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蘇風眠向學校請了假,等着蘇落崎睡醒。
向學校請加并非是因為他認為蘇落崎有多重要,縱然他心疼蘇落崎,但他也不至于為了一個學生而放掉一整個班的課,這很明顯不負責。
請假是因為蘇風眠想找個理由和季知非說話。
季知非剛才說,在蘇落崎醒後去找他。
好吧,他的确不太負責任。
等到蘇落崎醒來的時候,已然是黃昏,她睜開眼挪了挪手臂,發現自己的老師蘇風眠趴在她病床邊睡着了。
蘇落崎眼裏的蘇風眠和普通學生眼裏的不太一樣。
蘇風眠對學生向來很溫柔,只是頗有距離感,所以學生都很尊重他,卻不愛與他親近。
而蘇風眠把蘇落崎當自己孩子一樣帶了兩年,蘇落崎早已将他視為不一樣的存在,蘇風眠渾身散發着光。是善良與愛的光。
私底下,他也很喜歡和身邊人交流。蘇落崎記得蘇風眠最喜歡和她分享最近讀的書。
近期看的是《庸人自擾》,是蘇落崎看不懂的書。
蘇落崎也知道,她對蘇風眠的感情不怎麽平凡。只不過觸碰禁忌的事,蘇落崎現在不會做。
她癡癡地望着枕在她床邊的人,蘇風眠今天穿得很好看。
而他四十歲的人了,面部皮膚只是有點幹燥,繃得很緊,不過塗了大寶SOD蜜或者幾十塊的蘆荟膠後就好多了,看起來還是很滋潤。
精致之下,蘇落崎也察覺了他的疲态。
蘇風眠難得像現在這樣睡得這麽安穩,眼珠子都沒有動,看來是連夢都沒有力氣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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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周末,蘇落崎通常會在蘇風眠家裏度過,而周一至周五都在學校住宿了。
蘇落崎在蘇風眠家睡得卻還沒有在學校好。
不是因為蘇風眠家環境差,相反,蘇風眠家幹淨整潔得不像一個單身男人該擁有的——這也許是種偏見罷了,她總覺得這麽愛幹淨的男人應該早早地就找到了老婆結婚才對。
他家沙發上沒有多餘的枕頭,茶幾上沒有除了茶杯和定期更換的鮮花之外的東西,垃圾桶裏的垃圾袋每天都換新的……
除了廚房沒有刀只有簡單的小刀片或者是削皮的刮刀這一點讓蘇落崎費解外,其他的地方,蘇落崎都很喜歡。
蘇風眠的家舒爽至極,和五星級酒店有的一比。
但是蘇風眠晚上總失眠,他喜歡半夜去廚房煮東西吃。或許是因為沒有刀,他喜歡煮面食,或者熬粥,這些不用拿刀切切剁剁的食物。
他很少吃肉,肉都是冰凍在超市冷凍過裏已經切好的。
青菜通常是整棵地煮,偶爾随意撕下幾片菜葉。
相比起做飯,粥粉面這些食物不算複雜,卻也不是蒸個包子烤個面包這麽簡單。
粥粉面總得用餐具配合食用,因此頗具儀式感,似乎是他對于生活最後的不妥協。
蘇落崎吃過蘇風眠做的粥粉面,真的很好吃,濃淡剛好,不像她父親口味那麽重,下鹽就像下雪。
而蘇落崎的疑問總是很多,是個“問題少女”。
她有一天晚上吃了蘇風眠的面,問蘇風眠:“老師,你這手藝也不該單身四十年啊!為什麽啊?”
當時是深夜,蘇風眠看起來很疲憊,眼神郁郁的。
蘇落崎本想用這句話燃起異常寂靜的氣氛,奈何蘇風眠聽了後,頓了頓筷子,低頭安安靜靜地把面吃完了,沙啞着嗓子對蘇落崎說了句“早點睡”。
蘇落崎吓了吓,她知道蘇風眠是想哭了,她以前在她爸媽離婚時,聽過她父親這樣對她講話。
但他很隐忍克制,第二天早上還是笑着對同學說話,笑着上課。
每天上蘇風眠的課仿佛身處草叢深處,沐浴陽光,清風吹拂。
蘇落崎望着蘇風眠發旋良久。沒有找到白色頭發。
病房其他病人也在休息,于是這裏安靜得聽得見窗外的風聲,混在夕陽裏的呼嘯大風,似乎要把天地給攪入一塊暖色顏料盤裏。
幾分鐘後,她聽見門口有了動靜,是醫生季知非走了進來。
只見他環顧一周,站在門口說:“3號床病人家屬在嗎……?”
“噓——”蘇落崎立刻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睡着了。”
季知非沉默片刻,進了病房,走到蘇風眠旁邊,看看蘇落崎,又看看蘇風眠。
季知非若有所思地端詳蘇風眠睡顏一會兒——這倆人長得倒不像。蘇風眠是幹淨舒爽的書生樣,這個姑娘倒是眉眼間有幾分精明伶俐。
蘇風眠似乎被這動靜吵着了,皺了皺眉,呓語幾聲,頭埋進臂彎裏,季知非就看不見他的臉了。
季知非伸手想推醒蘇風眠,手卻在空中被蘇落崎截住。
“別叫醒他,他好不容易睡得這麽安穩。”蘇落崎用氣聲對季知非說,帶着責怪,“醫生有問題可以直接問我,我也是成年人了。”
季知非手停在空中片刻,最終還是收了起來,收起來時手背有意無意地碰到了蘇風眠的發絲。
他先是思考了“好不容易”是有多不容易,再是思考了他到底是不是真有問題想問這個三號床的病人。
答案很明顯。
一分鐘後,季知非略帶尴尬地搖搖頭,面無表情地脫下了自己的白大褂,随手丢在蘇風眠身上,白大褂便飄似的落在蘇風眠黑西裝上。
季知非壓低聲音道:“我今天要下班了,你叫你家屬明天再來醫院一趟,過來找我,準備辦理出院手續。明天我值白天全班……不對,我明天值全天,他什麽時候有空就過來。”
其實季知非只是白天值班,晚上可以下班了。
但他怕蘇風眠白天上班沒空,還是決定等等他。
季知非不想再拖一天見蘇風眠,他有話想說。
——何止是想說,簡直忍不了。
等蘇落崎應下,季知非快步離開,皮鞋踩着地板發出板栗落地的聲音。他不想讓蘇風眠誤會自己特地在這裏等他等到傍晚。
接近晚飯時分,蘇風眠才被手機不斷傳來的震動叫醒。他揉揉眼睛,清醒過來後還挺驚訝自己睡了這麽久。
“老師醒了?醫生告訴你明天來辦我的出院手續,順便去找他。”蘇落崎這樣告訴蘇風眠。
蘇風眠點點頭:“他人呢?”
“下班了啊。”蘇落崎說,又指了指蘇風眠口袋,“你手機還在響。”
蘇風眠失落之餘,才想起來要将手機掏出來。
手機在外套口袋裏,掏手機的時候,他發覺身上披着一件不厚的白大褂。
沒有來得及思考白大褂是誰的,他先接了嗡嗡作響得似是不太耐煩了的電話。
“睡醒了嗎,我有沒有吵到你?”來電的人是葉傅轶。
蘇風眠和蘇落崎對視一眼,捂住電話聲筒,囑咐道:“你休息吧,我明天來。再見。”
“老師再見。”蘇落崎回以甜甜一笑。
蘇風眠将白大褂收起來挂在屈起的手臂上,去了走廊接電話。
“你怎麽知道我睡了?”蘇風眠問。
“我做完那個病人的手術已經下午了,他正好安排在你學生的病房,就看見你了。”葉傅轶回答,随後笑了幾聲,話語裏帶着寵,“睡得倒香。我可是做了五六個小時的手術,那個病人的血管太難纏了。”
蘇風眠忍不住笑了起來,又感到不大好意思,望了望手裏的白大褂,大概明白這衣服是誰的了。
蘇風眠于是接着問:“那你還在醫院嗎?”
“在,一起吃個晚飯?我正好下班了。”
蘇風眠心裏咯噔一下。
“可是我今天不太舒……”
“想什麽呢你。”葉傅轶沉吟一會兒,語調降下去,“嗯……就吃個飯。”
“我想什麽你不是也知道?”蘇風眠說這話就算是答應了。
不料葉傅轶笑得有點猖狂:“是你欲拒還迎吧哈哈,行了,我在一樓挂號處等你。我今晚有東西要給你。”
他故弄玄虛的樣子蘇風眠倒不太讨厭。
相反還有點期待。
葉傅轶這人,相處起來算是舒服,不過蘇風眠知道自己對他沒有多餘的情感,很多時候,這更像是一種心理和身體的安慰。
至少和他待在一起,他會有很多手段讓蘇風眠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而不去想其他讓他心煩意亂的人,比如這幾天頻繁出現的季知非。
葉傅轶并沒有詢問蘇風眠想去哪裏吃,徑直開車載蘇風眠去了如玉飯店。如玉是一家四星飯店,獨立成棟,總共十五層樓,頂層是旋轉餐廳。
全玻璃的外牆,坐在裏面可以望見整個夜空。
這棟樓就在醫院附近,不遠,因此來這的醫生居多。這裏消費偏高,人少,安靜。
許多靜榮醫院的醫生喜歡來這消遣一頓又回去醫院值班,算是犒勞自己。
七八點鐘,夜晚黑下來,沒有黑透,殘留在城市邊緣的暮光似乎在努力地拽住最後的稻草,讓整個天空盡顯暧昧。
一張正方形餐桌上擺着一杯半滿紅酒,一盤耐看不耐吃的牛排擱置在紅酒旁邊。看起來牛排已經被切成了好幾塊,只是始終沒有被食用的人消滅。
季知非撐着下巴,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眼前的那一杯酒。
紅得像人血,季知非常年在手術臺上披星戴月,望着這一杯傳說中的葡萄酒皇後拉菲,沒有食欲,只會讓他想到從前失敗過的手術,那些大出血的病人。
……但是,好貴。
季知非嘆口氣,他端起高腳杯,嘗試着呷上一口,味道一般。也不能解決掉他心裏的悶——果然紅酒始終是心情愉悅之人的娛樂品,而不能用來消愁。
他準備離開這裏,瞥見了從大堂門口進來的蘇風眠,心髒撲通一聲,登時想挖個地洞躲起來,目光還是情不自禁且灼熱地追随他。
蘇風眠在笑,手裏拎着一個藍色的敞口禮盒,季知非盯了好一會兒,才知道那是古馳的盒子,大概裏面放了禮物。
随後他看見跟在蘇風眠身後半步的男人。
——蘇風眠是和葉傅轶一起來的。
季知非面上若無其事地吃了一塊冷掉的牛排。
只覺食之無味。
他們走到了距離季知非十幾個座位遠的雙人位置,那張桌上擺了在季知非看起來很庸俗的蠟燭。
“這種白色蠟燭是給死人的。”季知非腹诽,不知不覺地又喝了一口紅酒,也沒嘗出什麽特別的味道,就是有那麽點酸。
蘇風眠坐下後,他的位置正好是朝向季知非這邊的。季知非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表情。
蘇風眠瞧上去很愉悅。
瞧瞧他那高興的傻樣......
季知非其實是想起來讀書時蘇風眠的傻樣子,他不願意再偷窺下去,他把剩餘在杯中的紅酒喝完,結賬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