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浴室花灑的聲音像是夏季暴雨,十幾分鐘後,暴雨停了。
季知非随意裹了一件黑色反面絨浴袍,從浴室走出來,進入充盈了暖氣的卧室。全程,他袒露的肌膚不會受到一點點的寒涼,可謂是養生老手了。
地熱毯的運作供暖讓房間略微幹燥,季知非用了一點在泡沫劇播出後緊跟着做廣告的品牌潤膚露,便坐在柔軟的床上,以研究人員的心态對待蘇風眠方才的好友申請。
季知非的家很寬敞,并非是使用面積足夠大而寬敞。
他家只有一百平米,只是雜物少,人也少——長期就他一個人住,這兩天好不容易來了個遠房表弟,結果今天他留了張紙條,說自己要去比賽了,又搬走了。
因此顯得房間像一個句號一般,寂寞空蕩。
特別是客房,連一張床都沒有。表弟在的時候,往木地板上鋪一條棉攤子就睡了。
季知非的父母已經年過七旬,他們不會千裏迢迢從南方趕來北方看他們的兒子之一——季知非有兩個哥哥,他們一個去了美國讀工商管理,現在是一家美國企業的二把手;一個在英國讀全球歷史,現在還在那所大學,當了個老師。
這麽看來,季知非是他父母唯一一個不國際化的兒子,他的父母并不在意他是否走向世界,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不需要靠炫耀兒子們來擡高他們在衆多老太太老頭子之間的地位。
前不久,季知非從他的父親那得知他的母親又創立了什麽慈善機構,從他的母親那得知他的父親又投資了什麽小微企業。
年過七旬的二老,忙得很。
他們一家子都忙得很。
但是話說回來,論高考成績,他不是最差的,反而是最好的。
也就是因為成績好,所以留在了國內讀大學,那所一流大學學科裏,當年分數線最高的就是醫科,所以他學了醫,充分利用了高考的每一分。
來北方的十幾年裏,季知非搬過幾次家,從四環的父母資助下的兩百平米大公寓,搬到這裏,一間全靠自己工資買來的二環線上一百平米的小平房。
不過,來這裏後,他不僅沒避開惱人的立交橋高峰期那萬裏長城般的堵車,反而碰上了一條堵塞得更嚴重的,從家去往靜榮醫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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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四面八方的車彙聚到這裏,就像大動脈一樣。
他實在是不能理解在這樣道路旁的小區為什麽價格會比四環高。房子面積還比四環那間的小。
季知非承認自己對于錢,是有些計較,誰還不計較錢呢,縱然他再有錢,也是他熬夜救命換來的。
當然了,季知非不認為這是一個好的認知,只不過他從前沒有可以拿來寄托精神的對象,也只能拼命賺錢了。
季知非在床上坐了一會,又去了洗手間,拿毛巾擦幹頭發,再取出吹風筒,對着冷風吹了一會,頭發被毫無章法的吹法吹得淩亂如巢,堆疊在他腦袋上,他也沒什麽心思打理。
半個小時前,蘇風眠發來的好友申請理由是詢問蘇落崎的病情,實際上,季知非不想現在就告訴蘇風眠:蘇落崎其實完全可以出院了。
這樣他明天也許就見不到蘇風眠。
因此他在半小時前,僅僅回了幾條同學群聒噪的短信,又去洗了個澡。
洗完澡之後的現在,他稍微清醒了點。
晚餐喝下的葡萄酒似乎從腦子裏轉移了出去,或者是被水泡得稀釋了,季知非總深信不疑一件事——洗澡會讓腦子進水。
所以腦子進水的自己通過了蘇風眠的好友申請。
他望着那一句綠油油的對話框上黑色的字:“您已成功添加對方為好友,請開始聊天吧”。
開始聊天,他要說什麽?
季知非只好去百度百科逛了一圈,搜索了“如何快速搭讪”諸如此類的問題。
但不論怎麽搜,顯示出來的方法無非是“誇贊對方”,“膽大心細”,這些沒有用的套話,就像高中語文主觀題答題套路一樣籠統。
答了不一定有分,不答的話,的确沒分。這是一場冒險。
季知非拉過被子,覆蓋在自己腹部,陷入了焦灼。
他不認為自己擁有這樣的品質和行為特質。
首先他不擅長誇贊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其次,他也不是膽大心細的人,除了做手術的時候。而這種膽大心細看上去更像是走投無路,因為他不能在手術臺上有任何躊躇。
再說了,如果他真的足夠膽大心細,十四年前就該發現自己對蘇風眠的感情有多真切,那麽現在和蘇風眠在一起應該也有十多年了。
季知非對自己和蘇風眠的感情有一種盲目的自信,他認為他們如果在一起,便不可能分手。
蘇風眠曾經這麽喜歡自己。
季知非這麽想着,心口不太舒服,好像被人剜了個洞,難以填充。
他又換了一個搜索引擎,挂上VPN,用了外網。季知非想,外國人或許更擅長“沒事找事沒話找話”。
他細細看了看搜索結果,但不論怎麽看,用何種語法去翻譯,他都覺得這樣直白赤裸的邀請都像是在約炮。
季知非咬咬後牙槽,索性退出搜索界面,将手機擱置在床頭櫃上。
他躺下來,手臂枕着自己的後腦勺。
開始思考蘇風眠當初是怎麽和自己搭話的。
他記得比較清楚的,是某個下雨天。
蘇風眠在操場上跑步,沒帶傘,而在那時,他自己剛好從操場旁邊路過。
季知非看了眼操場不遠處在大雨中飛奔的落湯雞,的确是落湯雞,蘇風眠淋得渾身都濕透了。白色的短袖貼着前胸後背。
季知非站了一會兒,沒有打算停留,但蘇風眠卻在他站立的幾分鐘內,朝他跑去,順利且理所當然地鑽進了他的雨傘下面。
幾分鐘的時間,的确足以讓蘇風眠朝他奔去。
操場再怎麽大,也不過四百米,跑上一圈也不過一分多種。
季知非有些後悔自己像個木頭一樣杵在那,看起來就像是特地在等他。
可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按理來說,言情小說裏的主角應該是給自己喜歡的人撐傘,到了蘇風眠這裏,變成蹭喜歡的人撐着的傘。
“謝謝。”蘇風眠單方面地道謝,語氣很平淡,但是他微微上揚的嘴角出賣了他。
季知非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一個對自己懷有期待的人。
畢竟他總不能對蘇風眠說:“請你從我的傘下離開,去淋雨吧。”這樣的話。
這不禮貌也不現實,萬一蘇風眠感冒了還會賴在他頭上,蘇風眠體質并不好。
季知非只知道蘇風眠體質不好,也不确定自己怎麽知道的,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可能是每次換季,他都能看到蘇風眠随身帶着一包……小柴胡顆粒,他吸鼻子的聲音巍巍顫顫,打噴嚏的時候像個貓在撒野。
特別是蘇風眠偶爾坐在季知非身邊上課的時間裏,季知非只能通過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前那些老師身上,才不至于被蘇風眠小聲的咳嗽和隐隐約約的呻吟給打亂思緒。
說實話,他不太能處理蘇風眠生病這件事。
忍無可忍之際,季知非會對蘇風眠說一句:“你太吵了。”
之後蘇風眠就會很安靜地坐在他旁邊,咳嗽變得很隐忍,悶在喉嚨裏。
季知非不知道這樣算不算達到了他的目的,他只想更專注于課堂。
可他的注意力依舊難以控制地飄到蘇風眠身上,季知非會想很多問題,比如為什麽這個人會喜歡自己,喜歡哪一點他改還不行嗎……無數次想問,無數次問不出口。
所以他還是得通過瘋狂做筆記,極其認真地聽課,讓自己平靜下來。
何況此刻,季知非低頭觑着蘇風眠,蘇風眠頭發濕漉漉的樣子,頗像林間被露水沾濕了的小鹿。
尤其是那雙眼睛,杏仁一樣,讓人有食欲。
沒錯,是食欲。季知非想吃東西,具體是什麽東西,他沒有繼續想下去,可能是杏仁,也不止于杏仁。
季知非便默許了他蹭傘,一路送他到宿舍。
在宿舍樓前有一個自行車棚,與宿舍大門口銜接,蘇風眠快步走進去,從季知非傘下溜了。
“謝謝你。”蘇風眠或許不知道他這一次說“謝謝”的時候,耳根已經紅透了,像一個水蜜桃。
沾滿了清水的水蜜桃。季知非又想吃東西了。
他第一次發覺蘇風眠總讓他對“食物”充滿欲望。
蘇風眠跑開後,季知非想了一會,蘇風眠為什麽不說點別的。整個過程,只有兩次“謝謝”,他難道不想說點別的麽。
——但是,
季知非垂眸望着自行車棚內地上的水跡,淺淺的水面倒映各種自行車。
他給蘇風眠做了一個簡單的評價:蘇風眠是個很禮貌的人。
後來他折回了教室——本來他也是要回宿舍的,可季知非不想讓人誤會他們是一起進去的。也不想跟在蘇風眠身後走樓梯。
季知非合上眼睛,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他再拿過手機看,蘇風眠沒有主動找他。可能睡了。
于是季知非給蘇風眠發了一條消息:明天來醫院找我,微信裏說不清楚。
想了這麽多,最後還是只說了一句無聊的話。
再看一眼時間,晚上十點。季知非知道,他該睡覺了。
然而他沒有睡着,因為他控制不住自己點進了蘇風眠的朋友圈。
蘇風眠或許是沒來得及屏蔽季知非,所以他的朋友圈,季知非可以一覽無餘,這是難得的可以了解蘇風眠的機會。
蘇風眠朋友圈不算少,最紮眼的就是蘇風眠最近發的一條——在一個小時前,也就是季知非在思考如何和蘇風眠說上第一句話的時候,蘇風眠發了一條類似于官宣的照片。
照片裏是蘇風眠和葉傅轶。
“……”季知非握手機的力氣微微大了些。
他看見底下有幾個剛加好友的老同學的評論,看起來挺幸福啊……
季知非不能理解,蘇風眠是離婚了和葉傅轶在一起了還是根本沒結婚?那個姑娘又是哪來的?
世界真夠小的。
他又看一眼那張照片。
他們是在一面全身鏡前對着鏡子拍的,看背景,是在家裏,零零碎碎的一些物件擺在他們身後的大小櫃臺架子上。這裏不像是酒店。
也就是說,他們不是一夜情,不是心血來潮。
蘇風眠的臉被手機擋住,葉傅轶的手攬上蘇風眠的腰。典型的秀恩愛拍照姿态,年紀這麽大了也不避避風頭。
季知非把蘇風眠的朋友圈屏蔽了。他只想今晚快點過去,他想快點見到蘇風眠。
他需要知道蘇風眠和葉傅轶是什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