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英廉回來了,只可惜,還是遲了。
風塵仆仆丢下馬鞭,一踏進家門,便聽見震天的哭聲,英廉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沒站穩。
于是在馮霜止的記憶裏,北京的這個秋天,終于也到來了。
上一世的事情,其實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不過當年她穿來的時候,似乎也是一個秋天,只不過那是去上墳祭奠。
她穿過來的時候,是父母雙亡,許氏沒有接觸過,鄂章也沒有接觸過,她看到的只是他們的墳。夫妻二人埋在一起,馮霜止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什麽叫做同床異夢,和錯嫁了人。
偶爾想過的,是兩個人琴瑟和鳴,不過也沒有怎麽在意。
這一世,鄂章還是在夏末秋初的時候走了。
只不過這死法太窩囊,便是整個英廉府的人都不好意思往外面說,別人傳得滿城風雨,整個英廉府裏,卻像是什麽事情都沒有。
事情太多了,以至于衆人都麻木起來。
滿院子都是白色的東西,單調乏味,一年之內辦了兩趟喪事,馮霜止真覺得府裏是中了什麽邪,可是回頭來想想,這些都不過是已經寫進歷史的東西,早已經無法改變。
即便是真的中了什麽邪,也不是什麽妖魔鬼怪,而是人的這一顆心,或是貪婪,或是嫉妒,或是憤怒,各種各樣的情緒,便是住在人性之中的妖魔鬼怪。
馮霜止知道,自己的心底也住着那樣的幾只,只不過,它們藏得深多了。
入秋之後,天氣漸冷,她做了銀耳雪梨湯,攜了喜桃一起往書房走。
英廉府上上下下都挂着白,之前蔥茏的綠色,現下也已經開始有衰敗的黃色,整個府上一片蕭條,便是站在屋外伺候的丫鬟奴才們的臉上也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管家馮忠站在屋外守着,看到馮霜止來了,忙打了個千兒:“二小姐又來送湯了,唉,大人還在裏面呢。”
馮霜止沉默了片刻,道:“我進去看看瑪法,你為我通傳一下吧。”
馮忠應聲進去,英廉只點頭叫馮霜止進來。
進屋之後,她放下那湯盅,沉默了良久,才道:“瑪法,你幾日沒吃過東西了。”
只不過短短的幾天,英廉看上去就老了許多。
他嘆了口氣,道:“這些事情,我還是受得住的。”
嘴上是這樣說,是不是真的能夠受得住,只有英廉自己知道。
鄂章已經發喪半月,府裏的事情都在三姨娘處理之下正常的走,只不過馮霜止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完。
不是她心狠,只不過斬草不除根,誰能知道以後發生什麽事情呢?
馮霜止知道,自己今日若是說出了這樣的話來,興許會讓英廉反感,但她不能不說,毒辣也好,陰險也罷,她都認了。
“瑪法,前些日子阿瑪的喪事一直忙着,府上的一些事情,興許您還不知道。”
英廉只知道阿芙蓉和鄂章以及四姨娘的事情,對于別的,卻還沒有多的了解。
他看了馮霜止很久,像是要在她的臉上看出些別人的影子來,只不過最後還是收回了。
“你不必告訴我了,我看着你似乎不想讓我知道這些事情,可是又必須知道。”英廉圍觀多年,察言觀色還是明白的,看霜止這丫頭似乎也沒收斂自己心思的意思,也就明白她可能還有什麽不好的消息要說了,“我過小半月就要調任,這府裏的事情,便從三姨娘那裏放到你那兒吧。這府裏,我再不想看到什麽髒事兒了。”
他長長得嘆息着,仰坐在靠背椅上,丢掉了書中的毛筆,枯坐着。
誰能想到,不過是出了趟外差,竟然就成了現在這樣?
兒子不争氣,兒媳倒是懂事,不過最後積勞成疾,去得太早。留下來的姨娘沒一個是省心的,跟鄂章一起鬼混着,這才釀成今天這樣的慘禍。
二品大員的兒子,還挂着自己的官銜,竟然因為吸食阿芙蓉過量而死,死得窩囊,也直接成為了全城的笑柄,他英廉一張老臉已經找不到地方放,而調任令,倒恰好成為了最後的出路。
不久之後,他就要離開京城,趕赴江寧任上了。
這府裏最後有什麽腌臜,也都一并處理掉吧。
他好歹死了個兒子,總要有些相關的人被牽涉進來的。
霜止丫頭并不想讓自己知道,可是她還是選擇告訴他——他選擇給她權力,也給她信任。
馮霜止跪下給他磕了個頭,道:“此事處理完,霜止想跟着瑪法一起去江寧,還請瑪法答應霜止……”
“你願意去便去吧,我想着,你也該到別的地方去看看的。”英廉沒有什麽推辭的話,将馮霜止帶在身邊,也不是什麽大事,這跟他之前的計劃一樣,只不過現在沒什麽力氣處理事情而已。
馮霜止知道英廉想一個人待着,說了這兩句之後就告退了。
她走之後,英廉站起來,腳步竟然有些蹒跚,推開了窗,看着窗外,馮忠就站在他的身後。
英廉道:“前幾個月聖上說賞下來的花園,也不必修了,放在那裏吧……怕是不怎麽用得着了。”
“是,大人。”馮忠應了聲,将這樁事記了下來。
英廉又道:“我的送別宴也取消了吧,記得将致歉的帖子發到各府去……還有什麽事情我忘記了沒有?”
“沒有了,別的之前都交代過了。”
“去吧。”
“是。”
馮忠退出去了,之後小心地合上了門。
馮霜止這邊回到了後園,卻直接請了三姨娘、惜語、大小姐、三小姐來,四姨娘已經沒了,二姨娘在莊子上,馮霜止不可能再把她接回來,只由着她去瘋。
三姨娘只知道馮霜止對于那一日知道的事情隐忍未發,她猜測她總有一天要動手,這些天以來是提心吊膽,今日馮霜止找她來了,倒讓她放下了心來。
端茶的時候,馮霜止看着穿孝服的三姨娘那鎮定的表情,心底覺得諷刺。
當初惜語只是在馮霜止的面前說了三姨娘害四姨娘的事情,之前大夫說,四姨娘的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阿芙蓉造成的,所以三姨娘認定,即便是要責罰自己,也不會太過嚴重,最大的錯事在四姨娘自己那裏。
只可惜,三姨娘根本不知道,馮霜止手裏還握着一個人。
她既然是要走了的,那便是要将這裏的事情全部處理得幹幹淨淨了才敢走。馮霜止去江寧,并非是一去不回,畢竟日後還是要回來選秀的,更何況日後英廉會重新調回京城任職,馮霜止的離開,不過是暫時的,她不希望自己回來的時候還要遇到許多糟心事兒。
更何況,有的事情,做一次,就要付出一次的代價。
“今日找各位來,是有一些不得不處理的事情。”
這是馮霜止的開場白,這一句便是,“老太爺已經給了我掌家的權力,所以……這府裏有些事兒,想必應該好好地處理一下了。”
三姨娘一驚,擡頭驚詫地看着馮霜止。
馮霜止道:“姨娘可有什麽話要說?”
禍事近了,在聽到馮霜止這含着冷意跟客氣的一句話的時候,三姨娘就已經清楚了。
只不過,她內心之中還抱有一絲僥幸,所以不說那許多,只道:“有事二小姐您說便好。”
接着馮霜止的目光,依次掃過去了。
大小姐馮雪瑩已經早已經蔫了,不敢再說什麽做什麽,這些天府裏發生的事情幾乎吓壞她了,也讓她以為苦日子到了,父母都離世了,于是又是三年孝期,等馮雪瑩去選秀了,那就是個老姑娘,根本不可能再有什麽好的出路,至于嫁人會是什麽情況,那只有天知道了。
至于三小姐馮雲靜,她原本才是最有指望的一個,只是現在的事情,似乎又向着不利于她的方向發展了。
惜語,不過是個通房丫頭,懷孕了也不過還是這樣的身份,即便是馮霜止憐惜她,給了她一個座位,她也只能坐在衆人的後面。
這些天發生的一切,像是一場夢,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只聽馮霜止道:“阿瑪去世,我知道大家心中都很悲痛,不過這件事的前後緣由你們都該清楚,四姨娘咎由自取,罪有應得,只不過這院子裏的事情,并沒有完。該來的總是會來,這個道理,你們原該清楚的,惜語,你來說一說你當日對我與三姨娘說的話。”
惜語早知道有這一天,馮霜止之前就已經提點過她,今日她不可能不識相。
即便是不為她自己考慮,也得為了她肚子裏的孩子考慮,所以惜語出來說話的時候,一點沒有猶豫。
馮霜止叫惜語出來的時候,三姨娘就已經發了一下抖,不過很快就恢複了鎮定,坐在那裏,一臉的平靜,似乎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完全與她無關一般。
三小姐雲靜聽到她娘被指證,原本是有些驚慌的,可是看到兆佳氏那麽鎮定,她已經她娘肯定有應對的方法,提心吊膽一陣也就放下了,等到惜語說完了,她才道:“不過區區一個通房丫頭的話怎麽能信?早不說晚不說,這個時候四姨娘都去了,死無對證,找誰去說?”
不得不說,馮雲靜這話是掐到點子上了。
只不過馮霜止今日既然發難,又怎麽會如此簡單?
“那麽這一件事,暫且揭過不提,本來便不是什麽大事。”順坡下驢的馮霜止顯然讓人驚訝了,她下面的話,才是讓三姨娘膽戰心驚的關鍵所在。“來人,帶人上來。”
帶人上來,帶誰?
三姨娘心驚肉跳,忍不住跟着轉頭,看向門口,萬萬沒有想到,那進來的人竟然是——巧杏!
巧杏走到衆人中間來,直接就給馮霜止行了個禮,“罪婢給二小姐請安,二小姐吉祥。”
在外面也吃夠了苦頭,巧杏看上去比以往老實了很多,原本眼睛裏總是有的那種不甘,此刻也已經消失不見。一心想要去攀高枝兒,沒有想到那高枝兒折了,将她摔疼了,也摔醒了。這本來就是一個不适合做夢的地方,巧杏已經明白了。
馮霜止看着巧杏,也知道如今的巧杏不是以前的那個了,微微一笑,“你起來吧。看看在這裏的人,還有沒有認得的,去請個安,這麽多天不見了,多少有些想念吧?”
這帶着笑意的話,背後藏着的卻是刺骨的冰寒。
三姨娘摸着扶手的手掌幾乎就要沒力氣了,差點便要一巴掌給巧杏兒揮到臉上去,但她不敢,因為馮霜止的目光跟她的撞在了一起。
果真是許氏的女兒,心腸也是一樣地歹毒的。
巧杏走到了三姨娘的跟前兒,福身一拜:“奴婢巧杏兒,給三姨娘請安,最後那段日子,多虧了三姨娘的照顧呢。”
三姨娘已經知道自己是在劫難逃了,她趁着衆人都沒注意到,竟然直接站起來就給了巧杏一巴掌:“不長眼的狗東西!當初救了你,便是救了白眼狼!”
巧杏摔倒在地,卻反唇相譏道:“姨娘當日救我,不過是為我了利用我散布跟二小姐有關的流言,要诋毀二小姐的名譽,何必把自己說得那麽高尚?姨娘不才是好算計嗎?二小姐倒了,就沒人能跟你抗衡,也沒人能擋了你成為正室的路了!既然做下了這等的事情,今日便要有被人揭出來的準備!我巧杏兒命賤,你們人人都能來踩上一腳,可你們的命是命,我的難道便不是了嗎?你讓他們逼我,威脅我,還拿鞭子抽我,我若不說便要給我灌藥!若非我大着膽子跑了出來,能活到現在嗎?!”
一連串的質問,幾乎将三姨娘砸暈了,她抖着手,指着巧杏兒,幾乎就要往後栽倒,不過看她要站不穩了,也沒人上來扶。不過這樣的失态,只有一瞬間,三姨娘轉臉就已經恢複了之前的模樣。
馮霜止就坐在最高的主位上,不緊不慢地用蓋子掀去茶沫,也不看三姨娘一眼。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在穿越回來之後,第一次看到三姨娘時候的場面。
那個時候還是在後花園,在梅花林裏,三姨娘可是雅致極了,只可惜,第一印象雖然好,卻是矯揉造作出來的。
現在馮霜止回想起那場面,覺得有些複雜。
三姨娘忽然就是不發抖了,也不覺得怕了,事情想通了也就簡單了。“我在背後算計您的事,您怕是早就知道了吧?何必要拖到今天呢?”
馮霜止道:“三姨娘将巧杏兒藏得這麽緊,我哪裏找得見?您是掌管着家裏的事兒的,我不敢得罪您。”
這話說得很明白,聽着也像是真話。
可三姨娘聽了反倒大笑起來,一句話戳破了馮霜止的僞裝:“怕是二小姐你千算萬算便是等着這一天吧?斬草除根,一舉解決了後患,數罪并罰,我是怎麽都不可能逃脫的。”
她很聰明。
面對衆人的目光,馮霜止只是淡淡一句:“姨娘氣糊塗了。”
她似有似無地看了震驚得說不出話的馮雲靜一眼,三姨娘忽然慘笑了一聲:“是我氣糊塗了,二小姐說的是,如今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作孽,害了四姨娘,更想要不知死活地來害你。”
三姨娘沒有辯駁之前巧杏說出的任何話,因為她知道辯駁是不會有作用的。且不說現在掌家的權力是在馮霜止的手中,這周圍站着的人,又有哪個會起來為她說話?說了又能有作用嗎?兆佳氏知道自己的風光日子完了。
她想起了在許氏手下小心翼翼生存的日子,想起了許氏死後她滿心都是希望的日子,想起了與四姨娘争鬥的日子,想起了鄂章留在自己身邊歡樂的日子……
三姨娘想起了很多,最後也不過是長嘆一聲,去掉頭面首飾,跪在了馮霜止的面前,磕頭道:“一切罪責都是妾身的,還請二小姐不要波及到無辜之人。”
馮霜止道:“既然三姨娘你認得這麽爽快,今日便不用我們再多說了。謀害我阿瑪的子嗣不說,還有心壞嫡出小姐的名聲,心存僭越之心,發去莊子裏吧。”
只是這麽輕飄飄的一句“發去莊子裏”就已經決定了三姨娘的命運,此刻的馮霜止顯得相當冷漠。
“惜語現在身懷有孕,住到以前四姨娘的院子裏吧,你也是很熟悉的。至于大姐,雖然需要戴孝暫時不用選秀,但還是小心些莫要外出。三妹既然請了先生,便繼續跟着先生學吧。我平日裏有顧不到的事情,都去問惜語吧。”
這是在相互之間平衡,馮霜止本來以為這件事做起來會很困難,會傷透腦筋,只不過她選擇了最簡單的一個辦法。
現在鄂章也死了,通房丫鬟只能是通房丫鬟,即便是以後生了兒子,繼承些家業,也無法認她為額娘,名不正言不順——放權給根本沒有威脅的惜語,卻用她來轄制府裏另外的兩位小姐,即便馮霜止走了,也不會出什麽意外。
名義上,馮雪瑩與馮雲靜是個主子,而惜語只是個通房丫鬟,可是她有馮霜止給的權力,也就是半個主子,庶出的馮雪瑩和馮雲靜也沒什麽身份來反駁惜語。如此一來,事情就好辦多了。
處理完這些,看衆人都沒說話,馮霜止讓衆人散了。
有丫鬟上來摻着三姨娘走,兩位小姐走在前面,三姨娘走在後面,馮霜止看着她的背影,只覺得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喜桃上來給她揉了揉額頭,還在重孝期,本來不該處理這些事情的,可是一過了孝期便要去江寧了,現在不處理,之後也就沒機會了。
“小姐您何必跟她計較呢……”
“她若不跟我計較,我幹什麽同她計較呢?”馮霜止說完了這句話便道,“出去給我娘……和阿瑪,上炷香吧。”
喜桃才扶着馮霜止出去,便聽到外面的人一聲尖叫:“三姨奶奶撞柱了!”
馮霜止只覺得眼皮一跳,她停在屋檐下,許久沒說話,擡眼看天,秋高氣爽的北京,天空很高遠很漂亮。
“死了麽……”
喜桃沒回答。
馮霜止只在那裏站了半個多時辰,才有人上來,壓抑着抽泣道:“三姨奶奶喊着說要下去伺候爺,也走了。沒救回來……”
“随便找個體面些的地方埋了吧。”死了,也不過是個妾,無法與其丈夫合葬的,馮霜止也不會允許。
她這話說得冷漠,只不過走出門去的時候,心裏又沉重得奇怪。
“這種事,就不要說到老爺子那裏了。”
死了好,死了幹淨,
她去給許氏和鄂章上了一炷香,便跪在了靈前,想到自己上一世死後,興許也是這樣跟錢沣擺在一起的,便覺得諷刺。
夫妻離心離德,即便是死後擺在一起又能怎樣?生前尚且同床異夢,死後就能琴瑟和鳴了嗎?
沒有感情的婚姻……
在磕下頭的時候,馮霜止就知道了,她絕不、絕不要重蹈覆轍,什麽名聲,什麽禮教……都與她無關的。
在這些東西沒有阻擋她的時候,她興許會勉強地附和,只是若有一日,這些東西都成為了她的絆腳石,那麽她會毫不猶豫地一腳踹開。
秋,便這樣漸漸地深了,轉眼重孝期已過,馮霜止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走了。
府裏死了個姨娘的事情,英廉根本沒有理會過,在鄂章死後便常人一般去處理公務甚至是上朝了,根本看不出任何的異樣來。
外面有人說,英廉府祖孫二人,竟然都是一樣的冷血。
馮霜止對這樣的流言,一向是置之不理的。
九月初三,便是馮霜止他們離開的日子,府內上上下下都是清楚的。
今日已經是九月初二,馮霜止交代了一下事情,便已經是下午了。在即将離開的這一天,馮霜止接到了鄭士芳的信,說她若不介意孝期外出,可以早一些來随園找袁枚。
還是當初的那個約定……
如果不是因為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情,現在馮霜止恐怕已經是袁枚的女弟子了。
聽說袁枚招收學生的那一天,相當熱鬧,只不過最後能得袁枚青眼之人寥寥無幾,倒是毓舒跟一位格格在其列。
鄭士芳對此大為惋惜,只不過馮霜止那邊出了那種事情,也只能将這事視為遺憾了。
在馮霜止收到信的時候,鄭士芳早已經赴任江蘇,若是以後有緣還能相見,至于随園之事——乃是他留下的話,已經與袁枚約好,在馮袁枚離開之前,馮霜止都可以去拜訪。
袁枚畢竟還是個惜才的人,在他回京城的這段時間裏,提拔了不少青年才俊,少年和珅赫然在列。
和珅與袁枚一見,竟然便有往忘年交發展的趨向,衆人啧啧稱奇,不過也沒放在心上,知道袁枚寫了一首詩,将和珅兄弟二人都誇贊了一番,所有人才知道袁枚對和珅的欣賞到了那種地步。
和珅不是袁枚的弟子,卻勝似弟子。
“少小聞詩禮,通侯及冠軍。彎弓朱雁落,健筆李摩雲。擎天兼捧日,兄弟各平分。”
這是和珅自鹹安學宮肄業之時,袁枚忍不住稱贊他們兄弟二人的,馮霜止至少知道這一點。
袁枚此人才名滿天下,放曠不羁,能得到這樣的人的賞識……
“……”
馮霜止忽然有些無言,本來是袁枚的事情,怎麽又想到和珅的身上去了?
她覺得自己是真的要栽了,人家是不是真的喜歡自己還難說呢,這一世又與上一世不一樣,英廉那邊對錢沣和和珅的态度也是完全不一樣。
收起一切的思緒,馮霜止寫了拜帖,下午的時候去了随園。
這裏是後世著名的錢沣的住處,看上去并沒有多華麗,反而覺得有幾分粗陋,然而此處,是真正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文人雅士聚集之處,便是很多人想來,也不一定有資格。
今日,馮霜止帶着鄭士芳的信和自己的請帖,終于來到了這裏,在外面遞了拜帖,裏面便有人請她進去。
袁枚之前跟鄭士芳聊起來的時候,也大概地了解了馮霜止是個怎樣的人,只不過現在他屋裏有客,本來是不怎麽方便的,只不過畢竟是小友,随意一些也無妨。
“先生在外面有朋友,不妨先去會友,和珅正研究這一局珍珑,棋力無法與先生相比,還請先生寬容則個。”
和珅倒是很識相,借口不知道下棋的事情,給袁枚找了個離開的借口。
只不過今日的和珅,不知道外面來的是誰,他只是坐在那裏,看着這一盤早已經可以收官的棋。
對和珅來說,下棋真的不是什麽難事,難的是這棋要下得恰到好處,偶爾露出些銳氣,偶爾又露出些沖動,偶爾又要圓滑,至少這樣,一盤棋才能有樂趣。
一盤早已經有了結局的棋,是沒人想要一直下下去的。
和珅可不敢出去說,自己其實每盤棋都能夠穩贏袁枚。
馮霜止在廳中拜了袁枚,又敘說了此前失約一事,以及自己沒有能夠成為袁枚的弟子的遺憾。
“本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只可惜……霜止與袁先生無緣吧……”她這是自我安慰了,如今不過是來踐約而已。
馮霜止便是要走了,再拜袁枚為師,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意義。
袁枚搖頭嘆了一聲,仔細打量這丫頭,竟然越看越喜歡,也不知道鄭士芳怎麽有本事收到這麽個好學生,聽說還頗有才華。
“既然來了,也便坐上一坐,與我這糟老頭子聊幾句詩文吧。”
“先生正是而立之年,志氣高遠,游遍萬水千山,文采風流,京中士子已然趨之若鹜,能與先生聊上幾句,霜止才是不虛此行了。”
袁枚聽到的恭維話多了,這一番卻是聽得最順耳的,興許是因為說這句話的人也是文绉绉的吧?
有時候袁枚也不知道自己的審美是怎樣的。
之前其實更多是礙于鄭士芳的面子,可是與馮霜止交談之後,袁枚便是暗中可惜了。
“你與我另一名學生,倒都是少年時候便文采風流,不過怎麽如今的小子丫頭都少年老成模樣……”
袁枚最後納悶了一句,而後笑道:“今日我與你頗為投緣,兩個月之前的那一次錯過了,不過……若是你還不嫌棄鄙人的話,便端碗茶給我吧。”
馮霜止驚訝地擡起頭來,他們不過是談了兩句對聯而已,更多的是袁枚講,馮霜止聽,怎麽就……
不過,袁枚本就是随性到了極點的人,說別的根本沒有多大的意義。
想着也無非就是端碗茶,即便是拜師,他們也不能有更多的交集。馮霜止是仰慕袁枚的文采,袁枚則是欣賞馮霜止的靈秀,一大一小一拍即合。
婢女遞上來茶碗,乃是極近透明的白瓷小碗,看樣子袁枚更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
“日後,你出去也可以說是我的學生,聽說英大人往江寧調任,說不準還能遇上呢。”
袁枚接過了馮霜止遞上來的一碗茶,喝了一口,這樣說道。
馮霜止道:“能得到先生的賞識,霜止已經算是沒有白來一趟,天色已晚,明日将啓程,無法多作憩留,還望先生見諒。”
“自是你們啓程之事要緊,飛燕,送馮二小姐走吧。”
送走馮霜止,袁枚心情頗好,摸着胡子,便回到了棋室,坐到了和珅的對面:“去久了,你可想出下一步了?”
和珅笑道:“先生去了這麽久,學生自然是想到了。”
而後他拿起了黑子,便要落在棋盤上。
不想這個時候,袁枚忽然說了一句話:“也不知道鄭士芳是怎麽成了那馮二小姐的學生的,我看着那丫頭是個極伶俐的,若是讓我來教,何愁沒有第二個易安居士?”
和珅的手指,立時便頓住了。
馮二小姐?
和珅眼皮一搭,不動聲色地接了話,手指繼續落下,卻不是原來的方位了。
“咦,你變了棋路?”袁枚有些驚詫。
“想試試不一樣的。”和珅随口說道,而後假作不經意道,“原來方才先生是去見馮二小姐了嗎?我也聽說過她的名氣……”
“果然還是我遇到得晚了啊,明日英大人便要趕赴江寧,我雖喝了拜師茶,卻沒機會親手雕琢這一塊璞玉了。”袁枚嘆了口氣,沒聽出和珅分毫的試探來。
和珅看袁枚落了子,想到袁枚沒下完一盤便要冥想半個時辰的習慣,為今之計,只有讓這一盤棋很快地結束,刻意落敗的話,手法太拙劣,反而會被看出來……
不如……
最後還是只能有這一個辦法,和珅只覺得嘴裏發苦。
他捏着指間那圓潤的黑色棋子,只覺得觸手冰涼,便輕輕地将它放到了棋盤上,沒有說話。
袁枚先前還在笑,表情頓時凝重起來,看着和珅放的那一顆棋子,“你這新開的棋路,似乎有些邪門兒……”
“還請先生指教。”和珅微微一笑,眼底透出幾分不易見的邪氣來,左手的手指,卻已經在輕輕地敲擊棋盤的側面,像是在計算着時間一樣。
袁枚搖搖頭,還是沒理會,直接落下了自己的棋子,“鹹安學宮之中的事情,你還是注意着,吳省蘭雖然勢利,但才學還是不錯的……”
“啪嗒”,和珅又放下了一枚棋子。“先生說的是,和珅會注意的。”
“嗯,你知道就——”
袁枚忽然之間愣住了,手中握着白棋,上一刻還在想自己應該下哪一手,這一刻卻已經完全凝滞了。
他似乎……這棋路……已經……
怎麽走都會輸……
和珅這小子!
袁枚一下擡頭看向和珅,“你小子——”
和珅起身,垂頭躬身:“偶贏三目半,先生承讓。和珅不打擾先生冥想了……”
說完,像是害怕被袁枚逮住一樣,便退出去了。
袁枚坐在那兒,又看向了棋盤……
“怪事,以往每盤棋都能下上一個時辰,這一回竟然……”
而且,和珅那忽然轉變的棋路,不是一般地奇怪。
袁枚還在想到底是怎麽回事,忽然腦子裏閃電般掠過一個想法,便将那棋子往棋盤上一扔:“這小子,該不會……”
該不會什麽呢?
其實和珅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忽然改變了原來的主意,一下在袁枚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真實棋力,一開始整盤棋就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他跟人下棋,向來不是享受輸贏,而是享受那種一切盡在掌控的美妙感覺。
他想要人贏便贏,想要人輸便輸,想要人贏幾目,便贏幾目,想要人輸幾目,便輸幾目……
只要最後的結果,是他算計出來的,那感覺便已經足夠美妙。
愚蠢的旁人,興許會為他們的勝利和沾沾自喜,背後真正的掌控者——卻靜默無聲。
真正的算計,便是要別人根本感覺不到。
和珅是個天生的陰謀家。
他從袁枚那兒出來之後,便順着抄手游廊出來了,随園外面沒牆,只是游廊,他便站在上面,看着方才出府的馮霜止走向了馬車。
和珅與袁枚最後那兩手棋根本沒花去多少時間,馮霜止主仆又走得很慢,所以還能來得及。
其實他不過是想這樣遠遠地看一眼便好了,像是許久之前,在那城牆前面,看着她身披孝服走過去。
她要走了。
和珅很清楚地知道這個事實。
有時候,他覺得一見鐘情這個詞很可笑,可是無法否認,有時候,它是真的存在的。
見面的時候寥寥無幾,每每見面,卻又要驚豔一把。
不管是在鄭士芳的口中,還是在別人的口中,或者是在春和園的宴會上。
他是沒有想過,屏風後面會走出另外一個聽牆角的人的,偏生她的表情還與平時的她不一樣,那個時候和珅就知道了——那種難言的,相同的內心,藏着的無數、無數、無數的心緒……
風吹拂過游廊,興葉飄黃,香山的葉怕是也紅了。
喜桃扶着馮霜止本來便要上車了,只不過喜桃一轉臉便瞧見了站在游廊上望着馮霜止的人,于是低聲笑道:“小姐,瞧,有人在看你呢。”
看看又沒有什麽了不起,馮霜止根本沒在意,她只是随意拿眼一掃,“就你眼尖,別人看我,你也——”
和珅。
這一刻,馮霜止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麽,她想到了葬在一起的許氏和鄂章,可是他們分明不相愛;她想到了上一世要與錢沣葬在一起的自己,可是他們根本沒有任何的感情,甚至算不上是夫妻。
她上輩子沒有愛過人,這輩子卻獨獨對他動了心。
馮霜止不喜歡自欺欺人,也不喜歡自我否認,動心便是動心,有的感情,即便藏得在深,也會時不時地冒出來,提醒你,它還存在。
只不過,現在畢竟不是這些事情的時候,她還是上了車,鑽進了簾子裏面。
馬車重新從和珅的前面經過,馮霜止以為就這樣過去了,只是——和珅還是說話了。
很多年以後,馮霜止在想,如果沒有今天發生的這一件事情,日後她到底會與和珅走到哪一步,真的很難預測。
她曾問他:若當時你未開口,我不停駐,現在該怎麽樣?
他卻說:你還是我的。
其實不然。
馮霜止很清楚地知道,若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