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二月的“驚喜”
谷天驕送喻承和大象回家,四十分鐘後,喻承收到他發來的短信:“阿龍,周報我轉給你了,你要有興趣就看看。”
喻承從床上翻起身,輕手輕腳回客廳,開電腦。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天光大亮,大象開門往洗手間走。看到他,吓了一跳:“阿承你一夜沒睡?”
喻承笑眯眯喝了口速溶咖啡,大伸懶腰:“終于好啦!”
大象上完廁所回來:“幹嘛呀?”
喻承:“重寫周報。”
大象:“寫了一晚上?你是有多想紅?”
喻承把電腦轉給他:“你看這個。子公司’怒漢學院’現總監,四年前寫的。”
大象眼光一聚,下巴差點掉下來:“卧靠……這是周報嗎?比我們銷售團隊拿下全國第一的戰報還猛!”
他瞌睡都醒了,興致勃勃搶過喻承的鼠标,把郵件從上拖到下,兩人一塊兒膜拜。
這封傳奇的員工周報是彩色的,文字被規整到一張圖表裏。從上到下三頁A4紙長,表格題頭是圖片,大紅底,花花草草簇擁着被拉伸得不成比例的金字“本周周報”。土歸土,但态度很認真。
看得出那位總監當時是百怒班主任,周報內容主要圍繞課程展開。表格橫排從周一分列到周五,縱行是每一天的課程內容。圖表有三十五格,每一格都寫了安排那門課的原因,課程效果,課後師生反饋,以及産生問題的原因分析和解決對策。重要內容,藍字加粗,更重要的,紅字加粗。
整張周報,從上到下又分為幾個部分。除了有理有據的本周總結和下周規劃外,還包括自我學習、工作思考、給團隊的建議、給老板的建議、課程設置結構的建議等等。思考、建議之類的,關鍵詞紅字加粗,底色标黃,還一句口水話都沒有,全是幹貨。
大象說:“這種東西,哪怕存心不看,陣勢就夠排山倒海的。谷天驕說他當時P5?”
喻承點頭:“現在M4,一年至少爬一級。”
大象撇嘴:“周報都這麽會來事兒,其他表現肯定……”他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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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承笑嘻嘻切換界面:“你再看我的!”
大象眼睛一亮:“你用PS?”他看了一陣,拍拍喻承的肩,“谷天驕只不過給你樹個标準,你就熬了一宿,真是……發出去了沒?”
喻承點頭。
大象扭起他的胳膊把他往房裏推:“那快點去睡!別猝死在這屋裏!”
喻承樂呵呵把自己埋進被窩。
昏沉補眠中,手機收到陳骁炜發的短信,他說:“我沒有要求你重寫,不過這個版本非常好。”喻承笑了笑,把手機丢開,裹緊被子閉眼。
直到事後很久喻承才意識到,這次的周報事件,其實是一個開端。
谷天驕給出的标準,為他的職場之路撕開了一個細微卻實在的破口。以這個破口為新站位,喻承眼前亮開一小片,各種小技能小通路更快被他捕捉到,并納入他的智囊。
周遭煥了一層新的樣貌。
新一周進入十二月,普軍豪結束了百怒培訓,進團隊先為老BD經理拎包。
喻承常跟他紮堆抽煙聊天,十二月天氣陰冷,晝夜溫差十幾度,普軍豪重感冒引發扁桃體炎,臉紅筋漲猛咳一分鐘後,緩過氣來跟着就猛吸一口煙。
喻承:“少抽點呗!”
普軍豪:“萬一死了呢?”
喻承失笑:“你以為你李尋歡吶!胃穿孔還邊吐血邊喝酒?”
普軍豪挺得意:“是朋友就甭勸!哥爽就行!”
喻承服了,給他點贊,兩人臭味相投,友誼一天天加深。這個團隊裏,喻承總算淘到了一個新朋友。
十二月中,BD部門請出戴維,與G省簽訂合作協議。
合作盤子五千萬,簽約場地就在六樓演示大廳,現場端茶倒水的果然都是經理級別,喻承只夠格做會前準備。
他在Summer團隊的相互配合下,往演講臺放上大捧百合花,桌上放果盤。輪番檢查每一支鵝頸麥和流動話筒的電池、音質,核對主客兩排座椅上領導銘牌的順序,并在每一把椅子上坐過,以确認頭頂的射燈光線會不會直刺領導的眼睛,如果會,就馬上調整。
忙碌中,Summer經過,靜立兩秒眼露欣賞,說:“小承,專業!”
簽約儀式後,陳骁炜笑眯眯喊他進辦公室:“Summer一再跟我說你好話,她很少誇人。所以喻承,接待這一關,你也過了!”
工作上看似越來越順,喻承接到的活兒也越來越多。除了接待和文案外,所有飯局、玩兒局,陳骁炜都欽點他參與。
而每次陪飯,提前到各飯店點菜,饒海珍也特主動,不遠幾十公裏滿城陪他繞。“試吃工作餐”,兩人五六個菜,吃不完的,饒海珍統統打包。
次數一多,饒海珍也不好意思不解釋,大大方方說:“我老公啦,以前也是十二怒漢的老員工。拿到股票之後就不求上進,辭職在家游手好閑。但現在養小孩花費那麽大,我給家裏能省多少就是多少。”
喻承明白過來,敬佩道:“當媽真不容易!”
從此,這種工作餐,他盡量啃白飯。
然而順遂中也不乏驚吓。
十二月第三周,陳骁炜進一步放手,讓喻承一個人陪H市領導十一人游西溪濕地。三只船在茂草半人高的水道中聊天,對方人數多,客場變主場,話題也就敞開來。
最高職位的副市長是個清瘦的老頭。船行中途,他拿出一盒火柴頂風點煙,但火柴盒裏只剩兩根。他嘩嘩擦了半天,第一根啪地斷了,第二根擦着就被風吹滅。喻承掏出自己的打火機給他點上,再把那個一次性打火機畢恭畢敬送給他救急。
誰知這個舉動,立馬在旁邊兩只船上引發了微型轟動。一位氣質阿姨領導怒贊到:“小喻啊,你這工作做得,比我們還細!真的,我們都覺得慚愧!”
喻承忙說:“不敢不敢。”
同船有一人,是五十多歲的H市秘書長,面相看起來就經歷過大風大浪。不知道這個細節是哪裏觸動到他,他忽然就憶起當年來。
他說:“做基層不簡單!累!而且一不小心就會背黑鍋!”
旁邊人洗耳恭聽,秘書長接着道:“科室裏,每份請領導批示的文件都要小心吶!領導簽字,‘同意’,‘請上級指示’,‘再商議’這種話,多一個字少一個字,都有名堂!哎~我跟你們說,一定要留意這些細節!否則……有好多人,就為這種事,替罪羊進去了!”
喻承一驚,他想,他幫蘇凱提的那些報銷,內網系統裏,陳骁炜有時候寫的是“同意”,有時候是“OK”,有時候是“通過”。這三者之間,會不會也有什麽名堂?
還沒想明白,三船人話題扯遠,扯到“進去了”上面。秘書長提到一個剛剛“進去”的人,這一年轟動全國的G省原省長。
那位省長,喻承寫G省合作建議書時,他還活躍在媒體聚光燈中。喻承第一版引用了他關于“信息化建設”的一句積極意義的新聞原話。當時那一版文案交給陳骁炜,陳骁炜看了一眼就說:“把省長的話删掉,用副省長的。”
喻承心裏疑惑,直到一個星期後,G省原省長突然落馬的新聞鋪天蓋地,喻承才為陳骁炜的敏感度大為佩服。
秘書長說:“他呢,也是不小心暴露的。上面拿他的時候,無聲無息,他還在到處風光。不過他也很硬,進去之後,為了家裏人,上面下面都不招,一個人全部扛,就這麽沒了!死刑!”
喻承近距離聽到這種例子,聯想到自己,莫名震撼。
三船人話題再扯遠,扯到國內現今死刑的行刑方式,秘書長說:“這兩年講究人道,小範圍試點注射。執行人時間定好,就把你……呸!不好意思啊,是把人,帶到一輛車子上。那車子很普通啊,看起來就像是長安車。裏面還配的是皮套座椅,你……呸!……人呢,手是铐着的嘛,執行人兩個,一邊一個,好聲好氣說,現在不行刑,我們給你換個地方,先上車!上去了,手铐給你铐到椅子背後,眼睛給你蒙上,好了,掙不脫了,看不見了,還沒反應過來,一針下去,腳蹬兩下頭就垂下來了,沒了嘛!幾秒鐘的時間,快得很!……哎,那誰讓你行賄受賄呢?”
喻承:“……”
他心裏揣着忐忑,部門對外合作卻越談越多。陳骁炜還在招新的BD經理,團隊有急劇擴展的趨勢。
工作、人際都像沒有大問題,只有跟谷天驕的關系止步不前,沒有由頭,他們都不會說話。
直到12月24號,谷天驕忽然發來短信,問:“阿龍,你晚上有沒有約會?我想請你幫個忙。”
喻承猶豫,本來這天周五,幫什麽忙都可以。但大象昨天就誠邀他平安夜同赴君顧,說每逢佳節,君顧有不同尋常的熱辣秀上演,可以為他物色幾個“公狗腰的漢子”。
他好奇君顧的豔遇,更好奇谷天驕。一個電話彈回去,谷天驕神神秘秘說:“車上有樣東西想借放在你那兒。作為回報,今天下班,我專車送你回家!”
喻承正想回家換身衣服,就說:“好。”
下班出十二怒漢,鑽進谷天驕開來的車,喻承卻聽到後座傳來一個嬌稚清脆的幼兒聲。
“白蛋蛋!”
他頭皮一麻,回頭招呼“婷婷”,再看回眼中帶笑的谷天驕,難以置信:“是她?你管她叫‘東西’?”
“小東西!”谷天驕恬不知恥,痞笑着将軍道,“君子一言,什麽什麽的!”
喻承:“……‘放’多久?”
谷天驕:“最多兩三個小時,跟汪清吃個飯,完了就去接她。”
于是,喻承的男神攜帶其幼女,首次光臨了喻承的寒舍。
“戶型不錯啊!”谷天驕抱着婷婷,進門就點評,“90方兩室,朝南帶陽臺。喲,客廳還有小沙發咖啡桌小書架……挺好挺好!你住哪間?”
喻承無語地指了指,男神渾身閃光探個頭進去:“哇,好大一個衣櫃!”他回頭朝他微笑,“收拾得這麽幹淨,你們果然跟普通男孩子不一樣!”說着又閃進喻承寒舍的洗手間,“就是瓶瓶罐罐多了點……”
喻承:“對不起,我們這兒住的是倆女的。”
谷天驕笑,把婷婷直接丢他手上,淩波微步到廚房,嘴跟抹了蜜似的:“廚房也在用啊,太有家的感覺了!”
喻承兩手舉香拜佛似的拎着小姑娘,無奈道:“您就說買不買吧!”
谷天驕興沖沖奔下樓,從車裏拿來一罐奶粉,一只奶瓶,兩三本圖書,一并放客廳的咖啡桌上:“她奶奶說四點鐘喂過飯,等會兒她要是餓了,給她沖點奶粉,無聊就給她講個故事。哥按每小時兩百塊,給你計費!”
喻承:“……老板,官價三千!”
谷天驕不理他,俯身在婷婷臉上親了一下:“聽哥哥話,爸爸等會兒就來!”
他擡眼跟一臉幽怨的喻承笑嘻嘻說了句“走啦”,腳底踩風開車跑了。
喻承和手中的小孩兒對視一眼,察覺到婷婷跟第一次見時不一樣。她不哭不鬧,那眼神,黑漆漆的,像是明白什麽。
喻承把她丢進小沙發,問她餓不餓,小丫頭擰巴不回話,自己從沙發上挪下來,跪在地上就着低矮的咖啡桌翻書。
喻承心想,嗬,小樣兒的,低氣壓比我還會放!他進廚房下面條,想了想給婷婷也煮了一小碗,還往裏面加了一點點辣椒。
兩碗面擱到小桌上,喻承遞給她一雙筷子。婷婷新奇接過,看了看小碗裏面條上的紅油珠,回過眼睛望喻承,看到他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笨拙抓着筷子挑起幾根就往嘴裏送。
然後她嘴巴紅腫了,眼睛水汪汪,狂吸氣。喻承忍俊不禁,問:“好吃嗎?”
她竟然點頭,低頭繼續扒拉。
喻承心裏笑翻了,面上還要裝嚴肅,說:“哥吃啥,你吃啥。咱倆人權平等,不虧待你哈!”
一大一小兩人湊在桌子邊,各解決各的食欲。婷婷這丫頭,口味還挺重,一小碗吃完,張開左手把碗推給喻承,眼巴巴望着他,右手筷子不肯放。
喻承:“差不多就得了,吃多了你要胃疼。”
說歸說,喻承還是把自己碗裏辣十倍的面挑給她一根。婷婷二話不說往嘴裏扒,鼻涕眼淚一下子飚出來。這回是真的吃不下了,抱着杯子狂灌水,把喻承樂得不行。
吃完面,婷婷對新環境的戒備放下來,但跟上次在山裏狂奔的野猴相比,她就像變了個孩子。
兩人大眼瞪小眼。
喻承:“你辣缺氧了?”
婷婷盯着他,忽然說:“我不想要新媽媽。”
喻承一愣,把她抱起來,放到大腿上,笑道:“這又由不得你,你爹這麽年輕,你也得要一個人來伺候熱湯熱飯是不?”
婷婷呆了,明顯沒懂他的話。過了一會兒才說:“白雪公主的新媽媽打她罵她,還把她趕到大森林去,給她吃毒蘋果。”
喻承心裏好笑,他把小孩兒摟緊,摸着她的小辮兒說:“那是外國,我們這兒的新媽媽,會給你買漂亮裙子,給你搽口紅胭脂,把你的臉塗得像個……”他控制了一下措辭,把“猴屁股”三個字咽回去,“像個小公主似的,讓你穿她的高跟鞋……你喜歡穿高跟鞋不?”
婷婷眼睛亮起來,喻承笑:“你爸沒有吧?所以咯……”
他又唠唠叨叨講了一會兒新媽媽的好處,小丫頭周圍的低氣壓活躍散開,她下地走了兩圈,完了讓他講故事。
喻承翻了一下谷天驕留下的三本書,《海的女兒》,《紅鞋》和《野天鵝》。無奈了,這不全是杯具嗎?何況野天鵝跟白雪公主一樣,直接告訴小朋友,後媽有多恐怖。講這種故事,那不是給這孩子心裏種植反/革命的種子?
他踱到自己書架面前,一半《藍海戰略》之類的工具書,四分之一大學留下來的《李四光談美》之類的拓展材料,還有四分之一美容、廚藝、詩詞散文之類的雜書,站了半天,最終翻出一本《成語詞典》。
得,只能靠上面的典故來瞎掰了。
婷婷指着書,說:“這上面沒有畫兒!”
喻承把她放到沙發上,說:“你看我長得像不像畫兒?要不,我給你念念《21世紀最具潛力的十大行業》?”
婷婷再次呈現出呆萌的神情,喻承笑笑,翻開書找自己熟悉的內容。
谷天驕許諾的“兩三個小時”,很快就自打嘴巴。八點半來了個電話,說汪清還在加班,跪求他再等等;九點半,大象來電話,聽筒那端是穿透音樂的興奮狼叫。
大象說:“卧靠,現場太火爆了!你丫在哪兒?”
喻承:“小哥在補習古代文化。”
大象:“……有病啊!好多帥哥,lady們都瘋了!你來不來?”
喻承苦笑:“我摟着一妞兒呢,你注意安全,記得戴套。”
大象無語了。
十一點半,谷天驕的車停到了喻承家樓下。他手裏帶了條小毯子,包好早就睡迷糊的婷婷。喻承把奶粉和書幫他拿下去。
喻承往車裏看看,副駕上放着一大束紅玫瑰:“咦,嫂子沒來?”
谷天驕把婷婷捆上兒童座,蓋好毯子鑽出來,笑笑:“一直在會議室,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還好吧?”
喻承一窘:“啊……就是……她隔一會兒就吵着要尿尿,我,丢她自己坐馬桶不放心,扶了一下。”
谷天驕失笑:“謝啦!”
喻承搖搖頭,想了想還是問道:“本來你是想帶婷婷,一塊兒跟嫂子約會的?”
谷天驕靜了一下,摸出煙,遞給喻承一根,自己再摸了根點上,笑道:“你怎麽猜到的?”
喻承不答,兩個人站在白色路燈光下,各自望着暗夜中黑漆漆的小區常綠樹。
喻承把差點沖出口的“汪清姐是不是還沒有準備好接受婷婷”忍下來,笑道:“哥都訂婚了,還買玫瑰,平安夜約二人世界,也是蠻拼的哈!”
谷天驕把煙蒂踩滅,接着又點了一根:“不管走到哪個階段,婚姻總要靠經營。”
喻承嗯了一聲,兩個人靜靜站了一會兒。
谷天驕笑問:“婷婷難不難帶?”
喻承看了看他立體的側面,琢磨這個問題究竟是谷天驕在問他,還是谷天驕在對天自問今後汪清将面臨的生活。
他想了一會兒,認真道:“希望今後婷婷不會恨我。”
谷天驕回頭:“嗯?”
喻承:“我今天跟她許諾了一堆善意的謊言……”他笑了笑,“也有可能不是謊言……最好不是。”
谷天驕疑惑看了他一眼,猜到他的意思,欲言又止,最後說:“費心了。”
半夜風冷,谷天驕跟喻承道晚安,鑽進車裏。
在喻承朝他一如既往做“一路平安”手勢時,他卻又放下副駕的車窗,笑道:“不論是不是謊言,我保證婷婷不會恨你。不管她今後要怎麽看這些事,至少你的善意,她一定能懂。”
谷天驕的車滑進出小區的路,拐過彎,尾燈光都看不見了,喻承還站在原地。
下周六是元旦,三天放假。從十二月起到明年四月谷天驕結婚為止,元旦節,春節,情人節,女神節,白色/情人節……幾乎每個月都有值得慶祝和約會的理由。
喻承本來認為谷天驕戴上對戒是讓他難捱的事,也不認為自己能和一個小孩獨處那麽久。
可現在,他只希望今後那些節日,谷天驕費心“經營”他的婚姻時,要不要帶婷婷一道,他最好一開始就做好決定。
別讓一個孩子中途被扔在一個陌生人家裏的這個夜晚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