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次日,蘇風眠六點整準時被鬧鈴喊醒。他伸出手,把床頭的手機拿進被子,捂熱了一會兒,才睜眼看它。
如果不是記事薄顯示今天早晨要去靜榮醫院見葉傅轶,他就會忘記這茬。
倒不是說葉傅轶對他而言不重要,相反,不知何種原因,昨天見到季知非後,葉傅轶在他心裏的地位擡升了不少。
沒對比沒傷害吧。
但是理性告訴他,他對葉傅轶的好感純粹是源于在季知非身上受到的傷害。
這就有點兒像二戰後西方國家面臨經濟蕭條,選擇了不太聰明的轉移危機給其他國家,而不是直截了當地解決自己的問題,最後結局是一起死。
真不聰明,自己真不聰明。
明明知道從葉傅轶那兒得來的慰藉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盡管約了他,蘇風眠依舊十分負責任地回了一趟學校,巡視一圈學生早讀,順帶約見蘇落崎那個奇葩父親。
蘇風眠今年是高三老師,沒有假期。其他年級的老師已經放寒假了,他還要每天死守陣地,直到過年。
其實他本就不算喜歡“老師”一職,只是不能去讨厭。
飯還要吃,酒還要喝,房貸還要還,車子還……要修。
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幾乎成了他的習慣,除了周末偶爾的消遣放縱。
今天的他卻渾身酸痛,有一種昨夜笙歌的錯覺。尤其是肩膀附近的肌膚,酸酸脹脹的,那裏還有傷口,他不敢揉。
總之,疲憊感充溢了他整具身體。從一大早開始。
下了早讀,蘇風眠沒等到蘇落崎父親,剛準備偷懶溜去醫院,那人就風塵仆仆地跑到他辦公桌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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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落崎父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他的公文包裏掏出一包信封,這個厚度可想而是裏面是人民幣,蘇風眠眼睛登時亮了一下,随後他想起來,這是他應付的醫藥費和他女兒的生活費。
“那個……你轉我賬上吧,這現金我不方便收。”
蘇風眠說這話時,幾個好事的老師朝他這邊看了看,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不可思議之下也有點羨慕。其中有些老師其實是知道這個男人是來送他女兒的生活費的,卻還是擺出這樣詫異的神态。
“我卡裏的錢最近要用去資金周轉,正好這兩天我人在這邊工作,我才來的!不過現在沒時間了,老師你就将就将就,我還要趕飛機。落崎就交給你了。”
沒等蘇風眠反應過來,她父親就又抱着他那個黑色的皮質公文包大步流星地離開,沒問一句蘇落崎的傷勢。
蘇風眠愣了兩下,法院是怎麽把蘇落崎判給她父親的?或許是因為蘇落崎的母親更忙,人在邊疆,偶爾電話都打不通。
“蘇老師你這個是……違紀的喲。”一個上了年紀的政治老師推推眼鏡,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沓鈔票,語氣倒是在開玩笑。
蘇風眠笑了笑,取出一小疊紅票子,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那……分你一點怎麽樣?”
“這,這怎麽行。行了行了你收就收吧,別讓領導看見了誤會。”他摞好桌面上的書,捧着去上課了。
其他的老師也都嬉笑幾下離開。
蘇風眠知道,這些老師裏,有私自辦補習班的,也有收過學生好處的,不大不小,心裏多少有鬼,自然看人黑。他也不在乎這些人是不是真的知道這錢不是開小竈的。
反正和他們解釋這錢,太費神,不會信。起初以為學校至少會和社會稍微有點距離,象牙塔裏的世界至少不會那麽壓抑——後來才發現,不是的,他和學生相處的時間遠遠低于他和寫不完的報告、開不完的會議、見不完的領導相處的時間。
就在這一瞬間他感到心裏空蕩蕩,像這個剛剛空了的辦公室。
這麽多年在城市裏混跡,他經常想,到底信任這種東西要怎麽建立,周圍的世界紛亂冗雜,蘇風眠這麽多年也沒适應。
手機叮咚一聲打斷了他思緒,是葉傅轶發來的微信消息:你如果到了醫院的話給我發個短信,我叫護士長去接一下你,醫院人多,我手頭也有事走不開,不能接你,你最好乘出租過來,以免沒地方停車。
蘇風眠看到後,心情稍稍愉悅了些,回了一個最近挺火的表情包。幾秒後又撤回。
蘇風眠走之前,去衛生間看了眼自己的行頭。
他今天穿了平日從不穿的白色襯衣,黑色長款大風衣裹着,還有黑色略收腳踝的西裝褲,黑色皮靴。好一副衣冠禽獸的模樣。
他解開幾顆領口扣子,讓它們從全線封鎖到袒露一角,正好讓他的鎖骨內側鈍圓的胸骨端露出來,那兒有一抹玫瑰紋身若隐若現。
挺像女人會喜歡的,但是這是他十年前喝多了和朋友打賭輸了去紋的,後悔也沒用,洗紋身比補紋身麻煩。
葉傅轶說他倒挺喜歡他這處花紋。
蘇風眠在心裏悄悄地評價他品味老派,低頭洗完手,再擡起頭時,不禁被鏡子裏造作的自己給逗笑了。
因為沒人知道他在襯衣裏穿了加絨的保暖衣,又在上面貼了兩片暖寶寶,腹部一片,背部一片。
上了年紀的人不能和冷空氣作無謂的鬥争。
“背部,腹部,有疼痛感嗎?”
“沒有。”
季知非正在病房裏詢問病人身體狀況,身旁的實習醫生做着記錄。他們大多數人用的是圓珠筆,這樣就不用擔心丢筆蓋了。
而圓珠筆的壞處就在于,按壓按鈕時會發出“噠噠噠”的聲響,偏偏那些年輕的見習醫生就是喜歡時不時按壓一下,似乎這樣看起來就比較認真刻苦似的。
季知非對這聲音感到煩躁,可他沒有發怒。忍着焦躁繼續詢問病人身體。
他知道,這種焦慮只是由于自己昨晚沒有睡好,圓珠筆的噠噠聲不過是導火索。
睡之前,他一直在看手機。
沒有看新聞也沒有進行娛樂,他只是單純地盯着黑暗房間裏那一小塊白色亮屏,亮屏上微信界面“添加好友”的那一欄。
盯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嘗試着将偷竊來的蘇風眠的手機號輸入。
最後竟真的搜到了蘇風眠。
蘇風眠的微信就是用手機號注冊的,微信頭像是他本人,季知非點開來看。
蘇風眠比學生時代要成熟很多,眉目裏多了一點淡然和豁達。
用自己照片當頭像,季知非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怎麽評價,換作是別人,他會覺得有點造作,可是蘇風眠這麽做,季知非卻覺得單純。
十四歲這麽做不是單純而是可愛,四十歲還這麽做就只剩下單純了,或者說,簡單。
學生時代的蘇風眠,在季知非看來有點過于單純。眉眼流露出他對自己的全部喜歡,一點都不知道藏起來。
季知非起初并不喜歡這種赤裸裸的喜歡,因為這看起來更像是挑釁,還惹得同學瞎起哄。
而且那會季知非認為自己不可能喜歡男人,也別說男人女人了,他不覺得自己會喜歡人,學習占據了他大部分的時光。
事實證明,做凡事都得給自己留點餘地,做事做太絕了最後折騰的還是自己。
如今呢,蘇風眠結婚了,自己卻陷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沼澤。
可季知非他無可奈何,他就是對任何人都提不起興趣,也懶于社交。當醫生已經夠辛苦夠費時了。
和普通人打交道已經很困難,何況他每天要和有疾病的人打交道,這要付出他全部的愛心和熱情,好讓病人和他們的家屬知道,你還有得救你別放棄治療,多喝熱水少抽煙,快交醫藥費,記得上醫保,別花冤枉錢,更加別上補品保健品推銷的當。
季知非嘆口氣,把那張照片存了下來,始終沒敢申請添加蘇風眠。
他再進入手機相冊,蘋果手機的相冊有“添加喜歡”的功能。
季知非毫不猶豫地點了那個小愛心,這張照片就存入了“我喜歡”裏。
他做完這一系列動作,熄滅手機屏幕,房間便乖巧地暗下去。
翻了個身,面向卧室窗臺那邊。
月色清冷朦胧,瞧瞧這月尖尖,這個月已經快過去了。
季知非今晚喝了酒,卻沒敢喝醉,喝完之後又很不爺們地去買了解酒的藥。
他腦袋異常清晰,清醒得嗡嗡作響,他在腦袋裏數蜜蜂——似乎是解酒藥對醉意有點兒矯枉過正了。
季知非失眠到後半夜,握着手機睡去,醒過來再打開它,手指硌得生疼,艱難地輸入密碼解鎖,就跳出來蘇風眠那張照片,這讓他有種得到了中獎瓶蓋的喜悅。
喜悅之後才是遲來的落寞。
他的道德底線不允許他去做破壞他人家庭的事,讓他更難受的,是蘇風眠已經不會再像大學那樣,睜着杏兒似的圓溜溜的眼睛看自己了,這樣子活脫脫就是一只小狐貍狗。
他記得昨天見蘇風眠的每一個細節。
衣服是四件,從裏到外分別是黑色,深藍色,黑色,白色。領口*疊着這三種顏色。
“真是造孽。”季知非揉着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起床。他眼睛充了些血,一大早就給自己滴了眼藥水。
還好今天沒有他的手術出勤任務,科室體諒他昨晚給蘇落崎的急救挺辛苦,把他的那臺并不嚴峻的微創手術給了另一個醫生。
給另一個醫生也好。
那臺手術是要和心腦血管科的醫生合作的,還是和那位葉主任醫生。
那位大學副教授兼靜榮醫院心腦血管科科長,葉傅轶。
葉傅轶迄今為止從沒做過真正意義上失敗的手術,因此有點目中無人,幾個月前季知非和他合作了一次,葉傅轶渾身透着的精英氣息,讓季知非不适。
只是季知非不知道他自己身上其實也有着這種令人讨厭的高踞姿态。
總之那場手術過後,他每次見到葉傅轶,或者葉傅轶每每見到他,都要互相冷嘲熱諷一番。
整個醫院,和他倆一起做過手術的醫生們都知道他倆就是不合。還好一個是外科一個是心內科,一般沒什麽必然交集。
季知非查完房,有點兒犯困,他每天早上都要問不同的人“昨天排便了沒有”,“排了的話大便顏色如何”之類的問題。
雖然嘴上習慣了,麻木的嘴皮子做出麻木的形狀發出麻木的音調。
可他心裏還是隔應,有些東西無法習慣,就像人不管吃多少天的粑粑,也不可能會習慣,不僅不會習慣,還會反抗厭惡。
何況他今天心情并不好。
他趁着今天早上沒什麽病人挂他的號,看完幾個後,匆匆去了醫院一樓買早餐。
在醫院飯堂吃也可以,只不過等待的時間太長。季知非已經很久沒吃過湯粉粥這類需要配合餐具使用的早晨了,他很懷念。
尤其是大學時候,蘇風眠會給他打早餐。
早晨就是這些需要餐具配合的食物。
季知非記得自己曾對蘇風眠說:“吃起來太麻煩了,你不用給我打了。”
誰知道畢業之後再也沒認真坐下來吃過早餐了,真是造孽。
他一邊走一邊在想哪些病人好幾天沒排便,哪些病人一天排好幾次便。
等真的到了早餐店,絲毫沒有胃口,差點張口就是“排便”。
他随便買幾個包子,正準備離開,回去坐診,好巧不巧,看到了從早餐店裏出來的蘇風眠。
這一身行頭,趕着來約會?看個女兒要不要這麽……
季知非歪了歪脖子,挑着眉遠眺了會兒。但在蘇風眠發現他熾熱的目光前,他迅速收回了視線。
他站在原地啃手裏的包子,賊溜溜地用餘光目送蘇風眠走去醫院大樓門口處,給什麽人打電話,不久後就下來了一個護士接他。
那個護士是護士長,在醫院待了很多年,季知非也認得。
她是心腦血管科的人。
那這麽想來,蘇風眠人脈還挺多。
季知非皺眉遠望了一會,直到蘇風眠和護士長進去大樓,他看不見人影為止。
這時,季知非的電話響了起來。
“季醫生是你吧?”
“嗯,是我。”季知非含糊應着,三下五除二地把包子塞進嘴裏,往大樓走去。
“你現在把今早那個要做手術的病人的資料給葉醫生。”科長說,“他們過幾個小時就要手術了,雖然主刀們已經知道病人的情況,但你這的數據可能和他的會有點出入,總之一并給他吧。”
意思是因為手術不由他和葉傅轶合作,他得把資料轉交出去。
“好,我現在去。”季知非又咬了幾口包子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