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暖流
五更時, 容央在潺潺雨聲裏醒來,先前的香汗已化作跗骨的冷,黏膩地附在軀體上, 沁得人打顫。
褚怿還沉睡在枕邊, 濃烈的酒氣和殘留的歡愛氣息摻雜在一起,使他依然像散着騰騰的熱氣。容央摸上他胸膛,來不及确認他的溫度,先碰到了他硌人的長疤。
夜已經不黑了,但她不敢去看。
小手攀上去,容央擡頭, 去拂開他散亂在臉龐上的一绺绺黑發, 他大概是頭一回這樣迷亂吧, 不着片縷,長發披散。
以往翻雲覆雨時,亂的人從來都只是她, 可是今夜,他也終于丢盔棄甲。
容央把他臉上的發拂幹淨,屈指往下,就着他薄唇撫摸,撫過人中時, 碰到他青青的胡茬。
“糙漢。”
她低低罵他,溫柔撫摸他, 這一身烈酒兼臭汗的男人,她赤膽忠心、金刀鐵馬的驸馬。
雪青聽聞傳喚, 從外間把熱水提進來,容央擦洗後,屏退她, 擰幹巾帕回床上去,給褚怿仔仔細細地擦。
他身上酒味真重,汗氣也是,摻在一起,聞起來真是嗆人,也不知道剛剛自己是怎樣受住的。
容央腹诽,撥開他頭發,擦過他鬓角,下颌,脖頸,擦至胸膛,手腕被他扣住。
容央擡頭,幽幽慘慘的帳幔裏,他雙眸微睜,不知是醉是醒。
“臭了,擦一擦。”容央掙開他手,繼續往下擦,褚怿似笑一聲,聲低低的,像他粗粝的指腹撫在她後腰上。
容央垂着的臉龐微紅起來,褚怿靜靜地看她,任她擦。
片刻,容央拿開巾帕坐直。
褚怿:“底下不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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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央羞惱,瞪他一眼,把臭烘烘的巾帕丢去他臉上。
褚怿拿開,往床外一扔,攬她入懷。
窗外秋雨潇潇,交織成寂冷的網,褚怿把容央擁在懷裏,在這張寂冷的網裏取暖。
耳畔雨聲綿長,彼此呼吸也綿長,容央把臉從褚怿胸膛前擡起來,對上他靜默的眼。
“你會後悔和我大婚嗎?”
容央突然這樣一問,褚怿唇輕扯,笑得冷峭,也不哄了,徑自答:“蠢。”
容央颦眉,“蹭”一下蹿起來咬他下巴。
褚怿“呲”一聲,偏開頭,眼皮耷拉下來後,眼神更顯無辜散漫。
容央堅持:“會後悔嗎?”
褚怿悶聲:“不。”
又講完:“不悔。”
容央笑起來,認真:“那我就為你赴湯蹈火,像你,為大鄞一樣。”
帳中一寂,帳外秋雨也沉寂,褚怿黢黑的眼眸裏終于有星火燎燎,燎過這黑夜,燎過這苦雨。
容央伸指壓在他被咬紅的下巴上,倨傲:“不要太感動了。”
褚怿盯着她,驀地拿開她手腕欺身而上,容央哼都來不及哼,被他覆壓。
※
京中入秋後便多雨,下一場秋雨籠罩下來時,趙彭在帝姬府裏的水榭賞景。
一湖殘荷凋零殆盡,泛黃的荷葉、耷拉的蓮蓬在風雨裏飄搖,趙彭道:“今日宮裏又送賞賜過來了?”
容央坐在石桌前點頭,趙彭冷哂:“爹爹這些安撫人心的手段,是越來越像呂氏了。”
金坡關一案結案後,官家又陸續處理了一批涉案的官員,重的有判處砍頭流放,輕的大多就降職貶黜。世人都講,官家還是明公正義的,還了褚家一個公道,給了這盛世一個說法,然而局中的誰人不知,那些身首異地、颠沛流離的,終究不過是帝王為保住範申而丢棄的廢棋罷了。
帝王的朝局要穩,就要講掣肘,講權衡。他要朝臣同心戮力,也要朝臣在必要時能夠同室操戈,自相魚肉。
邊疆還有發生戰事的可能,他便不能徹底舍棄忠義侯府;戰功彪炳的褚氏危及皇權,他便要留下範申這一把匕首,以備壓制。
局中人不服怎麽辦?
帝王的決策,本來也并不需要人人都服的。穩如泰山的皇位底下,注定得墊着一些人的屍骨,哪怕銜冤負屈,哪怕忠臣良将。
容央漠然斂回神思,拈來盤中一塊梅幹入口,片刻後,詢問趙彭:“昨日劉石旌在回家途中遇害一事,爹爹可下令徹查了?”
趙彭聞言一默,思忖後道:“查也不過是走個形式。範申最大的把柄被他捏着,他又自己犯傻,看範申沒死,便跑去禦前跟爹爹坦白被姐夫逼着反水一事,這種首鼠兩端的,無論被哪一方弄掉,都正中爹爹下懷。既是君王默許該死之人,誰又敢把真相徹查出來呢?”
官家既然選擇在褚家和範申之間取平衡,就絕不會再容許人破壞目前的這份定局。想他劉石旌在烏臺風生水起二十餘年,大概做了鬼都想不通,自己嘔心瀝血經營一生,換來的竟是這個結局吧?
趙彭深看容央一眼,驀然走回小桌前坐下,壓低聲道:“劉石旌之死,不會是姐夫的手筆吧?”
容央把盛放着蓮蓬的竹籃勾過來,挑出一顆最成熟飽滿的,淡然道:“被劉石旌揪着一大堆把柄的人自是範申,你姐夫又不是他範家供奉的菩薩,犯得着這樣成人之美?”
趙彭笑,淡看她撥蓮蓬、摳蓮子:“但劉石旌一死,禦史中丞一位可就空出來了啊。”
容央挑眸看他一眼。
趙彭繼續笑:“禦史中丞,朝中監察之首,言官之長,這樣一個香饽饽,只要搶着,日後還怕他言官七嘴八舌,胡亂彈劾?金坡關一案,褚家之所以只能吞聲忍氣,就是因為朝堂上打壓武将、袒護範申的言官太多,如果褚家這次能把心腹弄上這個位置,那日後跟範申對峙的路,不就順腳多了?”
容央哼的一笑,道:“既然是香饽饽,那盯着的人不都得跟餓狼似的?褚家想搶,他範申就不想搶麽?”
趙彭雙眼如炬,也不拆穿她:“那就得看這劉石旌到底是誰弄掉的了。”
水榭裏秋風沁沁,散開蓮蓬微澀的香氣,趙彭微微笑:“要是沒信心搶着,自然也就不會去殺了。”
容央攤開手掌,把剝落的蓮子倒入瓷碗裏,曼聲道:“那若是沒信心搶着,也還是殺了呢?”
趙彭眸心一凜,笑在唇邊僵住。
容央眼神爍爍,與他對視。
趙彭福至心靈,啞然失笑:“殺前沒有不要緊,殺後有,一樣也成了。”
容央滿意,把那一小碗蓮子端起來,遞給雪青:“回頭做了蓮子酥,給你送去。”
趙彭哼一聲,拈來盤中一瓣柑橘,卻不吃,只是道:“爹爹也不是任人擺布的,這一個心腹,最好要藏得夠深。”
上回在文德殿外吃閉門羹,就是官家給他提的一個醒,褚怿驸馬歸驸馬,但歸根結底還忠義侯府的大郎君,在眼下這個敏感時期,他私下與之親近,可以,但如果在這份親近上失去分寸,那就相當于犯了君王的大忌。
朝臣調職,類禦史中丞之位者,官家必然會過問他的意見,如他所舉之人,一查——甚至一聽就知道是褚家的故交,那這事必然就是弄巧成拙了。
“你放心,不會為難你的。”容央拿絲帕揩幹淨手,朝他一笑,“一會兒驸馬回來,你留下來一塊用個膳吧。”
趙彭盯着她那得意的笑,又哼:“人家都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我這是雞拜到黃鼠狼門上來了。”
說罷,把那瓣柑橘塞進嘴裏。
容央笑眯眯。
※
十日後,一大批人事調動在崇政殿內敲定——原知樞密院事吳缙因在範申、上官岫入獄期間輔政有功,擢至相位;原禮部尚書餘敬英任參知政事,輔佐吳缙處理朝務;原保和殿大學士于鑒升任知樞密院事、兼禦史中丞。
聖旨一經宣告,朝野阒靜。
此外,另有一人的任職在散朝後極快地成為全京焦點
原保和殿大學士于鑒之關門弟子——探花郎宋淮然入禦史臺,成為大鄞史上最年輕的一位侍禦史。
八月的天正是天高雲淡,爽氣怡人,容央漫步回廊裏,聽得消息後,揚眉一笑:“這個任命十分不錯,像宋淮然這樣剛直不阿、又銅唇鐵舌的人,去做侍禦史,實在是再适合不過了。”
提及宋淮然,容央便想起上次在南山堂前的那一遇,想起他字字珠玑駁斥那鬧事的壯漢的情形,忍不住拍起掌來。
不料剛拍沒兩下,一條手腕倏地被人從後拉開。
“探花郎這官路該怎麽走,夫人倒是了然于胸。”
容央轉頭,褚怿駐足廊中,側臉被一抹殘陽映照,眉飛入鬓,點漆似的黑眸前蒙着層金輝。
容央沒來由心虛,讪讪:“你……什麽時候來的呀?”
褚怿眯眼:“怎麽,來的不是時候?”
容央更赧然,捶他胸口。
褚怿挑唇,順勢把她小手交握住,繼續往前走。
“官家之前既然讓宋淮然代替劉石旌去主審金坡關一案,就等同于默許他進禦史臺,何況眼下禦史之長是他的老師于鑒,師徒同心,辦起事情來,總是更得聖心一些的。”
容央哼道:“所以你這一招移花接木,不單單是把劉石旌換成于鑒,還順帶賺了一個宋淮然了?”
要不是這次調職成功,容央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素來落落寡合、潔清自矢的大學士于鑒,竟然會是褚怿、褚晏最終敲定的那位“心腹”。
褚怿卻笑:“于鑒是兩朝舊臣,襟懷坦白,直內方外,從來不參與朝中黨争,這些年,也因正是為不肯入範申之幕,一直暗牖空梁,備受冷落。褚家在朝中的舊人雖然不少,但顯然還不包括于鑒這樣的老臣,所以今日之局,與其說是我賺,倒不如說,是三殿下賺了。”
容央駐足:“趙彭?”
褚怿但笑不語,攬她在回廊盡頭的美人靠坐下,容央坐在他大腿上,環住他脖頸,目中生喜:“你的意思是,爹爹如今提拔不涉黨争的于鑒,是有給趙彭鋪路的意思?”
褚怿伸指在她腦門上一點:“我以為鋪這條路的人是我?”
容央把他手握住,讨巧地笑:“爹爹是不是有立儲的意思了?”
褚怿本來是想邀功,看她一激動,就把自己抛去了九霄雲外,滿腦子想着趙彭去了,眼微沉,答:“不清楚。”
“……”容央急又氣,瞪他一眼,轉頭去吩咐雪青趕緊去施咒。
褚怿蹙眉:“咒什麽?”
容央:“咒呂氏生個帝姬。”
那樣,犯不着誰給趙彭鋪路,他也是板上釘釘的皇太子了。
褚怿啼笑皆非,戲谑地盯着她:“都是掉腦袋的罪了,還咒個這麽輕的?”
容央乜他一眼,很瞧不起他的狠辣般:“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哪能胡亂下咒的?你不積德,我還要積德呢。”
說罷,小手一飄,盈盈往腹上摸去,褚怿唇邊痞笑登時一怔。
容央單手掌着他脖頸,定定看他反應。
褚怿掀眼,大手覆去她小手上,把那肚子壓着,眸底爍然。
容央竊聲:“這個月,我癸水沒來了。”
褚怿胸膛裏“咚”的狠撞了一下,撞得熱血上湧,全身發麻。容央笑,欣賞他分明歡喜卻又偏故作鎮定的表情,小手抽出來,反把他大手壓住,引導他摸。
“來,摸摸你的大胖兒子,啊……”
容央叫一聲,把褚怿吓得臉一下就白了,動不敢動。
容央也不敢動,瞪着他,默默感受着腿間那一大股熟悉的暖流。
繼而,褚怿也感受到了一大股暖流。
只不過,是陌生的暖流。
廊外疏風習習,金桂飄香,廊中霎時阒靜無聲,褚怿低頭,再緩緩擡頭。
作者有話要說:褚怿:我兒砸呢?
假期換了份工作,私立考公立,今天去體檢,合格啦,希望後面也能一切順利。
因為這事,最近更新都不大穩定,往後多半也還是會受影響,很抱歉總讓大家等,也真的真的很感謝每一份理解和等待。
我是個寫東西特別慢的人,很多時候敲一段情節都要反複删改半天,寫不滿意時就卡住,對着屏幕半天沒下文。
畢竟是轟轟烈烈夢過的東西,哪怕多年後回顧會無限吐槽,我也還是想把這個夢織到力所能及的最好。
所以,真的謝謝每一位願意陪我做夢、等我織夢的小天使。
今天依舊發紅包,一賠罪,二就當給大家散散喜氣啦。
願金秋裏,大家都能心想事成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