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九月初三,英廉正式動身赴任。
南京,古稱江寧,乃是江南富庶之地。
布政使,從二品,一般一省只設置一個布政使,但江蘇是個很特殊的地方,此省設兩名布政使,一在江寧,轄江、淮、揚、徐、通、海六府州;一在蘇州,轄蘇、松、常、鎮、太五府州。
英廉便是江寧布政使,同時兼任了江寧織造。
織造一職,說來相當有趣。
別人興許覺得沒什麽,可是當馮霜止在船上搖了幾天,終于停下來,來到了這一座居住過後世名人的織造府的時候,卻有一種很難言的感覺。
一般這個職位,不過管着上貢皇帝的各種織品,只不過到後來,就成為一個相當特殊的職位。
但凡是江寧織造,都是內務府外派出來的八旗大臣出任,一般都是皇帝的心腹,可以雍正爺時就可以密折奏事,織造一職,根本就是皇帝的耳目,将當地官員的情況一一通報上去。
而馮霜止,對這個官位的認識,其實不過是停留在江南曹家的身上。
只不過,現在織造曹家已經敗落。
“小姐,您怎麽不走了?”喜桃看馮霜止就停在了這江寧織造府的大門前面,有些驚訝。
馮霜止只是站住,無法與她解釋什麽曹雪芹,也沒法說《紅樓夢》,現在即便曹雪芹還活着,只怕也落魄至極。
這江寧織造府已經是被抄過的了,只不過畢竟底蘊深厚,遠遠看上去就有一種大氣與婉約并存的感覺。
前面接待英廉的官員已經排列成了一排,在下面恭恭敬敬地等着,只不過馮霜止并沒有出席。
聽說江南官場最黑,到底是怎麽回事,現在才要開始了解,英廉少不了應酬,将那些人引走了,便留下馮霜止自己了。
她站在這匾額前面,沉思了許久,“進去吧。”
江寧織造府曾是康熙爺的行宮,乾隆兩次南巡,也都有修繕,這織造府占地面積極大,後世說便是紅樓夢裏大觀園的原型。
事實到底如何,馮霜止不清楚,只不過剛剛進門就有許多丫鬟福身下來請安:“奴婢們給馮二小姐請安。”
“起身吧,難為你們這麽早便等着了。”
初來這裏,馮霜止不了解情況,表現得很大度,這些人怕也不知道她在京城是什麽名聲。
馮霜止手裏拿着扇子,讓丫鬟們引路。
“二小姐,這織造府乃是聖上南巡時候的行宮,不過大人跟您是住在南蘅院的,這邊走。”丫鬟像是已經在這裏打理了不短的時間,很是熟悉情況。
畢竟因為這江寧織造府的特殊性,能在這裏鎖上話的丫鬟肯定都是相當熟悉情況的。
下面的官員什麽都安排好了,就等着英廉下來了,上趕着巴結呢。
馮霜止微微一笑:“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詩詩。”這丫鬟很矜持地答了一句,引着馮霜止走過了穿山游廊,過了好幾道門,這才看到了“南蘅院”的牌子,“這便是了,是個前後院,按照之前的慣例,女眷們都是在後園的。”
馮霜止清楚這些,也便不多問,帶來的東西都不多,也就幾個丫鬟提着而已,馮霜止跟着那丫鬟進去,卻壓了疑惑沒有問。
一個丫鬟的名字,竟然起得這麽……
興許是江南地方,有些不一樣吧?
馮霜止暫時不多想,到了後園,才發現江南這地方靈秀,即便是早已經深秋,這花草樹木也并沒有枯萎,水氣很足,院子裏堆着一盆又一盆的龍爪菊,院牆邊秋海棠幾乎連成片,遠遠看到那邊假山後面還有一片楓林,樹葉都黃了,落了一地,格外漂亮。
皇帝的行宮,這待遇真是不一般的。
“小姐,這屋子裏,您看着有什麽擺設不合适,便告訴院子外面的丫鬟,我們給您調整。”
詩詩引着別的丫鬟收拾了一下東西,整理好了又過來報,她偷眼看着馮霜止,似乎是在暗自揣測這位主兒好不好伺候。
馮霜止坐在堂中主位上,在這裏,一擡眼就能夠看到外面的假山與流水,說不出地舒心。
她長途舟車勞頓也累了,有什麽事兒也得到明天才談,便先讓這些丫鬟們下去了,之後才道:“今日早些歇了,明日再說旁的事。”
“是。”
喜桃應聲,伺候馮霜止洗漱了,又出去換了個綠紗帳來,卻看到馮霜止在燈下看什麽東西。
她手邊是那登徒子送的扇子,壓了一些信紙,便坐在燈下,見喜桃來了,她鎮定自若地将東西收拾了一下,而後站起來,叫她道:“我們剛來,你壓着一些,別讓下面的丫鬟婆子們以為我們好欺負。”
畢竟是新來的,老丫鬟新主子,誰知道以後是個什麽情況?
馮霜止路上就已經交代過一些事情了,她一邊說着,一邊講那些紙箋放進盒子裏。
回頭喜桃伺候她睡下了,臨睡之前喝了點溫補安神的湯,這才躺下來。
只不過,那扇子就放在她枕邊,喜桃眼看着便要走了,可依舊是沒忍住。
“小姐,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麽……”
“喜桃……日後你會明白的。”
她累了,不想再說。
興許換了一個人,會覺得她馮霜止是瘋子,可是她沒有。
那盒子,便放在她的新妝奁裏,其實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東西在。
她并不是瘋了,也不是什麽不知廉恥,只不過是在一個過早的時間,提出了這些而已。
馮霜止畢竟有個老師叫做鄭士芳,同時鄭士芳還跟和珅有聯系。
有時候,鄭士芳會将鹹安學宮裏面那些學子們寫的東西帶過來,偶爾還會問問馮霜止的意見——鄭士芳習慣用這些東西來試探她。
一開始馮霜止還會藏,可是久了她覺得自己那種尖銳的思想遲早都是會被發現的,索性也不藏了,背地裏也敢對那些八旗子弟們寫的東西做點評。
鄭士芳有時候跟馮霜止想的一樣,不過兩個人做點評出發的角度不一樣,偶爾會是馮霜止的言論比較精辟,鄭士芳也就相當無恥地直接拿去用了。
時間短不覺得,在鹹安學宮那邊,偶爾就會有一些人收到很奇怪的評價,這些人當中,便有和珅。
所以漸漸地,馮霜止也從那麽多人的詩文策論之中,看到了不一樣的。
那一次,是她偶然翻開,看到那一篇策略,講的是幕僚與官員之間的關系。幕僚一般是官員們的智囊,為官員們提供意見,最後和珅在末尾寫“為官者,官乎,客乎?”就讓她覺得不一般了。
總覺得這像是在影射鄭士芳背後有馮霜止也在看他的策論,畢竟有些時候她跟鄭士芳的見解差別還是很大的。
和珅可能指的是,看策論的人,除了作為“官”的老師鄭士芳,還有作為“客卿”的背後人——也就是馮霜止。
她這回借鄭士芳的口,給了評語。
——做官的還是做官的,做客卿的永遠是客卿。官有官能,客有客職。
于是一來二去,下一次馮霜止又會發現別的意有所指的文章……
在鄭士芳要走的那一天,馮霜止看到的是整個鹹安學宮收上來的詩文功課。
別人都寫豪放派,偏生他那一回挑了花間派的來點評,最後竟然扯到了賭字上,于是引用一句——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下一句話卻是“君知賭之為賭也,何不棄賭?對曰:勝負不知,博弈或可勝,棄之必敗。”
馮霜止終究還是讀出來了的,只不過不敢确定。
然而福康安的事情,便像是一道緊箍咒,時時刻刻再她腦海裏面。
和珅字字句句都是在說策論,卻也将自己的心思寫進了裏面,馮霜止有心,便能看個明白。
只不過那一次,她沒有對別人的策論發表任何的意見見解,因為她也不知道怎麽回答。
原本是想着,等到她從江寧回來之後,再說什麽婚姻嫁娶的事情,可是——
她沒有想到,最後一趟去拜訪袁枚,竟然會遇到他。
自古才子佳人便是別人口中的絕配,只不過她是高門大戶,和珅是敗落之家,門第似乎不怎麽對等。
和珅鄭士芳走之後,并沒有得到別的一字一句的消息,他只是表露了自己的心意,卻還沒得到她的回複。
但他截了她的馬車,為她畫了扇。
那一把《石中蘭》,乃是和珅親口提醒她,最後又由馮霜止自己親手燒掉了的,便是不想跟錢沣扯上什麽關系。然而,和珅竟然知道那一張扇子的扇面,并且重新畫了一把。
在他隔着車簾子,将扇子遞給她的時候,她捏在手心裏,便想起那一句來。
他知道她對他有意,她也知道他對她有意,只是從來沒這麽直接地出現過。
甚至他們一直是在以那種隐晦的方式交流,沒有用直接的話來确認過對方的心意。
更甚者,興許什麽交流之類的,都是他們的臆測……
不過在和珅站到她車前的時候,她就知道,并沒有多想,一切都是這樣的。
所以她直接說了那樣的話,不是沒怕過,怕他以為她輕賤,但當時其實已經并不是那麽清醒了——馮霜止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個很膽小的人,尤其是在經歷過上輩子那種事情之後,她對自己的婚事一直有一種恐懼的感覺。
歷史上的馮霁雯是病死的,上輩子的她是被小妾推下去淹死的,似乎都不是什麽好結局,說的時候不怕,可是真正事情來了,還是會擔心的。
那一刻,如果不說,馮霜止覺得,自這輩子都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了。
盡管出格,可她覺得那是自己的真心話。
誰也不知道,在她說出那句話跟和珅回答之間的一段沉默,在她感覺起來,幾乎是分分秒秒度日如年,在他低低說出那一個“好”字的時候,馮霜止才終于安定了下來。
她強忍了一切的情緒,讓喜桃閉嘴,然後才離開。
此刻,躺在新的床鋪上,馮霜止腦子裏想的卻都是舊日的事情,迷迷糊糊很久才睡過去。
于是新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她将這一段事情,暫時地完全埋在記憶裏,整理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去面對新的環境和新的人。
江寧布政使兼織造英廉上任的事情,還是引起了很大的轟動的,至少對于官場上的人來說,需要籠絡住這麽新來的一個人,需要花費一定的心思。
對于剛剛喪子的英廉來說,最重要的大概是他的孫女,所以最忙的人其實是馮霜止。
英廉以前曾在江寧治過河工之事,現在重新回到江寧,也算是很熟悉,至于馮霜止,卻是完全到了一個新的環境裏。
有許多官家太太今日邀她喝酒,明日邀她賞花,過兩日又有什麽塞詩會,不過馮霜止一律推掉了,只說是孝期之中,不願意多出門,漸漸地別人就覺得馮霜止可能不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也覺得是英廉這邊管束着,這個時候不出來,是不想被他們籠絡,也就暫時地歇了心思。
江南的冬天很濕冷,不過比之北方還算是暖和,過了這一冬,馮霜止才開始出門。
煙花三月的揚州,橫貫南北的大運河,運河上的漕船,南來北往的掮客,江南的茶,水,人,便這樣一一領略了。
江寧布政使兼織造,是個肥缺,官家太太們也投着馮霜止的喜好,有的東西不收不好,漸漸地也就堆得多了,像這種收東西,上面的人是不怪罪的,畢竟水至清則無魚,只要不過了度便成。
只不過這個度,一直拿捏在皇帝的手裏,到底什麽時候會變,誰也說不清。
閑暇時候馮霜止便是在吟詩作畫,跟江南的官家小姐們一道,揚州的鹽商,九省漕運漕幫掌事們的女眷,多少人都在馮霜止的身邊,她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圈子。
在京城,馮霜止這二品大員的孫女,興許是算不上什麽的,只不過外派出來之後,這從二品的位置,反而高了起來,更兼馮霜止為人圓滑,不輕易得罪人,容易相處,很快就得了一大堆官家太太小姐們的青眼。
江南為官者,多漢臣,江南士子亦多風流,才名傳揚的馮霜止不是沒收到過膽大的才子們送的東西,只不過從來置之不理。
久而久之,就有人說,馮霜止是個心氣兒高的,不知道哪一日有何人能得了她的垂青。
——其實他們都忘了,馮霜止是還要參加選秀的。
轉眼便是三年多過去,乾隆二十九年的秋天,馮霜止正在江寧織造府內,主持着賞花的集會,卻聽蘇州知府家的小姐說:“前些天有消息下來,說萬歲爺要南巡,便在明年正月裏,可是個好時機呢!”
馮霜止正在倒酒,手中的酒杯一頓,不過轉而卻沒有任何的異樣,将酒杯塞到了楊三小姐的手中:“若是對不出下一句來,這一杯杏子紅,便歸了你了。”
“小姐你這心真毒,人人都知道我不過草包一個,繡花的枕頭,你還要我作個對子,姐妹們聽好了,一會兒我對出來了,你們都得喝上一杯的!”
那楊三小姐掃了周圍一圈,最後苦思冥想了許久,還是什麽都沒想出來,老老實實地喝了:“也就你們這群人文雅,我這樣的俗人哪裏知道什麽風啊花啊雪啊月啊的……”
馮霜止跟衆人玩笑着,眼看着天色晚了,才一個個地送人出去了,等到院子裏的宴席撤完了,馮霜止才去給英廉問安,于是提到了乾隆南巡一事。
此前英廉調任,一是因為皇族之中的站位問題,二則是因為想要避開傷心事,畢竟京城裏,他去了兒媳,又死了兒子,現在三年多過去,再大的風雨也沒了。
“瑪法已經離開京城許久了,該是時候回去了。”馮霜止說得很直接。
現在她大了,也敢說出一些當年不敢說出來的話,畢竟現在她也算是個有主見的人了,請的老師也都是遠近聞名的才子,便是袁枚游歷天下的時候,經過江蘇,也要特意來看一眼,可沒少為馮霜止掙風光。
馮霜止逐漸地将自己身上的光彩展露出來,以至于現在說什麽,英廉都不會驚訝了。
事實上,馮霜止所說,正是英廉所想。
他放下手中的事情,只一笑:“你聽說了?”
“萬歲爺南巡,是瑪法的好機會。”歷年南巡,都要獎賞一大批的官員,“瑪法已經遠離京城太久了,雖然說不在天子腳下好辦事,只不過……”
只不過他們都知道,真正的權力就是在天子腳下。
外面做官的,誰知道會不會轉臉就被別人算計了呢?
江蘇這邊的官場太亂,尤其是因為有大運河的存在,官場上油水很足。漕幫鹽幫,九省漕運之地,又事涉治河,年年江南科考舞弊都是最嚴重的,待久了總是要出事,還不如回到天子的眼皮子下面去,既有露面的機會,又比較熟悉,對年紀已經漸老的英廉來說,最合适不過了。
英廉心裏有一把算盤計算着這些事情,他也覺得三年是差不多了,如果能夠借着乾隆南巡的機會,将功勞掙下來了,調回京城幾乎是轉眼之間的事情。
乾隆二十七年有過一次南巡,不過那個時候英廉覺得時機不成熟,便壓住了。
可馮霜止到時候還是要選秀的,總歸還是要到原來的那個圈子裏面去。
只不過,乾隆的到來,也為馮霜止的心中添了幾分憂慮。
不久之後,這憂慮,果然就應驗了。
“六阿哥的事情,你之前應該聽說了吧?”英廉問了她一句。
馮霜止想了想,還是點頭道:“鄭先生是六阿哥的幕僚,六爺的事情,只提過兩句。”
原本鄭士芳是六阿哥永瑢的幕僚,永瑢也算是乾隆比較喜歡的阿哥,便想要在立儲的事情上争一争,只是沒有想到,乾隆二十四年冬天就已經被過繼給了慎靖郡王允禧為嗣,并且封為貝勒。鄭士芳大概也是這個時間來英廉府上教書的,之後的一段時間裏,他們都在籌謀這件事,只不過過繼的事情出來,之後根本沒什麽轉圜的餘地,最後還是不了了之,鄭士芳領了個蘇州的差事便放手走了。
乾隆的兒子們不少,不過大都短命。
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都已經不在世上;四阿哥過繼給了允裪為嗣;現在最受寵的乃是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已經過繼出去,也相當于與皇位無緣;作為嫡子七阿哥則是兩歲就已經去世;八阿哥永璇現在倒是生龍活虎,只不過聽說品行不端,一向不怎麽得乾隆喜愛;九阿哥、十阿哥早早去了;十一阿哥跟八阿哥差不多,因為平行原因不得乾隆喜愛;十二阿哥則是現在皇後的嫡子,聽說聖眷正濃;十三、十四阿哥早夭——
這個時候,重頭戲就來了。
十五阿哥永琰,二十五年出生,為現今令貴妃魏佳氏之子,現在也不過才四歲。
馮霜止若是連這個人都不記得,也就枉為穿越人士了。
好歹看過還珠吧?令妃可是個頂頂有名的人,這女人生前沒能成為皇後,死後卻因為兒子當了皇帝,被追封了皇後。
十五阿哥永琰,便是未來的嘉慶皇帝。
至于後面還有什麽皇十六子,也是令貴妃的兒子,不過現在太小,還沒起名呢。
馮霜止這些年也不是完全吃喝玩樂去了,認識的人多了,八卦也多了,多多少少聽說那麽一點,又積少成多,很快就能夠拼湊出龐大的信息量來。
英廉回京,必定是在整個朝廷大背景調動的情況下,每次南巡,都有一定的人事調動。
現在乾隆年事已高,皇子們暗中較勁也不少。
廢了的皇子很多,現在還能參與這種事情的也就五阿哥永琪、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至于永琰,現在年紀太小,估計還沒人注意到他。
“瑪法以前從來不問這些事情,這一次是……”馮霜止有些不知道英廉打的是什麽主意。
英廉卻道:“你孝期将過,明年四月選秀,恰好在聖上南巡之後,我也該為你籌劃些了。”
他這一提,馮霜止便想起來了,選秀就意味着,她要回京城了。
三選不中才可婚配,也不是沒有第一次選秀被撂牌子就直接扔出去婚配了的,但馮霜止上輩子的運氣不是很好,一直被逼着選了三次,也不知道是不是掌事太監跟她過不去,活生生給逼成了老秀女。
“嬷嬷已經入府教了一段時間,霜止學得用心着,瑪法也不必太過擔心,即便是……”即便是運氣不好進宮了,也不會全無應對之法。
馮霜止是在讓英廉放寬心,英廉也聽出來了。
他嘆了口氣:“最近我接到你先生的信,說又有阿哥想要招他為幕僚了,我估摸着,這朝廷裏頭,風雲又是要起來了,也不知道這個時候回去是福是禍,只盼不要牽連到你才好。”
機會是不能夠錯過的,乾隆南巡,幾年才一次,不抓住這個機會,日後回京述職,并沒有多大的出頭機會。只有這一次,南巡,明年正月到四月的南巡。
“瑪法放心去吧,孫女知道事情的輕重。天色已晚,不攪擾瑪法休息,霜止告退。”
“去吧,馮忠給小姐掌好了燈。”
從英廉那裏出來,馮霜止便回了自己的屋,喜桃看她腳步匆匆,臉上神情不豫,又着了急:“小姐您方才不還好好的嗎?出來一趟怎麽就……”
馮霜止道:“聖上明年正月南巡,這織造府作為行宮會整修不少,今日多有工匠進出,你莫要随意走動,免得撞見了旁人。”
“是。不過……楊三小姐前日約了小姐去游湖,畫舫都準備好了,小姐您還去嗎?”
“去定是要去的,你怎麽突然問這事兒?”馮霜止坐了下來,接過了梅香端上來的茶,三年前那詩詩是懂事的,不過馮霜止不怎麽喜歡她,後來才知道她想伺候的是英廉,索性直接扔了她去,不過沒兩年便被發賣走了,興許是在英廉那裏伺候的時候出了差錯。
“前些日子不是說湖上鹽幫鬧事掀翻了許多船嗎?張大人家的姑娘掉進水裏,被個男人撈了起來,結果……聽說回去就打死了,對外卻說是病死的……”喜桃小心翼翼地說着,到了江寧之後才知道世界并不安定,江南一帶,尤其是揚州地界,鹽商衆多,依托着九省漕運的便利,大運河的位置,早已經是腰纏萬貫,揚州鹽商哪裏不出名?
這些個鹽商,手裏有錢,家裏也闊綽,吃穿用度都比官家好得多,整個官場也充斥着金錢的味道,他們直接用錢買通官員,便令整個官場沆瀣一氣了。
馮霜止不敢問英廉這之中的厲害,她怕自己如果真的問出什麽來,那才是麻煩大了。
喜桃說的那件事,在之前鬧得滿城風雨,馮霜止不是不清楚,只不過,嘴上不說一句話,心裏卻覺得張家小姐冤枉。
她倒想起自己與和珅的事情來,一時之間勾起心中萬般情緒,便讓喜桃先去,自己回屋了。
這兩年,沒怎麽聽說和珅的事情,除了袁枚游歷天下,走在京城和各個地方之間,會在來看馮霜止的時候偶然知悉一二,便是在與熙珠的通信之中了。
現在熙珠也已經到了适嫁之齡,明年會和馮霜止一起選秀。
她知道馮霜止是要回來的,所以常常寫信告訴她京城又多了多少青年才俊,哪家的公子、哪家的少爺,什麽都能說。
作為鹹安學宮裏的翹楚,和珅自然也在此列,只不過馮霜止看熙珠的信就感覺的出來,熙珠看不起和珅,提到也不過只是說兩句而已。
熙珠寫信說京城裏的事情,也不過是為了馮霜止再回來的時候不至于完全兩眼一抹黑。
馮霜止心中感念她一片好意,早已經将熙珠當做了知己,只不過在和珅這件事上,她從不往外說一句。畢竟這樣的事情,牽涉太大了……
所以到現在,熙珠還覺得馮霜止跟福康安是一對兒,每次寫信來,也總是在說福康安。
若不是馮霜止時不時地拿出那扇子看一兩眼,只怕真的被熙珠給洗腦了。
福康安這裏好,那裏好,進了鹹安學宮,倒是很快跟和珅成為了朋友,福康安寫詩作論被師父誇獎了,福康安随着乾隆爺去秋獵又得了好彩頭……
滿紙都是福康安,洗腦的力量是很強大的,尤其是這樣三年如一日地洗。
——馮霜止都奇怪,自己現在還沒變心。
只是,她開始擔心,和珅是不是變心了。
乾隆三十年的正月,終于來了。
奉皇太後,并皇後烏拉那拉氏随行,帶有幾位阿哥,其中令妃所出的小阿哥永琰赫然在列,同時也帶了福康安,在聽到這名字的時候,馮霜止就覺得眼皮一跳,老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正月十六從京師出發,閏二月初一便已經到了蘇州,二月底觀了錢塘潮,三月便攜了皇太後駐在江寧府了。
于是格外加恩,由江寧織造英廉,接了皇帝的駕,迎了乾隆在行宮住下。
只不過,這原本是天大的恩寵,但如果馮霜止不遇到福康安,或者說,沒聽說閏月十八發生的那件事倒好。
皇後烏拉那拉氏乃是繼皇後,先皇後富察氏崩逝,烏拉那拉氏才逐漸掌權,并且被封為皇後,可是上月十八,烏拉那拉氏不知因何事觸怒了乾隆,竟然直接削了發,後來被乾隆提前送回了京城,大約就此失寵。
十二阿哥永璂在聖駕之前跪了許久求情,被一通訓斥,用茶碗砸了出去,在聖駕落于行宮的時候,便已然失寵。
朝中局勢,頓時有些暗潮洶湧起來。
這些事情,馮霜止都大概地了解一些,不過畢竟不算是很清楚。
人常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是不知道事情發展方向的旁觀者,根本連看都看不明白。
這一日傍晚,她從抱廈後面的回廊經過,這裏不算是行宮的範圍,所以也沒有外人進來,馮霜止比較随意,她剪了花要用來插瓶,卻沒有料到,裏面的屋子裏竟然有人說話,是兩個男子的聲音,木窗半掩着,馮霜止便從前面經過。
“你去調查清楚了,十二阿哥必不會說,去查查皇後之前接觸了什麽人……不管如何,我要知道……”
“三爺,皇後現在已經失寵,這……”
“要你查你便查,若不想幹這差事了,把你人頭交下來再走!”
“三爺饒命,奴才一時糊塗,三爺饒命!”
接着裏面像是誰起腳一揣,便有人摔在地上。
那人又道:“這事兒不許告訴我阿瑪,若是他知道半個字,你這舌頭,便保不住了。還不快滾!”
馮霜止只是經過,完全沒有想到竟然将這樣的一段對話聽到了耳中,這似乎與閏月十八皇後失寵一事有關,馮霜止在聽到的時候便已經下意識要躲,只不過那窗戶是虛掩着的,她藏在窗戶旁邊,背貼着牆,聽到裏面沒動靜了,才敢悄悄地從牆裏的陰影走出來。
豈料,便是她才走出一步的這一瞬間,便有一只手掌掐住了馮霜止的脖子,狠狠地将她壓在了牆上,那手掌是男子的手掌,手指修長有力,不過掌心似乎有些粗糙,大約是因為常年習武,所以留下了痕跡。
這人手勁太大,馮霜止一瞬間便覺得自己喉嚨像是被什麽卡住了。
她掙紮不動,只擡了眼,看向自己面前這人。
帶着普通的帽子,高高地身材,只不過看不清長什麽模樣,對方是逆着光的,只能隐約看出些輪廓來,馮霜止心說這簡直是飛來橫禍,又要死得不明不白了嗎?
就在她心生絕望的時候,那人的手竟然松了一下勁兒,馮霜止立刻想要逃,卻不想即便如此,還是沒辦法逃脫那人的手掌。
而後,才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你是……馮二小姐?”
總算是有人認出她來了,不——還好這人是認識她的。
馮霜止忙點了頭,心說自己簡直是倒黴透了,差點就在自己的府上被害死了。
這裏根本不算是行宮的範疇,這感覺就像是她住在土匪的隔壁,沒偷沒搶,有一天土匪到了她家裏吃飯,反倒以為她是土匪,直接一刀砍了她腦袋一樣。
那人冰冷的手掌,似乎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從她脖子上拿開了。
馮霜止痛得掉眼淚,摸着自己的脖子,背靠着牆喘着氣,那人還站在她面前,并沒有離開。
馮霜止只覺得這人奇怪,但是對方站在自己面前,有有一種說不出的危險的感覺,她暫時沒有說話,也沒敢直接說離開。
眼前這人,即便看不清輪廓,也有一身寒氣,帶着幾分陰郁。
“原來你不認得我了。”那人低低笑了一聲。
馮霜止只覺得他有病,你是誰,憑什麽便要認得你?
只不過這念頭才一閃過,馮霜止便看到這人從黑暗裏轉過了半個身子,那面龐露出來,輪廓眉眼,隐約有幾分熟悉的感覺。
腦海之中閃電一般劃過方才聽到的那兩人的對話,三爺——福康安!
京城裏頭,默認的三公子和三爺的稱呼,都是屬于福康安的,三阿哥早已經亡故,所以沒人會不長眼地提起來。
她方才……真是一點也沒有将那冷厲的聲音,跟福康安聯系在一起。
現在福康安看上去似乎高了不少,至少也比馮霜止高了,一點也看不出是當年的那個小屁孩,也不過就是四年多不見而已,變化似乎很大。
樣貌倒是其次,這身上的氣質,卻像是翻了個轉一樣。
見馮霜止愣住了,福康安竟然自嘲地一笑:“我記了你馮二小姐這許多年,你卻不記得我了,枉費我送了熙珠姐姐那麽多東西,托她在給你的信中多提提我,只不過……我有意,你無心。”
當年那孩子怎麽變成這樣了?
馮霜止只覺得一陣真無力, “三爺變化太大,一時沒反應過來,還請三爺恕罪。”
當年福康安看着也就是個單純的孩子,即便是內裏有什麽心機,也不會像是今日自己所遇見的這個一樣,讓人覺得冷,覺得害怕。
“連你也說這樣的話了。”
福康安忽然笑了一聲,轉身站到亮堂的地方,“你怎麽在這裏?”
馮霜止順了口氣,總算是緩過來了,“正好園子裏開了些花,便過來插瓶,沒想到——”
“聽到了多少?”福康安回頭問他,聲音平靜,聽不出什麽來。
馮霜止坦然道:“我說我什麽都沒聽見,或者說什麽都沒聽懂,三爺信嗎?”
“……”福康安沉默。
馮霜止站直了,恢複了平日裏那個端莊靜雅的模樣,斂衽一禮道:“天色已晚,三爺也早些歇息吧,霜止告退。”
她方轉過身,卻被福康安一把抓住了,“我信。”
馮霜止又驚又怒,卻又不敢大聲喊叫,只壓低了聲音,冷然道:“你放手!”
福康安眼神頓時變得冷厲起來,他想起了自己這些天聽到的許多話,便想要松手,只是松手了終究不甘,他抿着唇,看着她,忽然低聲說:“今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