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四下一片漆黑,只有三米高的牆頭有一個裝了栅欄的洞口投下幾線銀藍色月光。
喻承靠着濕漉漉臭熏熏的牆,坐在看不出顏色的腐爛稻草裏,微微一動,手上腳上傳來鐵鐐的聲響。
呃?已經被抓了?
他環顧一圈,拖着鐵鏈沖到牢房門邊,抓着木杠一陣猛搖,喊:“劉聰!你這個狗奴!我詛咒你不得好死!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喻承邊喊邊想,不是該喊“冤枉啊……放我出去!我悔過~我坦白~”嗎?這潑婦罵街是幾個意思?
喊聲被空曠的坑洞吸收,一點威懾力都沒有。喻承跌坐回地上,臨死,他想起了一個人,陳青山。
多年前陳青山人在鄉野,才德卻由庶民口口相傳到了朝中。天子派人請他出世,領命去的人每次到他的茅草屋,他都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
明擺着是躲官的把戲,有幾次喻承碰巧也在。陳青山醉卧在床上,他躲在床底。等使者無計可施走後,陳青山立馬就翻身下床。喻承滿頭稻草爬出去,陳青山沒事兒人似的,笑眯眯斟酒給他,說:“老莊之道,剛才我們談到何處,還記得嗎?接着來!”
喻承服了,興高采烈和陳青山聊他們彼此興奮的話題。有時候明明聊得不着邊際,陳青山卻順着他路子跑,完了兩人大笑。
酒意上頭,喻承醉了就唱,拿筷子敲着碗打拍子,陳青山笑呵呵聽;唱累了倒下就睡,兩人共卧一床。醒來後如果天光還亮着,兩人再出門一同撸起袖子打鐵種地。
陳青山朋友多,喝酒的局子有時大有時小。不論大小,一個風格,談天說地,誇贊古往今來名人雅士自律清廉的做派,高山仰止狀;散去後各自回市井,一絲不茍做高官達人們不屑的體力活換生活所需。
這種無憂無慮揮霍時光的日子,到喻承——準确地說是“段修筠”,應诏入朝做官為止。
喻承嘆口氣,張望四周,舊時歡樂再也回不去了。
牢房巷道裏響起一片喧嘩,一聽就知道是獄卒拖着什麽人靠近,他們大聲呵斥把手伸出牢門對他們或求或罵的囚犯,揮着木棍狠狠擊打擋路的手臂,一時慘叫四起。
喻承手扶木杠,沖來人吼:“就會欺壓手無寸鐵之人!你們這些為虎作伥的牲畜!數典忘祖的……”
話沒喊完,獄卒丢破布一樣一把丢開他,把他們拖的人扔進來,鎖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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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承:“……”
他回頭打量地上面朝下,須發淩亂麻袋一樣癱軟的身體,忽然渾身一個激靈。
“青……青山兄?青山兄!”
喻承手腳并用,爬到他身邊,扶不動推不起,他只好抓住陳青山散落在地上的幾縷頭發。輕輕扯,輕輕喊,過了好一陣,陳青山才動了動,睜開眼睛。看到他後,就朝他笑了笑。
喻承心中一痛,問:“青山兄,你為何在此處?”
陳青山靜默了一會兒,曲起手臂,伴着嘩啦啦的鐐铐聲,他支起身,順着喻承攙扶,兩人背靠木杠相貼而坐。
“修筠,行刺事敗了……”
喻承點點頭,放松汲取陳青山的體溫。想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對:“可你躬耕田園不問世事,怎會也被牽連?”
陳青山轉過頭來,眼中帶笑望着他,擡手捏了一把他的臉,喻承感受到溫暖和安心。
陳青山:“上回你來找我,說了你的打算。你以身忠亡國之君,為司馬邺受辱被殺之事以命博命;我,于我而言,天下誰當皇帝都不要緊。”
喻承沉默。
陳青山:“我一幹人等在野,聽說晉朝臣子難耐國破之辱而争相自盡。你不似他們軟弱,有氣節,也有計謀膽魄。但抛開這些不談,你的事,我怎會坐視不管?”他笑了笑,“聽你要設計殺劉聰,我便安排人暗中接應你。哪知劉聰太狡猾……”
喻承眼眶刺痛,把頭靠到陳青山肩上,笑道:“怎麽,當初我陪你打鐵,你不願理我;陪你鋤地,刨到塊金子,我看了一眼,你就嫌我本性貪財說我不是你朋友。現在倒願意為我死了?”
陳青山大笑起來,被他埋怨也不争辯,笑了一陣才說:“你我躲不過這一劫,怕是近日要問斬。你有什麽想完成的心願嗎?”
喻承皺起眉頭,胸口湧起恨意:“我就想殺了他們!不過,今已無望……”忽然心裏一熱,眼淚溫潤上來,他朝陳青山笑笑,“早料到難逃一死,我沒什麽眷戀……只,只剩你……哪知你也被我牽連。”
陳青山摟住他,輕聲說:“修筠,六道輪回,死是常态。我對你相見恨晚,同死一道做鬼,你我再續風流。”
喻承想哭又想笑,腿一蹬,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
天亮了?!
……卧靠,那得幾點了呀?!
他抓過手機,摁亮一看,瞬間把手機甩開,“嘭”地再倒下,扯回被子。
七點二十五,不過今天星期六……太好了,差點吓尿。
可經過這一吓,喻承雖然眼皮重,四肢軟,大腦卻越來越清醒。媽蛋,好不容易盼到的周末,沒福氣睡懶覺啊……
他大字型翻個身,臉埋在枕頭裏,進行夢境回顧。
奇了怪了,這個夢好像做過啊……不對不對,好像只是人出現過,劇情不一樣。夢裏說了些啥?好像提了幾個人名?忘了,只記得陳青山。嘿,做夢還有續集,怪怪的。
他想了想又笑起來,坐牢一塊兒,還說一起死,天驕兄,真是伉俪情深啊……額,不對,是“青山”兄,沒“天驕”啥事兒。可是那位青山兄,每次夢裏都覺得他好帥,醒來卻怎麽都想不起樣子了。不過身材嘛,他記得的,Hugo男模的樣子,想想吸了口哈喇子。
硬板床上滾了一會兒,喻承死也睡不着,八點不到,只好起了。
他一起,大象跟着起。兩人無語對視半天,喻承問:“你昨晚不是去找老高,兩點才回來嗎?生物鐘?”
大象苦笑:“勞碌命,認了!”
兩人洗漱吃早飯洗衣服打掃房間,一通忙活,分別坐下來開電腦寫周報時,才十點。
五分鐘後,喻承開音響放歌兒:“大象,你做夢,有沒有夢到過同一個人?”
大象掃他一眼:“有啊,小時候天天夢到獅子追我,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位獅子。你丫寫完啦?”
喻承點頭:“那獅子,除了追你,有後續沒?”
大象用腳一蹬地,電腦椅嘩啦一聲漂移到喻承桌子邊兒:“卧靠,你們什麽部門啊,周報只要……我看看,六句話?接待N市、H省、B市領導,撰寫N市、J市合作協議……下周計劃,‘接待G省中小廳副廳長,并修改本周所有文案至完稿’?”
喻承無奈道:“我做死做活一星期,你十秒鐘就念完了。”
大象:“牛逼啊你們部門,周報這麽簡單!”說着又腳下用力,駕馭椅子滑了回去。
喻承:“你們銷售啥樣兒的?”
大象嘆口氣:“本周到單數,下周預測數,總單跟金銀銅各牌級的差距,CRM庫裏只剩寧願死也不願再合作的客戶,計劃開發策略……唉,可多了,你不會懂的。”
喻承:“CRM?客戶成熟度管理系統?”大象嗯了一聲,喻承笑,“怎麽開發?繼續騙啊,你們不就是幹這個的嘛!”
大象搖頭:“已經騙油了,好多老會員,我們說上一句,他們就能接下一句,油鹽不進。”
喻承:“那你們需要開發新的騙術……哎,說呀,有沒有後續?”
大象:“啥後續?哦,有一次夢到獅子追着追着變成了紙箱,被我點火燒了。”
喻承:“那我還算正常。”
大象:“你又夢到啥了?”
喻承:“帥哥,叫陳青山,各種劇情,不重樣兒的。”
大象:“做沒?”
喻承想了想,捂臉:“有呃,有一段兒是他抱着我……好像是在幹那事兒。”
大象哈哈笑:“夢裏得逞表明現實無望,你還那麽開心,注孤生!”
喻承:“……”
大象噼裏啪啦埋首電腦,一小時後,才說了句:“得嘞~”伸了個懶腰,手剛放下,電話響起。
大象看了看,嘟囔了句“誰啊”,接起來:“推銷請自動挂機……”喻承見他話沒說完,就震了一下,瞬間坐得規規矩矩,“老……老板……不好意思啊……”
喻承“噗”地笑出來,大象在主管面前口無遮攔,原來對着大老板,也是個搖尾巴的貨。
但這很奇葩啊,喊“老板”,級別應該是經理,因為資深經理,銷售部喊的是“區長”。但大象的經理不就是谷天驕嘛!喻承跟谷天驕相處,大多數時候都很放松,有時放松過度了,還會放幾句厥詞,哪像他這樣!
大象:“好,您放心吧,他要不肯,我就是一掌拍死他,也把肉身給您拖過去!”
喻承:“……”
大象挂完電話,上半身就松下來,癱到椅子後背,忽然又坐起來,拿起手機确認有沒有挂斷,再放下,松一口氣。
喻承靜了一秒,接着拍桌子狂笑:“縮頭龜!夾尾巴狗!軟腳蝦!拖尾巴蛆!”
大象冷漠瞪着他:“軟腳蝦都算了,‘拖尾巴蛆’的來歷是?”
喻承:“沒來歷,我爺爺發明的,适合你!”
大象:“……今晚上直接拍死你拖過去算了。”
喻承:“晚上?拖哪兒去?”
大象無奈看着他:“今兒27號,到月底我升P5……先不要嗨,冷靜!銷售的P5很容易的,而且只有底薪加500,其他不變。谷天驕說,為了給我慶賀,請我今晚到文二路上那個牛逼浴場蒸桑拿。”
喻承:“同事請客去泡湯?你們什麽品位?”
大象愁眉苦臉:“是啊,銷售部好像還挺流行……你得一塊兒去!”
喻承:“關我啥事兒?”
大象拿了支煙,把煙盒一摔:“老子還想說關我啥事兒呢!全部門十來個人升P5,他怎麽不全請?約你就約你,何必拿我當幌子?”
喻承:“喲~坦誠相見……我不想去。”
大象:“我沒聽錯吧?”
喻承兩手捧腮思春狀:“我發現一個問題,每次見了他之後,那一天我就做不了美夢。見他也挺好,但夢裏面的帥哥,人家有摸我臉嘞~他,看得到吃不到,不好,不去!”
大象:“敢不去,老子把你後面填了!”
喻承:“……”
大象照舊下午加班,十二點沒到就走了。喻承說歸說,心裏還是高興得不行。他在家先洗了一遍澡,費心機把面膜敷了,再挑了條白色的CK內褲穿上。
忽然驚醒過來,蒸個桑拿,幹嘛呀?搞得真像要去幹嘛似的……話說回來,我不遠18公裏,大周末從濱江趕到城西,到底去幹嘛?
喻承對自己無語了。
喻承到十二怒漢時,正好晚上八點。一大波銷售叫喳喳地湧出大樓,等人都走完了,再過了十分鐘,谷天驕和大象才肩并肩出來。
隔着七八米聽到大象說:“為了三部的榮譽,努力工作是應該的,這也是您的栽培!”
喻承:“……”
“栽培”,你以為你是嬌花呀!不過這詞,好像自己也用過……
谷天驕繃得挺穩,招牌式“額呵”笑了聲,擡眼看到喻承,笑意放大,朝他招手。
三人鑽進谷天驕停在路邊的蒙迪歐,喻承照例坐副駕,大象默契坐在後面。
公司離那家浴場,走路只要十分鐘。但人家有車,非要費油,非要燒錢,非要污染空氣,有什麽辦法?五分鐘後,三人已經進更衣室了。
更衣室裏人挺多,進進出出,什麽樣兒的身材都有。喻承心裏有鬼,默默背過身脫衣服,大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脫完就殺進淋浴場。喻承一身精光正要走,谷天驕卻大大方方招呼他:“阿龍,這麽冷的天,就穿一件毛衣?”
喻承笑嘻嘻轉身:“為了方便脫嘛……”一眼看到谷天驕的全部,頓時血沖頭頂,烙鐵從耳朵燙到肩上,還有迅速往下竄的趨勢。
谷天驕:“嗯?”
喻承:“我的意思是,出來洗澡……哎,回……回見!”
他兩大步踩過消毒水,一頭紮進霧氣蒙蒙的淋浴隔間。擰開蓮蓬頭,一股冰水沖下來,喻承“卧靠!”了一聲,彈到旁邊慢慢調。
“卧靠”暴露了方位,大象的聲音從隔壁傳來:“看到啦?”
喻承:“噓……”
噓聲被四處嘩嘩的水聲蓋住,大象沒聽到,追問:“怎麽樣?”
谷天驕近在咫尺笑呵呵接道:“還不錯,比我想象的厲害。大象的也給我看看?”
喻承:“……”
大象:“……”
谷天驕一個人大笑,喻承心虛瞟了眼四周,還好沒有人注意到這麽變态的對話,不然等會兒被光溜溜擡出去做屍檢也有可能。
話說,他還“想象”啦?他到底把他想成什麽樣?矮我的天……
喻承飛速洗完沖出去,撞到偷偷摸摸也打算先跑的大象,兩人一對眼色,正要溜,谷天驕的聲音穿透白霧:“你倆,桑拿室見啊!”
大象接口就說:“好,不見不散!”
喻承白他一眼,扭着大象胳膊,沖到外面抓條浴巾裹腰上,才松下氣來。
桑拿室幹濕合一,規定蒸的時間不能超過十五分鐘。兩個人進去時,恰好裏面沒人。
大象往燒紅的石頭上澆了一瓢水,“刺啦”一聲,小房間被霧氣填滿。他坐到喻承身邊:“我怎麽感覺他不是直的?”
喻承懵懂道:“不是直的,會一任接一任地娶啊?”
磨花玻璃門外,一個身影靠近,兩人立刻轉換話題。喻承說:“P5很難升吧!”大象說:“谷老板帶隊,誰不升誰不是人!”
谷天驕推門進,兩人同時住口,癡呆狀盯着眼前人。
谷天驕低頭一看,轉身就走。
大象拿胳膊肘捅捅喻承:“他是故意的吧?”
喻承舉起手捏住鼻子:“Hugo男模……不行,老子要死了……”
谷天驕再推門進來,老臉通紅:“對不住,剛才忘記拿浴巾。”
大象:“挺好看的……”
喻承:“我們什麽都沒看到……”
三人尴尬傻笑了一會兒,并排坐在小房間的坐墊上,一時都想不出話題,眼睛也沒處放,跟着手腳也沒處放起來。
一分鐘後有其他人推門進,喻承彈起身:“我去沖一下。”
大象想走不敢走,谷天驕失笑道:“是太熱了,一起出去吧!”
直到穿上浴場提供的短衣短褲,三個人挂着空檔回趟更衣室,拿了手機往樓上走,神經兮兮的氣氛才被鬧哄哄的人群撫平。
浴場二樓分為聊天區和休息區。聊天區燈光明亮,設卡座,分為大廳和包廂。休息區則是近千平方的暗室,裏面放了七八排軟墊躺椅。
聊天區大廳的人滿了,谷天驕看了一眼休息區,裏面人在各自的電視屏幕映照下,整齊躺着挺屍;他又看了一眼包廂,大概怕剛才三人相對無言的場景重現,便帶着喻承和大象往休息區裏去。
服務生幫他們找了個地方,其中兩把躺椅相鄰,另一把則在對面,正好方便三人聊天,誰也不會被冷落。
大象二話不說就爬到單獨的那把椅子上,看了喻承一眼。那意思太明白了,“即使當燈泡,我也只想當一顆安靜的黑燈泡”。
谷天驕到大象對面放松坐下,找些閑話扯淡,一不留神又聊到了工作上。
喻承插不進嘴,好奇東看西看,發現休息區裏竟然還有按摩服務。不過……為什麽按摩師穿的是黑色低胸吊帶高開叉連衣裙?
他斜對面那個老男人面前的女生,坐在一把小凳子上給他按腳。姑娘的裙子後擺直接落到地毯上,胸口大腿都反着微弱的電視光,白皙刺眼,那男人眼睛忙東忙西,看不過來。
呃?那女孩兒側面好熟……
谷天驕湊過來,低聲笑問:“你想幹什麽?”
大象也坐起身,嚴肅道:“小心啊,公司高壓線!”
喻承卻目光凝聚,朝女孩兒喊了聲:“哎,姐,姐!”
谷天驕和大象面面相觑。
喻承:“內個……樹……流……麻辣燙姐!”
女孩兒回過頭,喻承确定了。他不顧另外兩個人驚呆的神情,跳下躺椅奔過去,笑嘻嘻打招呼:“你到這兒來工作啦!”
樹洞姐面無表情盯着他:“你哪位?”
喻承傻乎乎指自己的臉:“我呀!買過你……麻辣燙的,你還勸過我,多找了我五十塊錢!”
樹洞姐恍然大悟:“哦,那個撸射!”
喻承:“……”
老男人好奇接話:“你叫舒琉?怎麽不做麻辣燙了?”
樹洞姐回頭對老男人笑道:“冬天人少,出來的人都去吃火鍋了,麻辣燙店開不下去。”
喻承:“……”
火鍋?夜總會同行嗎?
樹洞姐在忙,但對于這個勸慰過他的姑娘,喻承對她還有話要說,所以與此同時,他沒注意到本來對坐的谷天驕和大象,偷偷摸摸坐到了一起,一同望着他,擺出三姑六婆嗑瓜子擺龍門陣的姿态。
大象對着谷天驕低聲說:“是個站街妹。”
谷天驕:“你怎麽知道?”
大象:“樹是‘樹洞’,流是‘流莺’,阿承吞吞吐吐的,肯定就是!”
谷天驕誇張一個哦字口型,低聲問回去:“他竟然還有這種朋友!”
大象:“朋友肯定不是……估計是聊友。”
谷天驕點點頭,驚訝不減:“他竟然還有這種聊友!”
大象噗地一笑,喻承在離他倆五米處蹲着問姑娘,“那現在待遇好不好,夠不夠交房租?”之類,大象對谷天驕解釋:“阿承他有滿腔的浪漫主義詩人情懷……看什麽人,都喜歡把別人洗白。”
谷天驕:“浪漫主義詩人?”
大象正色道:“就是腦子有坑的意思。”
谷天驕失笑,說:“你們倆性格挺搭的,關系這麽好,怎麽沒在一起?”
大象一呆:“性格搭,就能在一起啊?”
谷天驕:“難道不對?”
大象:“要誰都跟您似的想法兒,這世界就太平了。”
谷天驕笑:“你終于說人話了,那你說說,你們為什麽就不願意這世界太平?”
大象一窘,想了想說:“這麽詩意的問題,您得問詩人阿承。”
谷天驕點頭:“矮子矮,一肚子拐。”
大象:“……”
谷天驕:“對,你比我高一點,我說的是小承。”
喻承趿拉拖鞋跑過來,拿起小桌上發亮猛震的手機:“說我什麽?……哈喽,老板晚上好!……我在外面,您有什麽指示?”
他前後變臉無縫銜接,前半秒像個小孩,後半秒畢恭畢敬,跪舔得大大方方。谷天驕笑出來,大象則一臉嫌棄,無語挪回自己的椅子,摸出遙控看電視。
喻承挂完電話,興奮勁兒變成低氣壓。
谷天驕察言觀色:“怎麽了?”
喻承癱坐到躺椅上,皺眉半天才說:“鄧湯達,就是陳骁炜老板,給陳骁炜告我狀,說我的周報是流水賬。”
谷天驕:“哦,那是流水賬嗎?”
喻承一窘,不服氣道:“可我是學團隊老員工的方式寫的啊!饒海珍總共三句話,蘇凱兩句,其他人都是這樣。我的算很長了,憑什麽就說我!”
谷天驕:“你是怎麽寫的?”
喻承給他複述了一遍:“鄧湯達說,還要寫什麽思想感悟,學習心得……工作就是工作,我做好就好了啊,他沒事兒幹嘛還要管我‘思想’!”
谷天驕見他越說越氣,問:“這個團隊,壓力是不是挺大?我幾次在八樓見你,你都在圍着外部訪客東奔西跑,沒敢跟你打招呼。”
喻承靜了一下,沒憋住,從馬佳麗第一天工作就告他黑狀起,把他這半個月遇到的不可思議現狀都說了一遍。
喻承:“鄧老板平時不在,星期三來了。當那多人的面,彈給我這麽大的一個矽膠球,”他用手比了個飯碗大的圓,“我接住一看,你猜是什麽?肉色的一團,帶褐色乳暈和激凸,是個E罩杯的胸啊!說是送我的見面禮……”
谷天驕一口飲料差點噴出來。
喻承:“還有他手下那些資深經理,有一個什麽團隊的老大,天天沒事兒到他門口轉悠,不分男女開黃腔。有兩次看到我早餐啃火腿腸,就問,喻承,你怎麽總喜歡吞咽這種棍狀物?”
谷天驕:“你回應他沒?”
喻承:“嗯,我實在不堪侮辱,跟他說,因為我喜歡把它們咬碎!”
谷天驕沒繃住,笑半天,說:“回應是對的,不過對象,資深經理的話,你稍微沖了點……畢竟那個滋味,想想就很痛!”
喻承:“谷哥,你說就這種人,怎麽還爬了那麽高?是不是你說過的,‘歷史遺留問題’?”
谷天驕收住笑意:“這個還不好說,你再慢慢體會吧。對了,你剛剛提到那個蘇凱,亂報發/票,變相行賄的事,你後來有沒有找陳骁炜請示過?”
喻承:“發了短信,陳骁炜說‘OK’。”
谷天驕深思着點點頭:“把短信截圖保存好。如果真出事,只要你沒有從中獲利,就輪不到你。”
喻承愁眉苦臉:“獲什麽利啊,愁都愁死我了……哦,還有一個人,谷哥你幫我分析分析。”
谷天驕:“饒海珍?”
喻承:“嗯,忽敵忽友。好的時候感覺特真誠熱情,也幫了我一些實實在在的忙。但我總感覺,好像很虛幻。”
谷天驕回視着他求真若渴的眼睛,淡淡笑了笑:“我不能代替你成長,總得自己學會辨認,而且人好不好,也不能一概而論,得對事不對人。”
喻承心想,好嘛,大道理又來了。
谷天驕:“不過我有件事倒可以幫你。回頭轉發你一封別人的周報,那個人,寫那封周報的時候是個P5,現在是子公司‘怒漢學院’總監。”
喻承咂舌道:“哥,你的意思,不會是寫個周報,他就一步登天了吧!”
谷天驕無奈道:“窺斑見豹,看了你就明白了。”
喻承:“可是為什麽鄧湯達非要了解我的‘思想’?”
谷天驕笑着搖搖頭:“鬼打牆了是不?我問你,鄧湯達是不是直接帶你的人?不是,對吧?但他呢,是你老板的老板,理論上有義務、實際上也有權利,了解你的工作潛力。包括陳骁炜也是一個道理,你現在主要是在跟他接觸,他能直觀了解你,知道什麽事該派你去做最妥當。但萬一哪天起,你主要工作不是配合他了呢?周報是唯一穩定讓老板了解你工作狀态的渠道,你作為新人,幾句話寫周報完事兒,你自己能從裏面看出多少你的努力?”
喻承一窘,以前展會公司的周報,大家都是瞎扯,反正沒人看,工廠甚至都不用寫。
工作努不努力,不從工作過程中觀察,就看周報?那管理做得也太輕松了點。
谷天驕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在哪兒混,就跟着哪兒的牌理出牌,否則分分鐘出局。而且這麽看來,鄧湯達很關照你,換成其他人,比如馬佳麗,直接給你貼塊‘廢物’的标簽完事兒。之後不論你有多努力,表現多出色,除非是公司快要垮了,你站出來力挽狂瀾,否則那個标簽到你死都不會揭。一旦部門有變動,你就是最先收拾東西走那個。”
喻承撇撇嘴:“我錯了,回去一定好好學習。”
兩人聊了半天,大象直接在對面躺椅上睡着了。
谷天驕若有所思看了看大象,起身去給他拉上毯子。這時,樹洞姐搖到兩個人面前。
樹洞姐:“撸射,按腳嗎?”
谷天驕一臉正經,眼睛藏笑,靠到自己躺椅上,點上煙,默不作聲看戲。
喻承嘿嘿笑兩聲:“太熟了,這哪兒好意思!”
樹洞姐:“又不是不收你錢!”
喻承一愣,擺手道:“不行不行,你,你領口太低,我緊張。”
樹洞姐:“咦?那剛剛我工作的時候,你蹲旁邊問這問那,你到底想幹嘛啊?”
喻承:“主要是……見到老朋友改行,挺高興的……”
聽他說是“老朋友”,樹洞姐似乎有些動容,怔了一下就大方坐到喻承躺椅邊,接過谷天驕遞來的利群。
她湊火點煙,火光映照下,纖瘦的手指骨節上,有出力按摩腫起的血泡。喻承推斷,還真是改行不久,否則相同部位應該都是老繭。可她穿成這樣,恐怕改行改得也并不徹底。
樹洞姐看了一眼谷天驕,回頭問喻承:“找到新男朋友啦?”
喻承:“……不是的。”
樹洞姐:“哦,那是原來甩你那個,和好了?”
喻承“噗”地差點吐血,他的老底,就這麽被揭完了。
喻承:“……我老板。”
谷天驕也不說話,似笑非笑。樹洞姐窘住,慌亂兩邊看看,朝谷天驕幹笑道:“啊哈哈,大老板……我看你跟我弟弟感覺很默契,逗你們的啦!”她朝遠處“哎”了聲,說“有客人要按腳啊,好馬上來~”演完獨角戲,回頭問喻承,“弟……弟弟,你找我就是聊閑天對吧?”
喻承:“就是,謝謝你,還有……注意身體。”
樹洞姐掐滅煙,朝他真正微笑了一下:“好,我去工作了。”
喻承:“拜拜!”
谷天驕直到姑娘走後,才恢複笑容:“我還以為你會勸她,‘跨行業的生意別再接了’呢。”
喻承搖搖頭:“我是這麽想。但別人的生活有多辛苦,我想象不了。幫不上人家的忙,這種看似關心,實際上輕描淡寫的風涼話,跟當衆打人臉也沒什麽區別。”
谷天驕一頓,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年輕人,笑意更深:“‘浪漫主義詩人情懷’,大象說得不錯。”
喻承囧道:“說我腦子有坑是吧!”
谷天驕大笑:“詩人,你跟我解釋一下,兩個人性格合拍,卻不該在一起,這是什麽邏輯?”
喻承:“啊?合不合拍和在一起,這兩件事根本沒有邏輯吧!”
谷天驕沉吟着笑道:“對,你才二十三,還信‘有情飲水飽’那一套。”
喻承:“怎麽,哥你不信?”
谷天驕笑:“我信‘飲水飲不飽’,過日子,柴米油鹽都是大爺。一段穩固長久的關系,要的是兩個人三觀一致。三觀不同,有情也走不遠;三觀相同,感情可以培養。”
喻承想了想,慢慢道:“所以你找對象,标準就是适合過日子的?”
谷天驕反将一軍:“你就只顧找自己喜歡的!”
喻承:“所以我們倆三觀不同。”
谷天驕笑:“別光顧着貼标簽,你還沒回答我。”
喻承正經道:“哥你說的性格、三觀什麽的都對,但首先兩人之間得相互喜歡。喜歡了,柴米油鹽可以努力去掙,又不是真的只能喝水;否則,柴米油鹽,多了少了都是問題。洗衣擦地買菜做飯,看老人帶小孩、打點七大姑八大爺,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因為失去一點點平衡而導致怨念、引發争吵,到最後不歡而散。喜歡就不同,喜歡一個人,就樂意為他付出。相互喜歡,兩個人付出和接受付出,都很開心,平不平衡,完全不值一提。”
谷天驕沉默了一會兒,又笑起來:“看老人帶小孩兒?你經歷過?說得跟真的似的!”
喻承:“谷哥有經驗,婷婷媽為什麽跟你離婚?”
谷天驕臉色有點不好看,反問道:“你重視感情,那怎麽被甩了?”
喻承一愣,低聲說:“……我是被‘真愛’打敗的,不是柴米油鹽。”
谷天驕:“那不就結了?光是‘喜歡’,不靠譜!”
喻承皺起眉頭,過了一會兒才說:“哥,你談過幾次戀愛?哦,不對,應該是,你交過幾個女朋友?”
谷天驕掃他一眼,點上煙:“就倆,婷婷媽和汪清。你呢?”
喻承:“……我就一個。”他嘆口氣,無力笑道,“這一點,咱倆誰也說服不了誰。”
谷天驕笑笑:“說不說服都不要緊,反正你是‘詩人’,我是俗人,我們有各自的世界。”他回頭看一眼大象,“大象說,我這種人,讓天下太平;你們呢,讓自己的人生美滿——不,準确地說是‘精彩’,起伏分合都是精彩。對我這種人來說,你講的那種靈魂伴侶,跟彩票中五百萬似的要撞大運,而我,一向賭運不好。”
他聳聳肩,滅了煙,沒再說下去。
兩個人一時沒話,喻承呆坐了一會兒,沒想明白他興高采烈的“約會”,為什麽在燈泡斷電的情況下,還約成了這副德行。他偷偷瞄一眼谷天驕,對方頭枕在手上,像是在看電視,卻眼神放空,臉上讀取不到任何信息。喻承按亮手機,十一點半,他碰碰谷天驕的手:“哥,其實我沒想争,你別放心上。”
谷天驕好脾氣笑笑,起身去輕輕拍醒大象,回頭道:“別妥協啊,朋友又不是非得思想一致。哥衷心祝你能中五百萬!”
喻承乏味嗯了一聲。和谷天驕聊天,要是只談工作就好了。
谷天驕說:“時間不早,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