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像是結了冰。婆娑的樹影被凍結在河面上不再搖曳,關浔躺在河底, 看水紋一圈一圈凝固在身邊, 還有大大小小的氣泡,被陽光折射得像無數玲珑剔透的玻璃球, 漂浮圍繞着, 是個很美的夢境。
他突然清楚地意識到, 自己是在做夢。
我自己的夢裏, 還不是随便我怎麽樣?
一點溫度從指尖蔓延開來,動彈不得的身體迅速恢複了知覺。關浔拖着回暖的身體, 奮力撥開解凍的河水跳上了岸。
關爺爺坐在岸邊的大石頭上, 一仰脖子灌下水壺裏剩下的酒, 自言自語道, “要是有點兒烤五花陪着就好了。”
“......”
他說完,看見濕漉漉站在旁邊的關浔,哎呦一聲, “這不是上來了嘛。”
大黃從石頭後面跳出來, 朝他汪汪叫了起來。一只毛色純黑的貓趴在它的背上, 被它跳來跳去颠得不耐煩,喵嗚一聲往身下拍了一爪子。
兩只狗子都安靜下來。
關浔抹去腦門兒上的水珠,沒好氣道, “你們就看着我躺那兒?不能拉我一把?馱我出來?”
“你自己不是會游泳嗎。”
關爺爺慢條斯理地放下了水壺,“還需要等着別人來救你?”
“......”
關浔沉默了一會兒, 看着他不太清晰的臉,說, “你已經被裝在盒子裏了你知道嗎。”
關爺爺哈哈大笑起來,“知道啊,想我沒?”
關浔哼了一聲,在他腳邊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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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了讓你好好養生了還不聽我的。這下好了吧,吃不成肉了吧。”
“我......想你了。”
他把腦袋放在爺爺膝蓋上,閉上了眼睛,“特別特別想。”
“應該的。”
關爺爺笑着摸了摸孫子的發頂。粗糙的手掌寬厚溫暖,貼在皮膚上摩擦過去有點刺癢,卻曾給過他貫穿了整個童年的安心。
大黃卧在他們腿邊。狗子輕盈地跳上他的膝蓋,依偎在他胸前撒嬌一樣地蹭着他,背上的毛泛着健康柔順的光澤。撲面而來的是和煦的風。
關浔在這樣的溫柔裏久久沉溺,他的心裏幾乎希望能永遠待在這個夢裏不要醒過來。
“怎麽了?”關爺爺說,“委屈巴巴的,混的這麽慘嗎?”
“說來你大概不信。”
關浔嘆了口氣,“我們家那娘倆要跟別的男人跑了。”
“是不是我兒子?”
“......不是。”
“嗨,不是他就行。”
關爺爺很快釋然了,“挺好,趁年輕多談談戀愛。”
關浔說,“那我呢?”
他已經習慣了被需要的感覺。或許他對家庭的依賴,遠比家人對他的依賴更多。
從前他覺得這是個牽絆。可如今被別人牽走了,又空落落的不知所措。
“這個家裏永遠都不會沒有你的位置。”
關爺爺說,“不管你什麽時候回來,家裏添了還是走了多少人。家就是家,永遠都在。”
“就為這個不開心啊?沒必要。有時間多想想怎麽把學習搞上去。”
“我現在成績可好着呢。”關浔說,“聽你的,好好學了。”
跟路敞去游樂場玩兒的前一天,他在回學校的公交車上接到了爺爺的最後一通電話。
“別老那麽吊兒郎當的。多跟你那個同學學習學習,幹什麽事都得認認真真的,才有好結果。”
他其實當時就聽進去了,只是沒放在心裏。等用心認認真真搞出個好結果的時候,最想分享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關浔問,“以後十五號,你再也不會給我打電話了是嗎。”
關爺爺說,“我都給人裝小盒兒裏了,還給你打電話?你敢接嗎?”
關浔擡起頭,毫不猶豫道,“我敢。”
“行了。別貧了。”
關爺爺看了看天色,撿起水壺背在身上站起來。“走吧。”
“我走我的,你也走你的。”
關浔沉默地坐着,像是在留戀這裏溫柔的風。過了許久才慢吞吞地起身。
他已經不是那個只到爺爺大腿,搶個電視遙控器還要連蹦帶跳的小男孩了。站直身體,比老人足足高出半頭。
“我以後也還是會一直想你的。”
他說,“一直一直記着你,到我死的那一天。”
關爺爺什麽也沒說,揮揮手就轉身,抱着貓牽着大黃越走越遠。
關浔站在原地,看着他們的影子消失不見。然後閉上眼,放任自己向後仰倒進河水裏。
撲通一聲,從夢境跌入現實。
**
“......你們都圍在這幹什麽?”
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床邊三道目光同時鎖定了他。于茵坐在床邊,體貼地說,“乖兒子醒啦,哪兒不舒服嗎?”
語氣過分溫柔了。
關浔狐疑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路敞,猶豫着問,“我……得癌症了?”
人聚得整整齊齊,是在搞什麽臨終關懷嗎。
那他該在重症監護室裏醒過來才對啊,怎麽還讓他在這小卧室裏躺着?
難道已經嚴重到醫院都不接收的程度了嗎!
路敞:“......”看來感冒是好得差不多了。
“瞎說什麽呢,你好好的。睡了一天了餓不餓?”
于茵說完,沒等他回答就繼續道,“我們沒給你留飯。”
關浔:“......”
關浔委屈地轉過了頭。
路敞沒忍住,按着太陽穴笑起來。關潼坐在床尾,補上後半句,“因為老媽說等你醒了出去吃。”
“快說你想吃烤肉!我超想吃烤肉!”
“哦。”
關浔看了她一眼,難得配合道,“我想吃烤肉。”
是真的想吃。
他說完,又補充道,“五花肉。”
**
被超熱情地拉去跟關浔家人一起聚完餐後,路敞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宋輕舟難得有一天不去帶晚自習,在家裏研究新菜。他到家時熱騰騰的飯菜剛上桌,雖然已經在外面吃過,但還是坐下來拿起筷子嘗了幾口,奉上真情實感的稱贊。
路奕鳴沒有回來一起吃晚飯。路敞想問又不好意思開口,被看了出來。
“他今天有個特別的約會——去見他媽媽了。就是你奶奶。”
宋輕舟說着,打趣道,“我覺得是因為你。”
上次回來時路敞主動說起路老夫人私下約見他的事,路奕鳴聽完沉默了很久。
“他們有很久都沒見過面了吧。”路敞說。
“嗯,得有五六年了?自從我們結婚以後,他跟家裏一直都不怎麽聯系。”
宋輕舟說,“或許是跟你的見面改變了那位老太太的想法。感覺上是件好事。”
“我也希望是這樣。”路敞想起自己結束見面時多嘴的那一句,不太确定是不是做對了。聚餐回來路上放松愉悅的心情被沖淡了不少。
“我先回房間了。”
“好。”
宋輕舟點點頭,見他進了房間才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和空蕩蕩的桌椅,嘆了口氣。
回到房間洗漱過後,路敞躺在床上,回想着那天見面時跟路老夫人的對話。
他媽媽那邊沒什麽親人,從小都是只有母子兩人相依為命的。雖然每逢節日假期時會有點孤獨,但也并不是無依無靠。
而那位路老夫人,看起來很孤獨。
她努力維持着端莊優雅的姿态,卻又一股腦地把自己能給的好處全都抛到他面前。或許就是想找個人陪伴在身邊吧。
雖然此前從未聽說過這個名義上的親人,但路敞覺得她有點可憐。
因為無法回避的問題而親手把自己唯一的孩子推開......很固執,也沒有必要啊。
或許這不應該算是“問題”。路敞想,稱為矛盾更合适些。他曾經聽家裏這兩人互相開玩笑時提起過一些以前的事。
路奕鳴年輕時,父母曾給他安排過一場“門當戶對”的婚姻。
但他們沒想到,向來品學兼優又孝順聽話的兒子不僅拒絕了這樣妥帖的安排,居然還執意要跟一個男人結婚。且是以這麽堅決不容質疑的态度,迅速到國外去領了證。讓人連阻攔都來不及。
跟宋結婚後的第二年,路奕鳴的父親去世了。路老夫人痛不欲生,把這一切的禍端都怪罪在兒子身上。似乎是因為他的冥頑不靈,他“不正常”的性向,才把她的丈夫氣的猝然早逝。
因為這樣的矛盾,母子兩人從此形同陌路,數年來再也沒見過面。
宋輕舟跟路奕鳴兩人婚後的感情一直都很好,今晚卻沒有跟他一起出去赴約。大概心情也很難過吧。
即使是再相愛的戀人,有些事情也是無法插手去代替對方感受的。比如路奕鳴跟他的母親,又比如關浔和他爺爺。
但是至少宋會在家裏等他回來。無論多晚,都會。
路敞想,如果自己也能做點什麽就好了。
他拿起手機,打開微信,挑了個可愛的顏文字發給關浔。
關浔回到家以後還意猶未盡,正吃着冰激淩回味晚上的大餐。看到他發來的微信,心裏一甜,“幹嘛,想我了嗎。”
“想了。”
路敞看了眼手機右上角的時間,“從躺下到現在。想了二十分鐘了。”
關浔被他寥寥兩個短句撩得心癢癢。
放下冰激淩,他一本正經地感慨,“可惜我們倆都住9樓。”
路敞:“為什麽可惜?”
“太高了,不安全。”
關浔說,“不然我現在就要去扒你房間窗戶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也好想吃烤五花啊!
(發出渴望宵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