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另一扇門
薩營華說“接下來四個月的培訓,我們會過得很艱苦”,原來不是客氣。
十二月第一周每天四節課,每節兩小時,堂堂延時。下班後,等喻承奔出大樓,谷天驕已經等了一個鐘頭。
喻承上車,他就遞過來在付錢爽食堂打包的點心,兩人直接在路上解決晚飯。之後,他再在四十分鐘的駕駛途中,過問喻承一天的收獲。
喻承祈禱業務知識掃盲期過後,第二周能松一點。誰知第二周周一,上課前班主任就站到臺前,說:“基于我們都有了一定的業務線基礎,今天起,每天按小組布置作業。月底根據作業質量進行評分,總分最低的小組,全員淘汰。”
滿室炸鍋。這麽一來,再顧家的人也明白,即便不怕豬隊友連累,每天加班是免不了了。
作業是按課題做PPT,晚上十二點前交,超過一秒全組零分。所有人下課起,就各自找空會議室,從食堂打包晚飯,邊吃邊開幹。
但光摳時間還不行,以往做一份PPT,按喻承的速度,集中精力往死裏趕也得搞兩個小時。現在好了,一小組八個人,擋眼兒就遭遇到中國人的通用個性:單打獨鬥一條龍,合起來,群龍無首。
本來組長是龍首,但喻承組的組長是位“心太軟”。他來自付錢爽網安部,以前是工程師。人老實、較真,習慣加班,不擅控場。小組讨論跑偏,他放任衆人自流;他自己呢,一個針尖大的問題也要反複糾結。私事多,常常小組讨論兩句,他接着電話就走了,問題讨論結束才回,拉人問發生了什麽事。
喻承心裏着急,卻不好意思說什麽。谷天驕下班後先回濱江,安頓好小丫頭,半夜再開車回來接他。回到家火速洗漱完躺下,已是淩晨一點。
幾天後,喻承清晨鑽上谷天驕的車,兩人用熊貓眼對視,靜了幾秒,失笑。
喻承:“哥,別來接了。一拖二得把大家都拖垮。”
谷天驕不以為然:“每天就上下班見你兩次,我不希望見面時間再減半。”
喻承心中一動,後座有人接嘴:“Uncle再晚回來,梅幹菜都不認識你了。”
兩人一窘,喻承回頭:“忘了還有個……梅幹菜哪位?”
婷婷捂嘴笑。
瘋丫頭在朝淑女轉變,成年人只好把話先憋住,等她進幼兒園後再繼續。
眼看付錢爽大樓到了,喻承下車前認真說:“哥,我對不起你哈~之前是我媽,現在是加班。咱倆的關系,活生生被扭成了‘柏拉圖style’。”
谷天驕笑看他一眼:“那不是升華了嘛!都是男人,不用解釋,哥懂。”
喻承搖頭:“如果單是拼工作也就算了,但我們現在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跟人的反複溝通上,我心有不甘啊!”
谷天驕:“既然這樣,你要不要嘗試做個改變?”
喻承:“我?”
谷天驕:“提意見不代表就會結仇啊!你講究一點技巧,把你老好人組長拿下,把屬于你們各人的時間搶回來。”
喻承一窘:“我……我想想……今天周五,銷售周五都不加班,咱們下班見!”
谷天驕:“好。”
八小時課程不難挨,講師們盼着周末,一分鐘沒拖。班主任也說:“周末嘛,大家時間寬裕一點,作業下周一前交就好。”
喻承收拾包包着急跑路,卻被組長叫住:“咱們組有同學住在上海,明後天來不了。咱們今日事今日畢,交了作業再走,好吧?”
喻承想想也是,現在他家跟公司相隔二十多公裏,要專門周末來這兒一趟,也挺煩的。他放下包,發短信讓谷天驕先回。
可沒想到這一天,喻承的效率觀念徹底被人完爆。
沒了“午夜鐘聲”的威脅,大家拿出了“滾水渾不怕,大不了當死豬”的态度,一個問題剛起頭就往偏裏跑。本來是讨論互聯網平臺的美妝行業現狀,姑娘們卻談起了哪家店的護膚品好,男人跟着攪和,不久後衆人扯到“女生卸妝前後的驚悚對比”。組長老樣子,在跟不在沒區別。但他的懶散作風歷經一星期的播種後,組裏其他人也被感染,不斷有人出會議室。抽煙的、買飲料的、打電話的,讨論散成一盤沙。
喻承頻頻看手機,心裏飙血加噴火。
進度拖到後半夜,PPT還沒開始做。組長提議出去吃個宵夜,幾個精力旺盛的附議。就這麽耗着,直到住上海的同事急起來,作業才在淩晨三點正式開工,拖拖拉拉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完成。
喻承坐上出租車,天都亮了。他累死又郁悶死,靠車補眠的昏沉中接到他媽電話:“幺兒,我走了!”
喻承:“啊?”
喻承媽:“你弟弟要考試了,我回去陪他。天驕開車送我去機場,拜拜咯!”
喻承:“哦……啊?!”
他讓司機改道蕭山機場,趕到後正巧碰到谷天驕在給他媽搬行李。喻承媽精神抖擻,一再囑咐喻承:“記得把我光棍兒節五折買的東西快遞給我哈!”
喻承:“好的好的。”
喻承媽喜氣洋洋揮揮手,拎着小包包走了。
喻承看回谷天驕,本來他有問題要問,但身體沒扛得住。上車就靠窗睡昏過去,直到再回到小區才補回一點精力。
婷婷還在睡,谷天驕拉他進卧室,兩人關上門擁抱好久才松開。
谷天驕眼色深沉,克制說:“你先好好補個覺,養好精神……”
喻承笑笑,上前用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吻住他男人。谷天驕渾身一抖,兩人用吻激出強電流猛電對方,谷天驕終于忍不住,把他壓倒到床上。
一個半月“可見不可得”的煎熬,兩個人再碰到一起,讓喻承頓悟什麽是天雷地火。兩人皮膚接觸的每一處都像在“獨立失重”,又癢,又麻,歡欣鼓舞奔向無限廣闊的宇宙,再如熾熱的恒星般燃燒。
喻承本來想矜持一點,別過于奔放讓自己露出糗态。然而,谷天驕單單用親吻和呼吸就撩動得他完全失智,用擁抱和挑逗讓他崩潰。等到谷天驕挺身而入時,他沒忍住一聲輕呼,秒到,很快再擡起頭來。
喻承對自己的身體反應無語了。我才是你們的主人,不是谷天驕好嗎?
但全身沒一個細胞聽他的,他自己也不聽,放浪形骸跟谷天驕相互壓榨,奮戰不停。谷天驕這次也徹底沒話,嘴巴空出來對他不是吻就是咬。
咬痛了喻承就哼一聲,卻激起彼此更強的貪欲。他奮力接納谷天驕給的一切,滋味美妙,無以言喻也無法自拔。
忘記過了幾次,兩人才平息下來。喻承順口低聲說了句話,谷天驕貌似愣住,他沒精力細想,直接入夢。
醒來後,時間剛過中午十二點。喻承出卧室,驚訝看到飯廳裏滿桌的貴州菜,谷天驕催他洗漱,完了把筷子塞到他手裏:“快嘗嘗看地不地道!”
喻承一道道細細品味,谷天驕一臉讨好:“怎麽樣?我跟度娘學的,有沒有媽媽的味道?”
喻承:“什麽是‘媽媽的味道’?”他回頭看了一眼婷婷,笑嘻嘻開嚼,“是谷哥的味道!”
海邊人民忍辣能耐差,山裏兒子被幸福包圍,三人都吃得熱淚盈眶,吸溜連連。
各哭各的吃完一頓飯,喻承搶着收拾完車禍現場般的廚房,慫恿父女倆出門遛。兩大一小直接去了銀泰,先給小丫頭買新衣服,再帶她到兒童樂園,遠觀她在軟墊和充氣建築裏開開心心各種滾爬。
谷天驕:“最近我送她進幼兒園,她道別都用‘farewell’,這麽高級?你教的?”
喻承笑笑:“對呀,我也是個老頑固嘛!剛上小學就被人灌輸,‘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上初中又被人灌輸,‘學好外國話,長大當外交官’。英語拿滿分,我媽讓我今後最次也要當個高級同傳。她設想的畫面是,總理在前面走,我跟在後面多嘴多舌。天天能上新聞聯播,通過電視機在她朋友面前刷存在感。誰知我不成材啊,英語學滿八年,進了家中國人開的公司。上班用英文跟中國人說話,回家用英文給中國妞講故事——也就是跟她講故事起,我才發現原來我的八年還是有點兒用處!她學這麽快,我也能把我媽外交官的夢投射到她身上了。”
谷天驕微笑掃他幾眼:“你被你媽媽影響還挺大!”
喻承:“說到她——早上你送我媽去機場,她……為難你沒?”
谷天驕:“為難倒沒有,她和我聊了一些你小時候的事。奶娃娃的時候,她背着你打麻将,打得熱火朝天呢,你外公突然喊:‘娃兒落咯!’她連忙伸手撈,什麽都沒撈到。你連被子一塊兒滑到地上,一點反應都沒有,盯着她吃手;剛學會走路,她洗衣服怕你亂跑,就用幾條凳子把你圈起來。誰知她去了趟廁所回來,就見你撲在她的洗衣盆裏,拎着衣服邊搓邊學她罵:‘這個鬼娃兒,衣裳這麽髒!’……”
喻承:“是不是還說,她把我從洗衣盆邊拎起來,我就跑到穿衣鏡面前,看到裏面的自己,以為是另一個小孩,撲上去對着鏡子舔?”
谷天驕失笑:“是啊。”
喻承笑笑:“多的事兒,她一件都說不出來。這麽多年,她對我‘憶往昔’,就這幾個片段了。”
谷天驕疑惑望着他,問:“是不是你很小的時候,她就走了?”
喻承:“她跟我爸在我三歲時正式離婚,但我兩歲前,她就不落家了。我八歲以後才再見到她,每年暑假共度一個月。相處模式是對我未來畫藍圖,對我當下教做家務。她和我小開叔叔開了個磚廠,每天小官小商圈子混,難得着家。在家也不太親自下廚,不是口述教我做菜,就點外賣。”他笑笑,“所以我不明白什麽是‘媽媽的味道’,我媽沒什麽味道。”
谷天驕:“你是不是特怨她?”
喻承:“怨什麽呀!多少年的事兒了。”他轉過視線,掃一眼笑得咯咯響的婷婷,“哥,我問你哦!她是你女兒,你現在養她,有沒有指望她快點長大,好賺錢養你?”
谷天驕斂淡笑容,也望着丫頭:“怎麽可能呢!我希望她永遠這麽小,讓我一輩子養她。”
喻承:“是吧,這才正常啊。”
谷天驕歪了一下頭,挑眉看過來:“我感覺你背後有好大一個懸疑故事……透點兒線索給我呗,你神秘的家庭背景。”
喻承嘿嘿笑:“沒啥好說的呀,跟別人家一樣!我媽累計嫁兩次,現在單身五年,跟我小開叔叔有個兒子,小我六歲;我爸正式娶三房,跟現在這位為了預防我‘長大了變白眼兒狼’,再生了個兒子,小我九歲。小開叔叔家的弟弟,我叫他‘凱蒂’;我家喻老二,我叫他‘玉帝’。就這麽簡單。”
谷天驕:“你叫你媽‘姐’,叫你爸‘喻總’,倆弟弟一個‘凱蒂’一個‘玉帝’?那你家玉帝的媽呢?”
喻承笑:“小時候叫‘媽’,長大後當面叫‘貴婦’,背後叫‘三姨太’。”
谷天驕:“你這麽叫,他們都沒意見?”
喻承:“有啥意見?他們都當我是吊兒郎當開玩笑。我爸媽對我崇尚‘美式教育’,對小兒子倒都是‘中式教育’……随便啦,放養也好,讓我誰都不像!反正我也不想跟我凱蒂玉帝似的,那德性,活脫脫我‘姐’和我家三姨太的翻版!”
谷天驕靜了一下:“怎麽感覺深不可測?”
喻承大笑:“想多了啦!《珍愛人生》裏有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每個人身後都有讓別人震驚的經歷’,可身在其中,也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
谷天驕:“但總會‘讓人震驚’不是嗎?”
喻承賤笑:“震驚是別人的事兒!就說婷婷吧,萬一把我倆随口說的話記下來,跑去跟老師同學說:‘我uncle喜歡我爸爸!’換成別人家長您聽聽,震不震?”
谷天驕微微皺起眉:“是嘛。”
本來支開小朋友跟谷天驕聊天,喻承只是想了解他媽有沒有私下找谷天驕麻煩。沒想到一不小心,兩人話題跑偏了。最後讓谷天驕想挖出喻承更多背景的同時,也顧慮起婷婷将來可能面對的尴尬處境。
喻承話已出口,收不回來。谷天驕顧慮歸顧慮,好像沒有要退縮的意思。
喻承站在谷天驕的角度想不好未來,只能做回自己邊走邊看,生活回歸兩點一線。
新一周開始,培訓內容和作業難度變本加厲,班上同事卻麻了。明明作業套路越來越熟,配合越來越默契,可浪費時間的人也越來越多,天天卡着半夜收工。每個人都分裂成“今天一定要早點回”和“算了,反正十二點走就行”兩個人。
又是周五。晚上八點,衆人散亂坐在會議室裏各種扯屁,組長又離奇消失。喻承看看手機,收到谷天驕的短信:“有結束苗頭就告訴我,我飙來接你。”
他深吸一口氣,拿起白板筆到會議室前面:“今兒星期五,兄弟姐妹們想家了沒?”
衆人苦笑:“想也得加班啊!”
喻承:“那這樣,我來做書記員,咱們趕緊地捋一下思路。九點前捋完,然後做PPT按數據、截圖、文案和終極整理來分工。如果有同學中途出去,回來摸不清進度,看白板就行。咱們争取十點撤!”
衆人來了興致,紛紛說“好”。
喻承回憶起谷天驕去年開的腦暴會,按作業套路組織讨論。
八點二十,問題理清一半,組長回來了。他先坐在下面聽了幾秒鐘,插嘴問:“讨論到哪兒了?”
喻承指指身邊的白板:“組長看看這個——我們其他同學繼續。”
組長看兩眼,再打斷:“哎,這個不靠譜啊,商家貨品結構有問題,我們得改他們結構。”
喻承笑着拿白板筆圈出記錄上标示的字:“我們今天的課題是店鋪裝修,他家做品牌表代理,貨品結構說不上話。品牌方半年出一款新品,代理出啥賣啥……”
組長:“那怎麽行?得讓商家找品牌方談啊!”
喻承:“這個問題,我們在二十分鐘前理過了,重複問題不再讨論。”
組長不響了,聽喻承帶領其他人繼續。
過五分鐘組長又說:“哎,對了,我們這個培訓,太特麽狠了。我覺得我得跟班主任商量一下,申請點兒住宿補貼,讓咱們直接住這附近。不然身體吃不消啊!”
喻承偷偷嘆口氣,滿臉堆笑道:“好嘞!組長英明!那咱們回過來,先搞定作業啊!”
組長在下面坐半天,忽然起身就走。
其他人集體靜了一下,喻承拿筆點點白板:“還剩最後一個部分,咱們讨論完分工!”
十點,組長買了一堆宵夜回來,推門說:“都累了吧,來吃點兒東西!”話音沒落,就被全組人相互擊掌的歡呼聲打斷。
他原地呆住,喻承趕緊說:“哇噻!組長給咱們帶了吃的!”
全組人察言觀色專業捧場,坐下吃東西聊天,十分鐘後作鳥獸散。好幾位走前有意無意說:“小承,下周起,作業讨論還是你主持啊!矮呀,終于能睡個準點兒覺了!”
會議室清空,組長渾身散發低氣壓,慢吞吞收包。
喻承:“組長組長!英雄且慢!”
組長面無表情看過來,喻承把他拖到自己電腦邊:“剛剛你去忙了,我現在把內容從頭給你理一遍。組長你先聽聽我們的大致思路,聽完有問題,咱倆再讨論,好不好?”
組長坐下來,喻承花了一刻鐘認真跟他解說。這個過程,對方眼中的不爽漸漸減淡,最後只剩一點點郁悶。
喻承斟酌言辭收尾,把“你有沒有聽懂”,說成:“我有沒有哪個地方沒講明白?”
組長呆了一下,決定正視問題:“小承,你對我是不是特別有意見?”
喻承笑嘻嘻說:“對呀!”
組長愣住,大概沒想過這犢子真敢當面這麽說,半天沒動。
喻承:“你老給我們買宵夜,自己破費,多不好!把我們都慣壞了!”
組長:“……”
他又原地坐了一會兒才說:“我不是說這個。要不,我跟班主任說一聲,你來當組長?”
喻承:“組長哥哥,你不要瘋!我哪兒扛得起這個挑子呀!咱們整個組,你最成熟,最見多識廣,看問題最深入,還最有奉獻精神,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了!”
組長狐疑:“那你……”
喻承:“嗨!我就是想早點兒回家,沒別的意思!你想那麽多,我還不想幹那麽多呢!”
組長:“……”
喻承:“還有哦組長,剛剛大家都在說你特牛,特別為我們着想。如果你真的能跟班主任談下來住宿補貼,我們都指望沾你的光!天天這麽晚,是有點抗不牢。”
組長這才笑起來:“真的?那我周一跟她聊聊?”
喻承猛點頭,幫他收拾電腦。收完手機響,他看一眼屏幕:“我女朋友來電話了,嫂子也在等吧?”
組長:“可不!八點就打電話來查崗!”
喻承哈哈笑,拉着他一道出公司,再在組長的推擋下幫他攔車,目送車開遠。
他擦擦額頭的冷汗,往付錢爽停車場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