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翻滾的機器
不知道是谷天驕的烏鴉嘴,還是喻承自己的烏鴉嘴,總之接下去一周,十二怒漢沒有任何消息。
倒是周三傍晚七點多,勞動局張科長來了電話。
喻承很驚訝:“張科長,您還沒下班?”
張科長聲音很靜,說:“嗯,在忙你這個事。今天我跟林涵通過話,他說不聽,還是堅持打官司。”
喻承:“是吧,給您添麻煩了。”
張科長:“到時候我直接判你贏好了。”
喻承一愣,意識到張科長的權力,接着松一大口氣,感恩戴德謝了半天。
沒想到十分鐘後,張科長再來電:“姓林的打電話給我,願意調解。不過你十一月展會的提成,他說不能提前給。你明天來勞動局見他吧,先拿七月的那部分,十一月的如果到時候沒給你麽,你再來告第二次。”
喻承:“哦……好,謝謝謝謝!”
第二天,喻承趕到勞動局張科長辦公室,老劉也在。張科長低聲跟他說,周經理來過了,留下了兩千多塊錢。他從自己抽屜裏拿出錢和喻承遞的狀紙,讓他當面點一下。
不知為什麽,那一刻,喻承感到一種時光被拉長的尴尬。
他從張科長手中接過那疊錢,從一百到一塊,還有五毛和一毛的鋼镚兒。不知道周經理那夥人是怎麽算的,這麽零的錢竟然也有。
他本來不想數,畢竟張科和老劉都盯着他,怪不好意思;但就因為人家都盯着他,他不能不數。好歹也是這麽多人費時費力的結果,萬一林涵他們陰他一下,錢沒給夠,就對不住幫他的人,也對不住自己累死累活搞這麽一下。
可也許是前一天傍晚,張科長在電話那端過分安靜的原因;張科長剛剛跟他說那番話時,語氣也不如之前有活力。明明是在發聲,卻有一種奇特的靜谧,讓喻承莫名錯覺“也許有暗示在其中”。
他想,狀紙也還他了,張科長的“業績”怎麽算?
小市民不懂得上層建築的運作規律,但不知是前一個問題在作祟,還是自小聽來的那些東西——不是說連駕校教練因為學車人多,都多多少少要接受些煙酒之類的“小意思”?人家堂堂科長,花了那麽多時間給他要回來一部分錢,難道就只為他一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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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該不該抽一部分遞過去?要抽,抽幾張?
可是老劉也在。
他兩千四百多塊錢,一兩百拿不出手。那抽五張給張科,是不是還得抽五張給老劉?他還剩一千四?
那要是人家就是出于秉公執法的态度,他這麽一搞,豈不是活生生往人家清廉的頭上扣屎盆子?這麽點兒錢,人家肯定看不上,到時候訓斥起來,他還會落個“年紀輕輕就思想不正”的罵名。
那是不是該買條煙什麽的?中華一條四百,一條肯定送不出手,那兩條?可是老劉也在,一人兩條,送四條出去,他還剩八百?……
可話說回來,就算不心疼錢,如果別人收了,這事兒不是就在助長歪風?這樣好嗎?
鬼打牆一樣的問題,在喻承從伸手接錢到三兩下數完的過程中,反反複複流竄好幾遍。
末了他連數下來到底多少錢都沒記住。
他看看沉默的張科長,同樣沉默的老劉,兩人也不做其他事,就望着他。他硬了硬頭皮,說完一堆謝謝,鞠一躬出門。再站到太陽下,看到馬路對面的“煙酒”小店,他沒進去,卻總覺得事情好像沒完。
反正展會公司還欠他三千,等下次再說吧!喻承自顧自為這件事打了半個結,上車回家。
兩千四丢到招行的債坑裏,沒響動,依舊是個深坑。
十二怒漢沒聲音,喻承當然不能等死。他穿着背心,揮汗如雨蹲在家裏電腦前,打開招聘網,重新搜其他的招聘信息。
杭州生活成本高,薪水越高越好。但那些寫明“年薪十萬以上”的職位,他沒資歷接;有資歷勝任或者可以去試試看的,都寫“工資面議”,這種水分太大了,他不擅長讨價還價。何況經過前兩家小企業的蹂/躏,他下決心要進大公司。杭州的大公司?除了十二怒漢,沒聽說過別的。真正的大公司都在上海雲集,但誰讓他傻逼逼把雀巢給拒了?
喻承扯着自己的頭發,錨中十幾家名字似是而非的企業,修改簡歷,每家企業一個版本。十幾個版本改完投出去後,人累得半死。
跟谷天驕貌似沒有了任何交點,每次開電腦、刷手機,他都會盯着對方的名字看。看半天也沒自動“叮”過來,他總不能老讓人家別蓋被子吧?
喻承陷入商場情場兩空虛的境地,招聘網上投的簡歷都如石沉大海,他每天做的事,就是忍住嘔吐,在招聘網上搜新的用人需求,照需求改簡歷,然後投;完了再在毫無反饋中捱完一天,等大象回家。
過程中百無聊賴刷新了對對碰,找茬,泡泡龍,金幣大戰等扣扣游戲的等級,把自己如何狀告展會公司獲勝的經歷,包括狀紙格式,證據內容,張科辦公室是哪一間都整理好,群發給原來展會公司的同事,以便他們要走人時,可以不再被吞錢。
大象工作日全天不在家,喻承一日三餐煮一杯米,盡量煮得稀一點,漿糊似的白飯裏放幾滴醬油,加半勺辣椒,攪和攪和,意猶未盡吃完。
暑假檔期各臺播《武林外傳》,每次白展堂唱“手裏呀捧着窩窩頭,菜裏沒有一滴油”,喻承就吸溜着口水想,哎,牢飯真實在,窩窩頭免費!小區門口的早餐車,窩窩頭五毛錢一小個,皮兒薄空兒大,三只才能吃個半飽,挑費太高了。一塊五的米,夠吃三頓粥……白毛女當年怎麽唱?大嬸給了兩斤玉荞子面,爹爹還有閑錢扯紅頭繩,哎,排場太大了……
他假想自己是王二小過年,焦慮中,奇奇怪怪的夢境又找到了他。
夢裏,他有時是身穿漢服,在燈火照耀的桌案邊,跟身邊人推杯換盞,有些醉了,拿筷子敲桌子打節拍,歪着身子笑唱一些不成調的曲子;有時立身小室,不顧窗外的爛漫春花,手捧紙卷,指指點點說書上的內容,評論抄卷文字的書法,說“此處筆鋒銳而不利,藏勁于溫潤外形”;有時又左手捧着巴拿馬禮帽,往自己頭上一扣,望望不遠處江邊灰色霧霭中的輪船,彎腰拎起腳邊的皮箱,轉身說“再會”……
每段夢境,身邊都好像有另一個人在,但他看不清對方的樣子。
十多天廣撒網,喻承終于盼來一個電話,一個尖銳的女聲讓他到城東一座大樓面試。
約好的那一天,杭州下着瓢潑大雨。他滿身淌水沖進那座大樓,找到名叫“環球市場”的公司後,敲門進。一間大約兩百平米的辦公室,裏面十來顆人,陰雨天不開燈,工位有三四十個,大都是空的。裏面的人也不說話,間或站起一兩個,無聲飄來飄去,其餘人都對着電腦各顧各的。
尖銳女聲的主人是個長卷發姑娘,面試二十分鐘,主要在講業務。讓他走街串巷賣一本叫《世界汽配》的雜志。雜志是膠版紙,十六開,一寸厚,一本就有四五斤重,定價120元一本,全年十二期,優惠價1399元。
浙江汽配企業多,杭州貌似也不少。但誰會買這種東西?
這還不算什麽,關鍵是這家公司的氛圍,讓喻承回想起先前的展會公司。人人看似疲于奔命,卻又得過且過。每一天都需要自我洗腦,重振精神,可就算渾身有拼勁,這種氛圍也令它也沒處可使。
喻承站回大樓門口,雨還在下,天空陰沉,像充斥濃霧沒有盡頭的人生。
他垂頭喪氣回到家,把淋濕的衣服洗好挂出去,發現手機一個未接來電。回撥,竟然是十二怒漢總機。前臺說查不了誰打的,他也不能冒然讓美眉轉馬佳麗或陳骁炜,只好再等。
八月的最後一天,喻承算着利率,用信用卡取現一千六,打算其中一千三用來下個月5號前填最低還款,剩下三百作為生活費。從自助銀行出來,又接到十二怒漢的電話,馬佳麗通知他三面,面試人是陳骁炜的老板。第二天一早又來電,說陳骁炜的老板出差去北京公幹,讓他再等通知。
當時,喻承已經換好衣服準備出門,接到這種通知,麻了,說OK。
馬佳麗問:“親,挺耽誤事兒的哈,市場部出差多,你有其他offer嗎?”
喻承想了想:“雀巢和環球市場在等我答複。”
馬佳麗哦了一聲挂了。
接着“環球市場”果然來電,讓他到寧波複試。喻承哈哈兩聲,說已經找到工作,挂完電話望着落地窗外的對面樓發呆。
九月初,喻承收拾好自己,看着報紙上的排期,去了兩場招聘會,跟新一屆畢業生和社會老甲魚一同競争。回來後,有幾家見到他人就“亮了”的公司約他複試,他最終都沒去。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期盼什麽,直到九月中,馬佳麗再來電話,他挂斷時,手都在抖。
第二天興沖沖跑進十二怒漢,馬佳麗似笑非笑看着他:“過了這麽久,沒去雀巢?”
喻承深沉裝逼:“offer已經拿到了,但我還想看看這裏,有比較才能理性判斷。”
馬佳麗意味深長地掃他一眼,帶他進Daniel Deng的辦公室。
Daniel Deng看起來比陳骁炜還年長幾歲,人微胖,眼睛一直是笑眯眯的兩條縫。喻承進他辦公室後,他還在外面晃來晃去,大聲跟工位上幾個姑娘說話,內容是“清明時節‘蔡芬芬’,老夫如我欲斷魂”,姑娘們嘻嘻哈哈,臉紅微笑的那位,看旁人反應,應該就是“蔡芬芬”。
笑聲中,他在喻承身後進門,五秒鐘之前的邪笑瞬間收斂,微笑變得客氣官方:“請坐請坐,我叫鄧湯達,市場部總監。小夥子,嗯……”他拿起馬佳麗遞過的簡歷,“喻承,歡迎歡迎。”
喻承忙跟上他的節奏,說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鄧湯達大笑起來,問了幾個常規問題,最後問:“你的五年規劃是什麽?”
喻承一窘,馬佳麗和陳骁炜都問過這個問題,但現在馬佳麗就守在旁邊,他就算不要臉現場改口,事後肯定也會被這位“親”打小報告。
于是他硬着頭皮,望着對面的“市場部總監”說:“五年後……當上市場部總監。”
鄧湯達笑望着他,有那麽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喻承錯覺鄧湯達眼中有唐門暗器梅花針,“倏”地射進他的臉。
鄧湯達站起身:“哈哈,有志氣!謝謝你來面試!再見!不送!”
喻承大感不安,尾随馬佳麗走出門禁後,發現面試時間總共只用了十分鐘。
馬佳麗貌似心情比之前稍微好那麽一點點,願意對他假笑兩下。喻承趁機問她:“Jerry姐,如果這關過了,還要面嗎?總共幾面啊?”
馬佳麗:“呵呵,你挺自信。如果這關能過,我會打電話到你上一家公司調查。如果沒問題,還有一面。”
喻承問:“四面,哪一位面呢?”
馬佳麗笑道:“我。”
喻承一呆。
開頭是HR,結尾也是HR?大公司的辦事流程,需要這麽鬼打牆嗎?
不過既然是馬佳麗去做電話調查,完了還要親自再面他,相當于鬼門關走兩次。喻承覺得自己是活不出來了。
可不到一個星期,馬佳麗竟然來電,他趕死趕活到了十二怒漢後,馬佳麗就問了些有的沒的,讓他走了。再過了一個星期,通知他十月二十六號去體檢,體檢完如果沒問題,十一月二號入職。
中間一大段日子沒事幹,自他朝十二怒漢遞出簡歷起,到數面入職為止,總耗時三個半月。這是耗幹一個人的節奏,喻承當刻就感悟道,不是餘錢過萬,千萬不要随便換工作。
收到馬佳麗offer那天,正好九月底,第二天起國慶假期七天。大象本來想回一趟寧波的家,結果被老板通知,只能休四天,剩下三天加班。
本來國慶假期就只有三天,另外四天是前挪後挪拼出來的。這麽一算,大象實際上就多了一天假而已,索性留下來陪他。為了慶祝他過五關斬六将,成功撂倒馬佳麗,十月一號,大象邀請老高和小雙到了他倆的出租屋。大象親自下廚,老高負責調酒,金燦燦的秋老虎陽光裏,小雙和喻承一起布置客廳,搞個小party。
小雙的小胡子留得深了一些,人看起來還是那麽英俊。一雙小巧的丹鳳眼亮晶晶地,進屋就說:“你折騰那麽久,快給我看看你們高級公司的高級offer長什麽樣!”
喻承把電腦轉給他。
Word文檔,寫了一堆有的沒的,标準格式。只有幾條下劃線劃的內容,表示與衆不同,分別是姓名、部門、直系上司、P級和薪水。
小雙睜大眼睛:“三千三一個月?卧靠,不是核心部門高級職位嗎?就這麽點?”
喻承無奈道:“我也不懂啊,搞半天就這點兒東西。不過也不是高級職位,P3,實習生P1到P2,我也就比實習生高那麽一點點。”
小雙:“P是什麽?”
喻承:“專業級別,就是地位和工資。十二怒漢最高P級是P12,據說是董事會成員。”
小雙:“大象P幾?”
喻承:“P4。”
小雙:“為毛4就一個月一萬多,你3一個月才那麽點兒?”
大象在廚房搭話:“我這個是拿命換的好嗎?小承那個,朝九晚六,雙休,十六薪。每天人模狗樣端端茶,喝喝咖啡,穿西裝晃來晃去。老子上個廁所,路上要用跑的,尿尿用飙的,能比嗎?水都不敢喝,腎都虛了。”
喻承笑道:“少是少了點,總比上家公司好。這棵樹大,慢慢爬也有盼頭。”
小雙搖頭:“夠嗆……還‘慢慢爬’,你趕緊啊!一個月升一級,明年就進董事會!”
喻承:“好滴!進了就招你,把十二怒漢B2B業務給你玩兒;老高當‘尋寶’總裁;大象嘛,幫我管理‘付錢爽’這個公司,大家都是高管。”
一群人傻笑。
手機來電,喻承接:“喻總好……”
大象立馬放下手裏的活兒,從廚房沖出來朝喻承打手勢,喻承無奈,揿開免提,讓大家圍觀。
大象低低跟湊過來的老高和小雙說:“他家人打電話喜感,哥都當相聲聽……聽得懂,跟普通話差不多……”
喻承爸的聲音從功放裏傳出來:“老子喻總你狗/日的一耳屎,你信不信?無老無少的你!”
喻承嘿嘿笑。
喻承爸:“你笑!笑個鏟鏟!那麽久不給家裏面打電話,你為什麽國慶節不回來?”
喻承:“沒錢得撒!我又不是你,一天沒事給這個妹那個姐的買珍珠,買香水……”
喻承爸:“老子飛起給你一腳!沒得錢,喊你回來不回來,老子……金段長他們家姑娘,南京農大畢業的,回來坐辦公室,年薪二十萬,你好多嘛?”
喻承一窘,旁邊三個兄弟被他爸逗得笑慘了。
喻承:“……二十萬嘛,快了快了。”
喻承爸:“喲,不得了嘛,快了,哪天撒?”
喻承看看手機:“今天星期五……2030年的今天,就這麽說定了!”
喻承爸:“個狗/日的……二十年!沒出息的東西!回不回來?”
喻承:“好嘛,我馬上出門,往屋頭走,四千多公裏嘛,走個一年就到了。”
喻承爸:“老子懶得和你龜兒說!”
挂了。
衆人:“……”
小雙:“說好的喜感呢?我覺得很悲傷啊,三千三!”
大象:“聽多了就喜感了,這就是我們家喻大少作孽的地方,明明是個富二代,過得還不如富二代家的狗。”
喻承嘿嘿笑。
老高:“你為什麽不回去?”
喻承:“沒意思,那邊平均工資一千,按每個月省出十分之一的錢來算,來杭州玩一趟,機票三千,我要摳摳搜搜省三年;現在呢,狠心省三個月就有了。”
老高點點頭:“那倒是,回去容易出來難。”
小雙:“你爸不是有路子嘛,年薪二十萬什麽的。”
喻承:“聽他吹,豬都會飛。他就是來刺激我的,而且就算有路子,那還不得天天活他淫威下?念都被念死,說不定還要拉我相親,金段長、銀斷掌、鐵砂掌的姑娘什麽的……一輩子看到頭了。”
衆人撇嘴點頭。喻承電話又響,大象一看是“奶奶”,立馬又打手勢,喻承無奈,繼續免提。
奶奶:“幺兒啊,你爸爸說你不回來啊?”
喻承:“嘿嘿,奶奶好不好?”
奶奶:“好啊,你過得好不好?一個月工資好多嘛?”
喻承:“三千多。”
奶奶驚訝:“哦——那麽高啊!!可以可以,幺兒有出息!”
衆人:“……”
喻承:“高吧!奶奶,麻煩給你兒說一聲,不要天天來逼我,我個人會努力!”
奶奶:“哦,你爸爸逼你啊?”
挂了。
衆人:“噗……哈哈哈哈……”
小雙:“剛剛那句是結束語?”
大象:“我最愛的就是小承奶奶,挂電話總是毫無征兆。”
喻承:“行了,娛樂完了,該幹嘛幹嘛去!”
接下去的日子還在坐吃山空,應該說是負債累累,但喻承多少有了點盼頭。十月五號那天,谷天驕突然發了條短信,約他晚飯,由頭是慶賀他成功入職。
喻承猶疑了一下,心想,是不是沒成功入職,他們就沒有後話了。
但他下一秒就陷入被男神召幸的狂喜中,一陣精心打扮,還借了大象的閃鑽耳釘戴上。為避免沾染公交車味兒,直接從濱江花近五十塊,打車到了市區。
“約會”地點在花花世界的中心,武林廣場邊,杭百下面的兩岸。喻承先到,捧着免費的檸檬水等了十來分鐘,谷天驕才眼神帶電、渾身帶風地進來。
夕陽西下,玻璃窗映照進晚霞的紅光。谷天驕穿了件人字前襟的中長版米色薄線衫,搭條黑色長褲。線衫的稀疏線裏隐隐映出結實的胸肌,喻承咽着口水,大腦裏的尖叫差點把他搞得鼓膜穿孔。
谷天驕:“久等了阿龍,這附近車位太難找。點單了嗎?”
喻承滴着哈喇子點頭:“給谷哥也點了,蘑菇焗飯和綜合咖啡,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谷天驕笑笑:“沒試過,既然是阿龍點的,就吃吃看。”
他說“既然是阿龍……就……”,喻承春心蕩漾。
天色漸暗,黑色長桌上點了蠟燭,喻承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麽,反正看到對面的人,他五髒六腑就樂開了花。
谷天驕吃飯速度很快,幾乎是五分鐘一掃而光,喻承還沒吃幾口,就看到他已經在喝咖啡了。
喻承無語地看着他。這不是約會嗎?跟打仗一樣。
喻承:“谷哥,喝慢點兒,快了容易醉。”
谷天驕不好意思笑笑:“習慣了,鄉下人,吃得慢就怕沒菜。”
喻承饒有興致問:“哥你哪兒人啊?”
谷天驕:“臺州,聽說過沒?”
喻承點頭:“當然,‘臺州地闊海冥冥,雲水長和島嶼青’,瓯越地,自古聞名。”
谷天驕笑出來:“有文化哈,我以為只有我們臺州出來的,為了臭美才會記這些東西。”
喻承也一愣,他貌似沒有背過這首詩,怎麽張口就來?也許是哪些犄角旮旯不小心看到的?那我記性也太好了……贊!
他嘻嘻笑:“你說臺州是‘鄉下’,請問你父老們同意了嗎?”
谷天驕微笑看他,不答話。燭火跳閃在他眼裏,喻承心裏能擠出水來。可不巧,這麽暧昧的氛圍裏,手機聒噪起來。
喻承無奈:“喻總……”
“老子喻總你……你是不是要這麽沒得老少?!”
喻承爸一聲爆吼,震得他把手機拿遠:“好嘛好嘛……老頭兒,聲音好威嚴喏,一聽身體就很好。”
喻承爸:“今天你奶奶打電話,她說你一個月三千多塊錢,你好意思啊?!以前不是說收入無上限撒?一個月只要肯幹,工資可以上億撒!”
喻承氣笑了:“我換工作了,十二怒漢,聽說過沒得喲?”
喻承爸這才稍微淡定下來:“哦,你們老板是楊雨嘛!兩千零八年的時候,經濟環境不行,他說過兩句話,我覺得還有點道理……”
喻承看着對面的男神,把手機左手換到右手,但又沒種挂。
喻承爸:“一句話是‘寧願跪倒活,不願站到死’……”
喻承:“不管怎麽活,沒得哪個願意死!”
喻承爸:“還有一句話,‘今天吃鹹菜,明天吃泥巴,後天吃回鍋肉’……”
喻承:“他說的是‘今天吃狗屎,明天吃雞屎,後天吃牛糞’,今天明天不行,後天多吃點嘛!”
谷天驕“噗”地一笑,喻承爸無語了:“……一哈兒給你打點錢,不要在外面給老子丢臉!”
喻承:“我不要!你打錢就是看不起我!”
喻承爸:“老子懶得和你龜兒說!”挂斷。
谷天驕笑了半天:“你跟你爸就這麽說話?為什麽不要他的錢?”
喻承嘿嘿道:“經濟獨立才能人格獨立。現在欠得越多,以後出櫃就越難。”
谷天驕斂下笑意,若有所思看着他:“原來你這麽打算,但我覺得你爸應該接受度很廣吧!”
喻承搖搖頭:“兒子跟爸不都這樣?沒法溝通。我倆正常說話就得吵,家裏煙灰缸他朝我飛壞好幾個,好在我身法兒靈活……高中、大學,關系都很緊張。畢業後完全不管他要錢,加上終于摸索出和他溝通的方法,他對比周圍那些朋友的小孩,覺得我算有種,關系才好慢慢起來。”
谷天驕:“這樣嗎?”
喻承笑:“說來話長。對了谷哥,問你哦,我反正現在面試也過了,那個馬佳麗到底怎麽回事?”
谷天驕喊買單,神秘兮兮說:“走,帶你兜風!”
喻承疑惑又期待地跟着他,谷天驕牽出一輛小小的黑色雅閣。
喻承如願以償鑽到副駕上,一陣雀躍:“谷哥,帶我去哪裏?”
谷天驕轉動鑰匙,笑道:“安全帶!”
車慢慢渡進繁忙的主道,喻承撲騰:“哇,二十碼,我感覺自己在飛!”
谷天驕噗地笑出來:“喻少,笑吧啊!我知道在你眼裏,我這就是撐了把傘的牛車。”
喻承猛搖頭:“經濟适用車,谷哥是實在人。”
谷天驕笑了笑,忽然說:“這輛車,我在十二怒漢打完第一年銷售就買了。”
喻承嗯了一聲:“谷哥在十二怒漢幹了多久?”
谷天驕淡淡道:“銷售四年,主管三年。”
車拐上文三路,路面漸漸松動,谷天驕的車在無聲無息中穩穩加速。沿途車水馬龍,街燈、路牌、商廈、行人,流光一般往後飛逝。
喻承心裏打着算盤,七年,十二怒漢成立才九年,谷天驕算元老級別;十二怒漢的銷售環境那麽驚悚,他還做了那麽久,應該是錢賺得很爽,才一心戀戰;另外……谷天驕今年貴庚?大學畢業正常是二十二歲,二十九?
谷天驕:“我三十一。”
喻承一窘,嘿嘿笑。
谷天驕:“其實幹完第一年銷售,我就打算晉升主管。當時電銷團隊的人從一百五擴到三百,主管空缺多。我業績是第一名,本來沒問題,但主管不讓我升。我因為一個同事生病請假的事,當大家面頂撞過他一次,他就跟領導們說我脾氣不好,不适合當主管。第二年、第三年都這套說辭,我的同批都升到經理了,我還在一線打單。”
喻承沉默。
谷天驕笑了笑:“知道我最後怎麽升的嗎?”
喻承想了想:“同批升上去的經理提的。”
谷天驕回頭笑看他一眼:“文化人就是靈光。銷售每一年的Top 10都有股票獎勵,當然,那時候算空頭支票,但我是銷售裏拿得最多的。第四年到十月為止,電銷團隊已經擴到兩千人,我還是第一。我同批不再管我主管的意見,直接帶HR找我,問要股票還是要晉升。所以……”
喻承無語了一會兒,問:“那個主管還在人世嗎?”
谷天驕:“在‘尋寶’當HR,混得還不錯。”
兩人一時無話,喻承忽然發現他們正朝十二怒漢子公司的大樓靠近。
五分鐘後,車停到了十二怒漢門口馬路邊。谷天驕點燃一根煙,遞給喻承一根。
他擡眼望着面前的大樓,看了一會兒才說:“你好奇馬佳麗,陳骁炜那個職位,馬佳麗推薦了一個人給他,就是Eric的老婆。十月份是十二怒漢的晉升節點,馬佳麗想要升P,Eric和人力資源部的老板熟,如果Eric的老婆順利拿到陳骁炜那個職位,馬佳麗晉升的事兒也就穩了。”
喻承點點頭,谷天驕跟他說這些,就為了解釋“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可他還有一件事想不通:“我那職位工資才三千多,高管老婆争什麽呀!”
谷天驕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三千多?P3?”
喻承:“嗯,發offer前,壓根兒沒提過錢的事兒。”
谷天驕皺了皺眉,過了一會兒才說:“你這個職位,內網寫的是P4到P5。P4的薪水,不會談的,四千;會談的,六千。P5再加一檔。”
喻承一口煙嗆到,咳了大半天:“合着她就是想逼我走……沒想到我簽了。卧靠,我還沒正式進呢,就遇到這麽個心機婊!”
谷天驕微微笑了笑,擡手指了指面前七八樓亮着的窗口:“小承,國慶長假,現在是晚上八點,這裏還燈火通明,你看到了什麽?”
喻承:“……奮鬥的激情!”
谷天驕又回頭笑看他一眼,搖頭道:“是金錢的機器在運轉。關心它運轉的,不僅僅是老板、股東,還有這家公司的每一個人。”
喻承似懂非懂地點頭。
谷天驕:“一個人對一份工作的大部分述求是利益,所有人的財路都在這裏交彙。每個人都是平凡人,苦哈哈地生活。之所以費盡心機,相互整來整去,只有一個原因——不是你擋了別人的財路,就是別人擋了你的。”他擡手拍拍喻承,“你運氣不好,別人的利益紛争,你撞槍口了。”
喻承想了想:“唉,馬佳麗真是坑死爹了……不過六千的‘財路’,高管老婆也不至于差這一點兒吧!”
谷天驕笑,并不直接回答他的疑問,只有所保留地說:“面試的流程,如果不是招聘會,那麽其實第一輪應該是直系上司,比如我,比如陳骁炜。HR在這家公司有一票否決權,但一般都是走個過場,面最後一輪。馬佳麗……你今後要跟她好好相處。”
谷天驕這晚所說的內容,信息量于喻承而言偏大,要花時間咀嚼。另外,喻承之前深度接觸的HR,都只是空有其名。他對于HR在這家公司,到底是什麽角色,有多大權力,概念都很模糊。他想,不管怎樣,他既然已經進了,就證明單挑馬佳麗這一場,他贏了。
贏了還怕什麽?以後打交道的又不是馬佳麗,他只要和陳骁炜搞好關系,能混得差到哪兒去?
因此他很快振作起來,扭過身對谷天驕撒歡:“谷哥別擔心,我會好好的。‘課’上完了,咱們要不要走?”
谷天驕看看手表,笑笑說:“銷售加班差不多結束了,我順帶捎大象呗!”
喻承手機“叮”了一聲,屏幕一亮,短信來源是“喻總”,一句高亮的話:“10000塊已上賬,請查收!”
喻承:“讓他別打別打……耶!有錢了!我老子竟然會網銀!”
谷天驕:“請問說好的經濟獨立呢?”
喻承兩眼發光:“他硬要給,我也就勉強花一下啦~”
谷天驕失笑:“果然是變色龍!”
兩人相處和樂融融,不料喻承身邊的門忽然被人打開,一個穿着随便的短發女孩歡叫道:“老公,久等啦!”
驀然發現在副駕上呆滞的喻承,姑娘“咦”了一聲,對谷天驕說:“這位是……喻承?”
喻承哈哈笑着趕緊松安全帶:“哎,谷嫂啊!請進請進,我死後邊兒去!”
谷天驕笑,默認了“谷嫂”的稱呼,對挪上後座的喻承介紹道:“汪清,我們部二組的銷售主管。今天和你吃飯,我團隊交給她幫忙帶了一會兒。”他輕輕問汪清,“怎麽樣,累不累?”
喻承愣在後座,只見汪清興致勃勃在說話,卻愣是沒聽清她說了什麽。
谷天驕好像打了個電話,很快大象打開車門鑽進來。
喻承哇啦啦跟他打招呼,跟前座上的人說笑。但他忽然想起不久前谷天驕說,“順便捎大象”。車啓動好久,他才意識到,無論他還是大象,在這輛車裏,都是“順帶捎”的,多餘的東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