了電話,廚房裏只有煲湯的鍋不斷湧出氣流的嘶嘶聲。
蘇風眠沒有想過她母親會辭了保姆,他想不到理由。
但是他知道年過七旬的母親一個人在那個屋子裏生活會很孤獨,蘇風眠知道,是因為他自己一個人在北方生活也很孤獨。
溫楠告訴自己這件事的時候,他第一反應是責怪,不是怪溫楠,而是怪母親。
從小到大,母親都不會對他的決定給出任何肯定,做什麽事也不會和他商量,永遠的專制,對他和他父親都是專制,盡管這種專制裏有愛的成分,他依然無法認可。
因此蘇風眠和他母親關系并不親密,遠比不上他和他父親。
“嘶——嗒”,湯鍋的安全閥不再發出聲響,安靜了下來,湯煲好了。
蘇風眠還沒有回過神,伸手去夠鍋蓋時,被另一只手截胡了。
“小心燙!”季知非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他身邊的,他及時地握住蘇風眠的手腕,讓蘇風眠避免了一次燙傷,“我來吧,你手臂還有傷。”
蘇風眠讓開半個身位給季知非,季知非又借着身高優勢,左手好像很自然地搭上他的右肩,食指點了點他的太陽穴:“腦子也不清醒。”
蘇風眠愣在原處,如果季知非多看他一眼,應該能看到他耳尖赤紅的樣子。
好在季知非沒有,他用厚布捂住鍋柄,旋開後白霧蒸了上來,蘇風眠看着他,在白霧裏一絲不茍的樣子,似乎對待的不是普通的早餐而是什麽醫學器械,生怕出了錯。
随後他們都能聞到香味,蘇風眠煲的是骨頭湯,打算作為早餐就着外頭剛買回來的饅頭喝一些再打包給母親的。
“好香啊。”季知非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拿碗來吧。”
蘇風眠滞了兩三秒才去端兩個碗給季知非,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樣,如果說有變化,那只是變得更刻骨罷了。
他想擁有季知非,但不是以任何朋友的身份。
現在這個身份讓他比單純的期待落空更痛苦煎熬。
吃早餐的時候,蘇風眠始終保持沉默。
他原本以為季知非會陪自己來家鄉,會陪自己做這麽多事情,會很容易滿足。
可事實上,他沒有,非但沒有,他總覺得,這段暧昧不清誰也不說破的關系太像以前讀書那會兒了。
他開始不清楚季知非的目的是什麽,也不清楚季知非做這麽多到底想要什麽。
“我們什麽時候去醫院?”季知非吃完後,問蘇風眠。
蘇風眠說:“現在。”
“哦,那我把碗洗一下就走吧。”季知非站起身說,“我順便叫個車。”
“你坐下吧,你是客人,我來就好。”
季知非聽蘇風眠的語氣有些冷淡,猶疑地放下勺子,試探性地說:“那我去給你媽媽裝湯。”
“......嗯,好吧。”
蘇風眠還是頂不住季知非的好意,他知道這樣潑冷水會讓接下來的幾天相處變得無所适從。
他們坐上了出租車,沿途也不說話,季知非提了幾句關于天氣的事,蘇風眠只平靜地發出了幾個音節。
這一路上,蘇風眠還是抑制不住地去想,到底要怎麽面對季知非。
昨晚季知非說的是,重新認識,可蘇風眠頭腦發熱結束後,始終發覺自己做不到重新認識——準确來說,是做不到重新認識後依舊保持比較親密的關系。
到了醫院,蘇風眠整理了一下心情,去到了母親所在的住院部,季知非也跟着他。
“欸,你來了。”溫楠見到了蘇風眠,揮揮手和他打招呼,便朝門口走了過來。
這是集體間,不止一個病人在這個大室住院。
季知非本能反應是數一下床位有多少,又觀察了蘇風眠母親所在床位,緊挨着的鄰位都是會一直咳嗽的老人,這并不利于他母親病情的恢複。
或許是小醫院裏床位緊張,因此這裏的病人并沒有按照嚴格的住院标準去分類,而是集中在一間屋子裏,走道也挺亂的。
他不作聲,默默地站在一旁聽溫楠說話。
聽完以後,他瞟了一眼蘇風眠。
他知道病情并沒有想象中的明朗,甚至可以說,很糟糕。
“所以說,我媽本來應該進行手術,但是她身體條件不允許嗎?”蘇風眠問。
“對,這是報告單,”溫楠遞給蘇風眠,“她老人家本身就有腎結石,再加上并發症,現在腎功能衰竭,醫生說,現在的情況,既不能去做結石手術,也不能用一些副作用比較大的藥,只能調養着。”
蘇風眠垂頭看着報告單,這份報告單上有很多參數,心裏一沉。
他看得懂,正因為看得懂,他才不說話,一瞬間這張紙好像很沉重,沉重得讓他擡不起手。
溫楠又說:“我也不知道調養着什麽意思,但是醫生的意思應該就是,住一段時間院觀察一下。”
季知非大概知道“調養”是什麽意思,如果是對于不嚴重的小病,調養就是字面意思,回去睡幾天吃幾頓好的就能痊愈了;但如果是比較嚴重的,比如他母親急性腦溢血帶有并發症,如果不進行手術而是調養,意味着沒有了痊愈的可能,或者是可能性極低,換句話就是,能活一天是一天。
溫楠不知道為何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她說:“要不我把醫生叫過來,你們談談?”
“嗯。”蘇風眠點頭,他想起了他父親。
當年他父親也是急性腦溢血,只不過并發症和他母親不一樣,他是肺栓塞,因此不得不進行手術,否則便是靜候死亡。
但是手術失敗了。
其實蘇風眠知道這種手術的失敗率很高很高,急性腦溢血本身死亡率就高達百分之三四十,即便治好了也有很多後遺症,失憶,抑郁,癱瘓......會遺落下很多問題。
比起手術失敗,更讓蘇風眠愧疚的,是沒有讓父親在醫院安靜平和地離開,而是把他推上手術臺,讓他受了二次痛苦;他很後悔那場手術自己也在場,如果不親眼看着至親離世,他或許會比現在快樂一點點。
溫楠離開去找主治醫師後,蘇風眠尋了個位置坐下。
他沒有選擇進去看望他母親,而是坐在集體室門口,在門口不遠不近地看着她和懸挂在她上方的吊瓶。
他們很久沒有見過面了。
蘇風眠不希望見面的地點會是在醫院住院部,這讓他很內疚,可他不願意承認這是他一個人的錯。
蘇風眠将報告單對折三次,每一次都将四個角對折得整整齊齊,要花費好幾秒,最後把這一小疊紙放入口袋。
季知非站在他旁邊,靠着牆,用不太赤裸的餘光觀察蘇風眠。
他不善于處理這種事情,他不知道要和蘇風眠說什麽,才能讓他好過一點。
不過他猜到蘇風眠多多少少了解了他母親的真實情況。
“為什麽不進去。”季知非還是問了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他旁邊。
醫院的鐵椅很冰涼,讓他打了個哆嗦。
這種座椅設計得很不人性,本身醫院就是生死戰場,但這個醫院的每一處設計都是盡顯它的冷漠,說的好聽點是純淨——可是醫院要的不是純淨,設計師怎麽能要求一個沾滿了人間煙火的地方慘白得像個未來異世界。
在季知非看來,大部分醫院只有兒童房是有溫度的。
季知非環顧一下四周,最後目光落在了身邊的人上,聽他說話。
蘇風眠只覺得腦子裏纏繞了很多海藻,他的思緒被這些海藻拉扯住,他說話很慢:“我不敢進去。”
季知非“嗯”了一聲,蘇風眠繼續對着眼前充滿了消毒水味道的空氣說:“我以前就和我媽關系不好,雖然也算不上壞。她和我不是一類人,本不該進一家門的。我不戀愛,不結婚,不回家,不去看我爸的墳……嗯,我爸去世了,你應該不曉得。他幾年前去世了,在我的手術臺上。”
季知非怔了怔,蘇風眠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地繼續自我剖析:“我吧,我也不清楚我媽什麽時候有的,腎結石......可是,可是我明明記得,她說過的,她告訴過我,她有腎結石,但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沒有放在心上。”
蘇風眠說着說着,才覺着眼前一片氤氲,起了一層霧。
明明他和他母親關系不好,可他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難過。
這種難過裏,也包含了對于他和母親越來越冷淡的關系的失望,以及他對很多關系的失望。
“我甚至忙……忙到到忘了問溫楠,保姆是不是還在她家……我自己一個人生活都很孤單了,她一個老人家,也沒什麽親戚,一個人天天待在屋子裏到底是怎麽熬的……她叫我回去看看她,我還一直拒絕……”
提到這件事,蘇風眠鼻子一酸,他知道這件事上,其實他應該認錯,在關心母親這件事上,他早該認錯了。
倔強了好多年,最後不過是兩敗俱傷。
蘇風眠壓抑住要崩潰的情緒,每一個字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他的嘴唇在抖:“我都四十歲了,我為什麽不能對她寬容一點......但是,我也沒有做什麽喪盡天良的事情啊,為什麽老天爺總是逮着我不放啊......”
蘇風眠埋下頭,伏着身子,和前幾次不一樣,情緒好似一個人開了閘的長江水,從心口徹底漫上來,讓他克制不了地大聲哭了起來,也讓他無法顧及顏面,在公共場合失态。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總覺得自己好像是被命運抛棄的人,雖然他每次這樣想,腦子會割裂成兩半,總有一半在教訓他,比起很多人,他已經很幸運了,他有什麽好矯情的。
這讓他不敢随便地崩潰。
他四十歲了,父母相繼地離開他,葉傅轶騙他,季知非呢,他不知道,他也沒有精力再去知道。
他只知道,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了。
蘇風眠哭着哭着,忽然感覺到有人抱住了他,讓他眼前的光線變得很模糊且昏暗。
他蹭一蹭衣袖,睜開眼睛,本以為對方是溫楠,直到在自己的雙膝間隙中,見到了那一雙很熟悉的皮鞋,一如既往锃亮的,季知非的黑色皮鞋。
他才知道,季知非在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