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公元前2800年
翠綠的蛇身沖着吉爾伽美什飛去, 蛇頭沖着他手中的那枚白傘菇。
吉爾伽美什一個疏神,就讓這條翠青蛇撞落了他手中的白傘菇。小蛇叼着那枚劇毒的蘑菇,迅速地向屋角游動, 眨眼之間就從木屋中消失。
等吉爾伽美什反應過來追上去的時候, 哪裏還有蛇和蘑菇的影子。
“該死的蛇, 竟敢奪王的不死藥。”
吉爾伽美什心頭火起, 臉色陰郁, 看上去很想要抓住那枚蛇, 然後将它徒手撕碎一樣。
“王這就去找到它,尋回不死藥。”
他旋風一般起身, 拉開木屋的門。
這回輪到沙哈特嬷嬷着急了:如果放吉爾伽美什出門,他很可能在木屋後茂密的林子裏找到很多這樣的白傘菇。
于是她緊繃着臉跳到木屋門前, 擋住吉爾伽美什, 聲音裏有一點驚慌:“王,王不妨先把這一枚也吃了……”
她手裏還有一枚白傘菇——如果這真是不死藥, 那麽這枚本來是應該給伊南的。
吉爾伽美什異常嚴厲地盯着擋在面前的老婦人,沉聲反問:“你認為……王是這種人嗎?”
“王會自私到,剝奪讓愛人起死回生的機會, 只為了自己能夠長生嗎?”
“如果只剩這一枚,王當然要把它留給朵,讓她能起死回生, 回到王身邊。”
沙哈特嬷嬷聞言有些震驚——但她成見已深,這時依舊嘗試蠱惑:“王先服用這枚靈藥——至于朵那裏……還有, 這藥還能找到。”
誰知這話徹底引起了吉爾伽美什的懷疑,他冷靜下來, 略想了想, 反問:“這不死的靈藥, 真的這麽多,這麽容易找到嗎?”
“那當然——”沙哈特嬷嬷強笑着回答,“否則居住在林子裏的上古先民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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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爾伽美什沉默着盯着沙哈特,似乎在辨別她的話是真是假。
這謊言其實很容易戳破,大洪水時代的上古先民們如果真的能一直不死,不死藥又那麽容易找到的話,那麽雪松森林、乃至阿摩利地區、乃至整個兩河平原,應該都布滿了他們和他們繁衍出的子孫後代才對。
但人總是傾向于相信自己最想要得到的。
吉爾伽美什猶豫了片刻,從沙哈特手中接過了另一枚白傘菇,托在手裏。
“吃吧,吃下去吧——”
“把這一枚吞下去,你就再也無懼人生在世的任何風險。你擁有不死的人生,你将真正成為主宰人間的神……”沙哈特的聲音充滿了誘惑。
吉爾伽美什低頭望着這枚潔白如玉的菌子,突然擡起頭——他險些忘了他的初衷,他來此是為了他的愛人啊!
幾乎在他擡頭的瞬間,吉爾伽美什睜圓了眼睛。他手中的菌子随意地落在地上,沙哈特看見了,皺起眉頭,就要發作。
誰知吉爾伽美什開口顫聲呼叫:“朵——”
沙哈特大驚之下,回頭看向身後。
果真是伊南,伊南的形象憑空出現在空氣裏。
剛開始時,她身邊似乎有雪花不停地飛舞,以至于她整個人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但随着時間一點一點地推移,她的形象越來越清晰。
她像是一幅畫,平平的,五官不夠立體,甚至不如神廟裏的浮雕那樣鮮明突出——但她還是她,明豔嬌美一如以往,只是她的眼神裏全是憂急。
她沖着吉爾伽美什大聲喊:“千萬不要吃那枚菌子——你忘了當初在雪松森林的事了嗎?”
這一句立即讓吉爾伽美什認定眼前的人就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愛人。他心頭湧出狂喜,向她伸出手,大聲問:“朵,原來你沒有……沒有離開王!”
伊南有些黯然。
這座木屋距離雪松森林裏的大磁山距離較近,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實驗用的時空隧洞。在這裏,時空隧洞的BUG也許被暫時修好,當然也可能是BUG被影響出了新的BUG。
就算是現在她掙破了束縛,出現在吉爾伽美什面前,将來她還是會消失的。
但是還沒等她回答,沙哈特嬷嬷激動地說:“朵,離開這個男人。他是個毫無人性的暴君,他不值得你這樣護着他……”
吉爾伽美什莫名其妙:……您在說我嗎?
沙哈特嬷嬷撲上來,想要拉住伊南的手,将她從吉爾伽美什身邊拖開。
她的手直接穿過了伊南的身體,她一個趔趄,整個人直接從伊南的身體裏穿了過去,撲倒在木屋內的地板上。老人家倒下之後,傻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她只是看到了朵的影像而已。
吉爾伽美什見到這副景象,眼淚再次落下來。
他凄然望着伊南問:“朵,你這是真的……死了嗎?”
他伸手指着伊南身後,問:“你這是已經置身陰間,依舊想辦法趕來警示王、救助王嗎?”
——陰間?
伊南不解,但依舊順着吉爾伽美什所指,回頭看去。
她身後出現了一幅光屏,而光屏上投映的,不是別處,而是丹尼爾的實驗室。不久之前,她正是面對這座實驗室與丹尼爾對話的。
現在丹尼爾不在他慣常坐的位置上,實驗室大多數燈都被關上了,只有角落裏一盞孤燈,正好照着丹尼爾收藏的一座人類骨骼标本。骷髅臉上兩個深深的圓洞像是幽深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對面。
伊南從未留意過丹尼爾的這具“收藏”,若不是實驗室裏剛好開着這盞燈,她恐怕一輩子都注意不到。
除了這一具骷髅以外,實驗室裏還有很多儀器、磚頭一樣壘起的書籍,以及支持主計算機運作的服務器,在幽暗的實驗室裏不斷地閃爍着各種顏色的小燈。
這副景象,看着确實有些瘆人。
伊南也沒有想到,時空隧洞産生的BUG,竟然在古代與現代之間打通了一座橋梁——但這在吉爾伽美什看來,那一定就是陰間的景象。
吉爾伽美什這邊是人世,伊南身後是陰間。一頭是生,一頭是死。
“陰間,這真的就是陰間嗎?朵,你是在陰間受苦嗎?”吉爾伽美什流着淚問。他看起來死都不願意見到眼前所見的。
沙哈特嬷嬷從地上爬起來之後,退回原處,在吉爾伽美什身邊也看見了這副景象,驚叫一聲,手足并用,爬行到屋角,縮在角落裏,雙手齊搖,大聲說:“朵,朵……我沒有對不起你過,你不要過來啊!”
“我不想死啊……”
伊南望着沙哈特,平靜地說:“但是你卻希望別人死。”
沙哈特低下頭,承認了自己對吉爾伽美什的圖謀:“是的,是的……我希望,烏魯克的王,盡快去死。”
吉爾伽美什原本無限哀傷,這會兒卻被眼前這老嬷嬷給氣笑了,他從地面上撿起那枚毒蘑菇,輕輕掂了掂,臉上的神情複雜——
伊南看向他,想知道他會怎樣處置沙哈特。卻見吉爾伽美什将那枚蘑菇輕輕一抛,扔在了猶有餘燼的火塘裏。
“以你這樣的品行與智力,你還不配王來向你報複。”年輕的王傲然說道。
伊南心想:這倒很吉爾伽美什。
但是她還是決定為吉爾伽美什說幾句話:“嬷嬷,我很感謝您對我的照顧和牽挂,但是我想提醒您,偏見早已蒙蔽了您的心智,您又把自己鎖閉在這漫無人煙的森林裏……您根本不知道事實的真相,您不知道烏魯克的王是一個怎樣的人。”
“最要緊的是,您根本沒有資格,根據您的偏見來懲罰他人——”
“如果您剛才傷害了吉爾伽美什,您就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而現在,您也已經失去了我對您的全部尊敬。”伊南平靜地說。
沙哈特縮在牆角,一副不敢睜眼的模樣,似乎她早已不敢再想向吉爾伽美什尋仇的事,她現在唯一害怕的,是伊南身後那副“陰間”的景象。
“我離開之後,希望您能夠去阿摩利或是西帕爾,看一看,問一問,去真正了解一下吉爾伽美什是什麽樣的人。”
“嬷嬷,是時候,打開您的心了。”
伊南說完,再也不理會沙哈特,她轉向吉爾伽美什。
吉爾伽美什兀自望着伊南身後的“陰間”,但是他的情緒已經漸漸穩定下來了。他向伊南伸出手,問:“朵,是否王也同樣無法觸碰你?”
伊南向他伸出手:“試試不就知道了?”
她伸出的手帶着不太自然的光線,但總算立體起來,不再是個投影了。
吉爾伽美什聽見她的話,似乎受到了鼓舞,也同樣伸出手,但他伸出手之後有些遲疑,似乎心中存了希望之後,就更加懼怕失望。
伊南卻微笑着,眼神裏帶着鼓勵。兩人的手指慢慢地靠近,待到靠得足夠近了,兩人都不再移動,那雙手,卻像是被自然吸引一樣,“嗒”的一聲,輕輕地貼在一起。
磁場——
因為磁場的存在,她在他面前不會只是個有形而無實的透明人兒。
她依舊真實存在,和他在一起。
吉爾伽美什大喜,張開雙臂把她擁入懷中,這份喜悅讓他的眼淚充滿了眼眶,他卻笑着說:“朵,你回來了!”
也不知道在吉爾伽美什懷裏停留了多久,伊南輕輕地掙出來,正視對方的雙眼,用她纖細的手指輕輕将在他臉上縱橫的淚水拭去。
“是的,我回來……來看看你。”
這真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嗎?
她說完這一句之後,吉爾伽美什雙膝一軟,幾乎再次整個人跪坐在地板上。
“所以,你确實是離開了,去了那面目可憎的陰間對嗎?”吉爾伽美什的淚水再次迅速湧出,“這是王的錯,是王沒有照顧好你,沒有帶你在身邊……”
“王要做什麽才能換回你?”
他雖然抱住了伊南,緊緊地抱住了這個有形的身體,但是伊南身後“陰間”的可怕景象依舊橫在他眼前。
“王……不想讓你在陰間受苦。”
伊南伸手将他扶起來:“別理會這些,把它都視作幻象好了——就像是吃了毒蘑菇之後會看見小人……那些都不是真實的。人死之後……”
她說到這裏突然打住,頓了很久才繼續下去:“就消失了,不存在了。”
誰知吉爾伽美什突然起身,拉着伊南就走,飛快地走出岔路口的小屋,堅決地朝着左邊一條岔路走過去。
“不,你不會消失,你不會不存在,”他緊緊地握住伊南的手,一刻也不肯放開,似乎生怕再一放開就再也找不回她了,“王這就去找上古先民,當面向他們讨要起死回生的秘密,讓你重回王的身邊,王和你,以後在這漫長的人世間,永遠并肩而行。”
吉爾伽美什走得極快,伊南回頭張望,沙哈特嬷嬷的小木屋在她身後迅速遠去——而木屋中曾經出現的實驗室那一幕光屏也暫時消失了,沒有“跟着她”。
出奇的是,他們兩人越是向前,伊南的形象就越“瓷實”,她越來越像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了。
吉爾伽美什每每回頭看着她,都會面露喜色,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到希望。
伊南卻知道這應當是靠近磁山的原因,可是,等等——難道這條路,也一樣是靠近磁山的道路嗎?
她心中生出一個不祥的預感:他們沿着這條道路前行,果真能見到大洪水時代留下的先民麽?
原本她對這個人群也存着強烈的好奇心,可是先在她心中生出恐懼:那些所謂的上古先民,會不會,會不會就是那些……
吉爾伽美什卻全然不知道她的想法,他只顧着興沖沖地沿着道路前進。
很快他們面前出現了一道峽谷。吉爾伽美什微微愣神:這道峽谷,好像似曾相識。
“我們不去了,吉爾伽美什,”伊南直接叫了對方的名字,“在這裏,我們或許還能好好地在一起相處幾天。”——在一起度過最後幾天,直到他勘破生死為之。
吉爾伽美什黑了臉:“你是不相信王能為你找到起死回生的藥物?你是在質疑王的本領與勇氣嗎?”
伊南:……?
這倒也很吉爾伽美什。
兩人順着道路,越過了峽谷,向面前的一座高山攀登。這座山中遍布着高大雪松。越走,伊南心中的預感越強烈。
早先那個岔路口,道路雖然岔成兩道,但之後定然是殊途同歸,回到了同一方向——所以那些傳說中的上古先民,其實就是……已經被吉爾伽美什屠戮殆盡的野蠻人。
他們或許真的是從大洪水時代就開始在這座山中定居的,又因為從不與外人交流,因此始終保持着大洪水時代的生活習慣和文化特性。山外的人偶爾見到他們,總看見他們穿一樣的衣服,長得又都差不多,于是以訛傳訛,就把他們說成是大洪水時代的先民,擁有不死的生命。
吉爾伽美什記性這麽好,他不可能意識不到這一點。
果然,吉爾伽美什的臉色相當糟糕,異常緊張地在這深林裏四處張望,生怕眼前會出現什麽,驗證他心中可怕的推斷。
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座小村莊——終于看見人煙了,吉爾伽美什面露喜色,回頭看了看伊南,握緊了她的手,再快步上前。
然而他們走進村莊,才發現這是一座空村。村裏的每一間屋子都敞着大門,屋裏空無一人。
“或許,或許……”吉爾伽美什極力想要安慰伊南和自己,但他說話時嘴唇都在發抖。
就算是猜想這村裏生活着的每一個“上古先民”都有事出門了,可還是沒法解釋他心中的恐慌感。
如果這些“上古先民”根本就沒有存在過,那麽是不是意味着,他和身邊這個至關重要的人,注定要分開?人類終将迎來死亡?
伊南小心地觀察吉爾伽美什的臉色,她終于指了指腳邊的一件東西,小聲問:“這是什麽?”
吉爾伽美什彎腰,把那件物品拾起來。他目瞪口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是一枚羽箭,箭頭上安着銅制的箭簇——這箭簇是烏魯克的銅器作坊裏打制的,因此箭簇上有一個小小的标記。
這就是上次進山剿滅那些野蠻人的時候,烏魯克戰士們随身攜帶的羽箭。
兜兜轉轉,從另一條路進山,誰知道他們還是回到了雪松森林,回到了那些野蠻人曾經居住過的村子。
在這裏,他們曾手刃每一個已經失去了人性的野蠻人,讓那些被嗜血和野性所劫持的生命走到終點,得以安息。
吉爾伽美什突然将手中的銅箭簇向外一扔,他仰天大吼一聲,吼聲震得整座茅屋的屋頂微微發顫,雜草伴着灰塵簌簌地落下來,落在他的頭臉上,身上。
他大踏步走出這屋子,來到村落中間,鼓起勇氣,向四周大聲問了一句:“有人嗎?”
整個村莊無比安靜,很久之後,遠處才傳回來細細的回聲。
吉爾伽美什什麽話都沒說,他直接躺倒在村落中央的土地上。周圍的雪松上飄下細細的松針,落在他的臉上、眼睫毛上,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座雪松森林,像是給了他沉重的一擊,直接将他打懵了。
伊南在他身邊坐下來,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裏,她的手一直扣着他的手,不曾分開過。
既然失望已成定論,她反而放松了,幹脆盤腿坐在吉爾伽美什身邊,看見他實在是難過得狠了,就伸手,頑皮地将他那一頭栗色的頭發一陣亂揉。
“這麽容易就被打倒了嗎?吉爾伽美什,這不太像你啊?”她故意問,“死亡這件事,真的就那麽可怕嗎?”
吉爾伽美什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他似乎已經好得多,頑強得多了——王從來不會被任何事吓倒,連死亡也是一樣。
他吐出一口氣,眼珠轉動,轉向伊南,望着她說:“王不怕死,王只怕,活着沒有意義。”
伊南心頭一動,閃過一個念頭:不愧是吉爾伽美什,這樣勇敢,又這樣通透——是她喜歡的那種類型。
可是想到這裏她的心突然也隐隐約約地疼痛起來:明知不能在一起的喜歡,才是真正令人絕望的遺憾。
吉爾伽美什卻突然拉着她的手,翻身坐起,将她拉到身邊,輕輕撫着她的頭發,反過來問:“朵,早先王看見的那些,真的是陰間嗎?是地獄嗎?你在那裏,可曾受苦?”
伊南想了想,最終決定向吉爾伽美什說實話:“不,那裏不是陰間,也不是地獄,哪裏是另一個時空……時空你明白嗎?就是另一個世界。”
“那裏的人,可以待在鐵皮做的大鳥裏飛上高空,半天的工夫就可以從世界的一頭跑到世界的另一頭;他們不用面對面,手裏拿着一片薄薄的板磚就能跟彼此說話……”
“在那裏若說是苦,也挺苦的。你會經常聽見他們說自己在‘搬磚’,但你可別以為他們像是烏魯克人一樣在修築城牆……他們只是做着和砌牆一樣重複而無聊的事罷了……”
伊南一邊說,吉爾伽美什一邊出神地聽着,他将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末了開口問:“朵,這麽說來,他們說的是真的,你是神造的人類,你來自的那個世界,其實是神造的世界?”
伊南搖頭否定:“不,并不,我和你一樣,是人,是普普通通的人。”
吉爾伽美什錯愕。
他待不相信,伊南的言語裏卻自有一種真誠,不由得他不信。
“那麽,朵,你以前說過的,人死之後,意識就會消散,那是真的嗎?”
吉爾伽美什想着想着,憂傷再次充斥了眉宇之間。這個在人世間向來無所畏懼的英雄王,不知何時,淚水卻又漸漸爬了上了他的面頰。
“沒有陰間?沒有地獄?”他傷感地問。
伊南果斷地回答:“沒有陰間,也沒有地獄。”
吉爾伽美什想起了當初到烏魯克來的那些埃及人,又顫聲問了一句:“那麽,也一樣沒有來生嗎?”
伊南答得殘忍:“也沒有來生。”
“所以當你死去,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吉爾伽美什擡起頭,他的眼神蘊滿了憂愁,卻照樣坦然地望着伊南——在他看來,為心愛的人感到傷懷,并不是什麽羞恥的事。
如果伊南是個虛榮的女孩,此刻她應當很驕傲,這世間威名赫赫的英雄王,會因為她而懼怕死亡。
但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如她這般了解吉爾伽美什,懂他的內心,知道他身為一個凡人的恐懼。
他剛才就已經說明白了:王不懼死亡,唯一畏懼的是生得毫無意義。
吉爾伽美什和這世世代代生活在兩河平原上的人一樣,他與少年丹一樣,與牧人王杜木茲一樣,從一出生就面對嚴苛的環境,艱辛的生活,洪水、饑餓、戰争、動蕩……生活是苦澀的,如果對于死後世界再沒有任何的期望,他們,和吉爾伽美什一樣的人類,又是從哪裏獲得勇氣,能努力地活下去呢?
伊南想了想,伸手撥動吉爾伽美什的頭發,讓他栗色的短發在她雪白的手指之間繞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發卷。
“那麽,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她讓吉爾伽美什橫卧在自己的膝蓋上,吉爾伽美什就這樣仰面望着雪松樹梢處露出的一點點天空。
天色漸晚,淺藍色的天幕上開始出現星星。
“從前,有個旅人獨自在沙漠裏趕路。忽然,遠處傳來咆哮,一群餓狼從他身後追來。”
“那旅人拔腿便逃,誰知他迷失了方向,竟然跑到了一座斷崖絕壁上。眼看餓狼從他身後追到,旅人無奈,只能從崖上跳了下去。”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旅人在下落的時候,發現斷崖上有一株伸出的小樹,他立即抱住樹幹,暫時撿回了一命。但他向腳下一看,立刻又覺得毛骨悚然——原來斷崖下是波濤洶湧的深潭,有三條惡龍,正在潭底張開了血盆大口等待他的墜落。”
“更加可怕的是,這時,在那株小樹的樹根那裏出現了兩只老鼠,一只白色一只黑色,正在交替啃着小樹的樹根。”
“這個旅人要怎麽做?”吉爾伽美什出神地問,仿佛是伊南講故事的技巧太好,他早已将自己代入了這個旅人的角色。
誰知伊南話鋒一轉,柔聲說:“就在這個時候,這個旅人卻看見他眼前的樹葉上,有一滴蜜糖。于是,他忘記了眼前的餓狼,忘記了腳下的惡龍,也忘記了快要被老鼠咬斷的小樹,全身心地去品嘗那一滴甜美的蜜糖……他生命的這一刻,就只有甜美的蜜糖。”
伊南說完,吉爾伽美什只略想了想,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沒過幾分鐘,就見他呼吸勻淨,已經沉沉地睡去。他靠在最信任的人膝頭,沉沉地,不帶任何煩惱地睡去,把他的疲憊、他的恐懼和他的傷痛全都交付給睡眠與夢。
吉爾伽美什,在這雪頂森林的夜裏,在從樹頂偶爾漏下的星光裏,嘗到了他的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