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參不透(一)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佛還說,笑着面對,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緣。
盛夏趴在無菌室的玻璃窗上,怔怔看着病床上昏睡的男人,在心裏默默的問自己:要想随心随性,又怎麽能夠悠然自在?他的心裏全是恨,若是随心而為,又怎麽能夠不去埋怨?怎麽能夠笑着面對?
這樣矛盾的命題,要怎麽解答?
盛夏忽然不确定自己堅持要做的事情到底對不對。如果不對,那他們這麽多人日夜忙碌又是為了什麽。如果對,那為什麽又會發生這樣的事?為什麽他的親人好友會因為這件事而受到傷害?
米蘭從背後摟住他的肩膀,輕聲勸道:“去吃點兒東西,休息一會兒。”
盛夏搖搖頭。
米蘭嘆了口氣,“不怪你。”
“可是我要怎麽原諒自己?”盛夏眨眨眼,把瞬間竄上來的淚意強忍回去。為了護着他,霍白背後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積被燒傷,霍東晖燒傷面積要小一些,但他摔倒的時候從斜坡上一路滾了下去,臂骨骨裂,肋骨也險些摔斷,到現在都還沒醒過來。
米蘭摟住他的肩膀,輕聲說:“小夏,這不是你的錯。聽話,陪我過去坐一會兒。”
盛夏被她推着,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盛夏站了太久,渾身都僵硬了,這一坐下來,竟有種再也站不起來似的的錯覺。
米蘭從保溫桶裏盛了半碗粥遞給他,“吃完。”
盛夏不想吃,但他更不想讓米蘭操心。她兩個兒子都傷着了,要論心情,并不比自己好過。他有什麽資格在她面前說難過。
盛夏一口一口吃完了半碗桂圓蓮子粥。胃裏有了熱乎的東西,整個人的精神也好了許多。這一松懈下來,身體開始感覺疲倦。
“阿姨,對不起。”盛夏垂着頭,像個認錯的學生,心裏愧疚極了。
米蘭伸手在他頸後捏了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你也不例外。有幾個人在聽到事情與自己的父母有關,還能保持冷靜的?如果硬要說你有什麽錯,那就是你沒有盛河川那麽會算計人心,你也沒有他心狠。”
“是我鑽了牛角尖。”發生這樣的事情,盛夏不是不後悔的。他被盛河川那句“與你母親有關”的話迷了心竅,縱有疑點也被他有意無意的忽略了過去,以至于連累了霍家兄弟一起涉險。至于丁浩成,他離得太近,搶救不及,沒能活着爬下急救臺。
“是盛河川造的孽,不要都算在自己身上。”米蘭問他,“我聽說證據鑒定出了一些問題,是找不到人證了嗎?”
盛夏抹了一把臉,疲憊地說:“兩個證人,一個不願意出庭作證,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之前跟別人說的話都是瞎說的,不算數。另外一個則下落不明。”盛夏懷疑這個人有可能受了外傷,機緣巧合之下,毀壞了泰莉藏在他體內的定位芯片,所以無論他是不是在煤礦事故中殒命,這個人的下落短時間之內都難以查明了。
“別着急,”米蘭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霍白在查丁浩成的表弟商南。”盛夏想了想,“這個人有可能是在替盛河川打理生意。”
米蘭所有所思,“這個名字,我好像聽過。”
“他是‘昊文’的老板,在臨海市根基不深,主要做絲綢皮革生意,”盛夏說:“其他的情況,霍白還在查。”
米蘭微微蹙眉,“不,不是,我聽說這個名字,似乎是跟某樁醜聞聯系在一起……”她仔細回憶了一下,“好像是有一次跟幾個朋友打牌,她們說起了一個男明星,好像跟這個姓商的有不清不楚的關系。”
盛夏随口問她,“不會是南唐吧?要不陸泉?”
米蘭搖搖頭,“我記得是三個字的名字。”
“吳之軒?”盛夏知道的明星也就這麽幾個了。沒想到米蘭一聽這個名字,臉上露出不大肯定的神色,“好像是這個名字。”
盛夏愣了一下,如果沒記錯的話,吳之軒背後的金主應該是劉長春,做糧食生意的。他什麽時候又跟商南拉上關系了?
會是米蘭當時聽錯了嗎?盛夏沉思片刻,決定找人好好查一查吳之軒和南唐。這兩個人給他的印象一直很古怪,尤其南唐這個人,越是細想,越是覺得他處處透着疑點。隐隐的,似乎都跟盛河川有點兒關系。
米蘭的助手走過來,低聲對米蘭說:“我剛去問大夫,他說病人大概還有一個小時左右會醒。我在這裏盯着,夫人休息一會兒吧。”
盛夏注意到米蘭眼圈泛青,也勸她去隔壁病房睡一會兒。米蘭熬了一夜,身體也有些吃不消,便起身去休息了。
盛夏坐在空蕩蕩的走廊裏,慘白的燈光照着淺灰色的地面和淡綠色的牆壁,消毒|藥水的味道擴大了這種空曠的感覺,令他感覺自己像是坐在曠野裏,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默默的思索着對與錯。
他忽然很希望他的父母還活着,能夠指給他一條路,告訴他應該怎麽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每一步都要摸索着前進,出了錯還會連累到身邊的人。但同時,他心裏也清楚,即便他們還活着,應該也不會替他拿主意了。
因為他已經長大了。
窗外的天空由深濃的墨色慢慢過度為迷蒙的青灰色,一抹極淺極淺的暖色出現在了天地交接的地方。
月落星沉,周而複始。
盛夏自暴自棄的把所有的想法抛在一邊。既然參不透,那就還是随心而為吧。至少這樣做,他不會留下遺憾。
霍東晖一睜開眼,就看見盛夏靠在床邊,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也不知他坐了多久,眼底有血絲,下巴上也長出了短短的胡茬。
霍東晖就有些心疼,小心的動了動胳膊,抓住了他的手,“沒事。別擔心。”
盛夏的眼圈紅了一下,讷讷做了個口型,“對不起,是我不好。”
霍東晖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眼裏帶了笑,“不怪你。再這麽說我生氣了。”
盛夏不再說話,湊過去,在他臉頰上蹭了蹭,心裏懊悔到無以複加。他想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結果馮延就那麽死在了自己的噩夢裏;他想用光明正大的方式來為自己報仇,卻忽略了他的對手并不是一個光明正大的人。無論他選擇怎樣的方式,似乎都會出錯。而且在經過了這件事之後,他開始懷疑盛河川手裏是不是真的藏着泰莉的什麽東西。但丁浩成已死,于光偉又跑了,盛河川自己肯定不會說什麽,這件事目前變得不好查了。
霍東晖傷口疼,說話的聲氣也弱,“咱們以後都注意,別被盛河川牽着鼻子走。”
盛夏點點頭,“嗯。”
“要冷靜,”霍東晖閉上眼,覺得藥勁兒又上來了,整個人都有點兒犯迷糊,“小夏,你別心急。”
盛夏摸摸他的臉,“我記住了。”
霍東晖笑了笑,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盛夏在病床邊坐了一會兒,聽見門口有動靜,一回頭見米蘭站在門口沖他招手,身後還站着一個大高個,正是米蘭給他請來的律師。以前“盛世”的律師跟盛河川的私人律師走的太近,盛夏是不敢再用了。
米蘭朝病房裏瞄了兩眼,見霍東晖已經睡着了,便小心的掩上門,對盛夏說:“老王找你有事兒。你們去我休息的那間病房說話吧。”為了方便照顧兩個病患,米蘭包下了隔壁的空病房作為休息室。
兩個人進了病房,門一關,王律師的表情就嚴肅了起來,“我找人跟周博恒接觸過,聽他的意思,盛河川大概是想活動出來。”
盛夏皺眉,“什麽時候的事?”
“就這兩天。”王律師說:“我找局裏的熟人問過,他之前打電話自首,說是聽說有人告他故意傷人,他就害怕了,躲了。但是躲起來之後又覺得既然自己是清白的,那就沒必要躲起來,所以才又主動聯系警方,争取洗刷別人對他的誣告。”
“誣告?”盛夏冷笑,“他也真敢說。”
王律師搖了搖頭,“咱們這邊最有力的證據就是兩個人證,但這兩個人現在一個下落不明,一個不願意出庭作證。其他的證據,你要知道,很多事情都是盛河川指使手下去做的,并不能直接指向盛河川。”
盛夏沉默了。他原本以為有了這些證據,盛河川是怎麽也跑不了的,看來還是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
打蛇不死随棍上。真讓他出來,以後只怕更麻煩。但是不讓他出來,他們這邊的籌碼似乎又不夠用。
王律師想了想,“只能先等等看了。我會再聯絡人證的。”
盛夏點點頭,證據都已經交上去了,現在也确實沒什麽能做的。
“那就等等看吧。”
盛夏設想了一下盛河川在自己面前活蹦亂跳的樣子,心中各種翻騰。就在馮延死後,他已經在心裏對自己有了一個新的定位,他不想再用對付馮延那樣的手段去對付什麽人了。但讓他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在他打算做一個規矩人的時候,有的人又要跳出來,拼命想要打亂他的計劃呢?
還有,盛河川說他曾經想過要走,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是什麽原因令他改變了主意?
在他決定要走,和改變主意之間,又發生了什麽事?
盛夏問王律師,“能查查盛河川的電話記錄嗎?”
王律師的表情呆了一下,“這個……”
“沒事,我就随口一說。”盛夏擺擺手。這種事情不能找王律師,要找霍白。霍白雖然病着,但他那幾個助手卻并沒閑着,都忙着找于光偉呢。
這傷可不能白捱了。盛夏心想,且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