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認親
七月流火, 盤踞汴京足足兩個月的暑氣終于散去,晌午小眠後,容央坐在天香園裏吹微瑟的風。
雪青在耳邊彙報今晨頭一場終審的情形, 提及大體局勢于褚家而言還是有利的——梁桓生當場指控上官岫,上官岫在諸多鐵證之下, 點頭認了罪, 只範申還銅牆鐵壁一樣的硬,堅稱對前二人設計謀害褚家軍一事分毫不知。
梁桓生不曾和範申有過正面往來,物證、人證都提交不出。上官岫想是打算保住範申以備他日再戰,整個審訊過程竟也把範申摘得個幹幹淨淨,令觀者慨嘆, 聞着動容。
然不認歸不認、袒護歸袒護, 三司各自搜羅到的一些蛛絲馬跡卻是糊弄不得人的。最後, 大理寺卿王仁德主張繼續收押三人, 擇日再審, 另外二位主審、監審皆無異議,今日這一審便暫且落幕。
“趙彭和宋淮然, 沒有在堂上起争執吧?”
褚家那邊無大事, 容央便問起趙彭來。上回在重華殿鑒寶, 容央是親眼看着趙彭的臉如何被宋淮然越說越黑的,這種事,私下裏倒也罷,但在公開場合則不行。趙彭是皇子, 是日後要争取做儲君的龍嗣, 不能當衆受人那樣的反诘,不然,多少于威望有損。
雪青回道:“倒是不曾聽說三哥和探花郎有争執, 倒是探花郎在審訊時,兩次問過三哥的意見,結果都不謀而合,當時吳大人還贊了一句‘英雄所見略同’呢。”
容央顯然十分意外:“當真?”
雪青點頭,這件事她是親自跟趙彭确認過的,總不可能趙彭為标榜自己,特意胡謅吧?
容央睜大眼:“這個宋淮然……”
倒是挺會識時務的嘛。
眼看殿下念着宋淮然的名字走神,雪青想起上回在廣聚軒的事,低低咳一聲,提醒道:“殿下,這兩日驸馬都在外面忙,昨夜還歇在了侯府,奴婢看,終審的事不結束,估計還是待在那邊的多,您要不要……抽空去看看他?”
三司在終審金坡關一案,褚怿自然有很多事要四爺褚晏商議,昨天是開堂前一天,歇在那邊在所難免。
容央不解:“他既然在忙,那我去看什麽?”
不過是走兩天,自己就巴巴地跟過去,還要不要面子咯?
容央哼一聲,對雪青這個提議十分不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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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青赧然,提起另一事:“其實,奴婢今日還打探到一個消息,但就怕說出來,讓殿下不高興。”
容央掀眼,表情明顯在講:你這話已經讓我不大高興了。
雪青抿唇,知道早晚還是要禀告的,鼓起勇氣道:“殿下,您還記得驸馬有一位名叫雁玉的表妹嗎?”
容央臉色果然一瞬間變了。
那廂在玩頭發的荼白亦看過來,雙眸铮亮。
雪青道:“驸馬的表舅是從四品的權六曹侍郎,因往年重金賄賂上官岫一事被查,本來是該抄家殺頭的,但想是侯府從中周旋的緣故,最後只判了流放涿州。這林老爺早年喪妻,膝下只雁玉一女,服刑後,林家便只孤女一人,侯府的老太太放心不下,又兼之前悔婚之愧,心一軟,便把人接去了侯府,據說,是打算認成幹孫女兒了。”
容央目瞪口呆。
荼白反應極快:“那這個雁玉……昨夜也是住在侯府的?”
雪青點頭。
初秋的風驟然增加了寒意,容央一骨碌從石凳上站起來,給冷風一吹,沸騰的火氣又平複了幾分下去。
容央重新坐下:“那又如何?”
總不可能昨晚上他倆就搞到一塊去了吧?
容央鄙薄,理智上根本不信,然而怪的是思路順着這個可能性一展開,就越想越膈應。
膈應得心裏像窒息。
雪青眼瞅着容央那張臉一寸寸地冷凝起來,忙安撫:“殿下息怒,驸馬束身自愛,定然不會就跟那雁玉有點什麽,奴婢提起這事,也只是想讓殿下多留個心,畢竟侯府重子嗣,大婚前老太太就明确表示過要給驸馬納妾……”
雪青越說聲越低,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哪裏是在安撫……活生生火上澆油!荼白看不下眼,上前來撈她,賠笑道:“殿下,驸馬日日夜夜看着你,如今,是斷然無法再讓那雁玉入眼的。”
得虧這一句,把當事人頂在腦門上的氣血往回壓了壓。
容央板着臉,目中小火燃向荼白,荼白竭力撲着:“常言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驸馬本來眼光品味就不低,經殿下熏陶過後,已然眼高于頂,哪裏還是那等庸脂俗粉能拿得下來的?諒她十個百個雁玉一塊上,也不過是白費力氣,自取其辱罷了。”
容央目光審度,最後哼一聲,去拈小石桌上的梅幹肉:“那是人家的小青梅,可不是什麽庸脂俗粉。”
荼白立刻答:“跟國色天香相比,小小青梅可不就是庸脂俗粉麽?”
容央乜她一眼,把梅幹肉放進嘴裏咬開,清冽的酸香萦繞貝齒,驅去不少郁氣。
“谄媚。”容央半真半假地斥一聲,心情明顯好轉起來,“人家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日後這種話,就不要再提了,更不要傳到驸馬耳朵裏去。”
荼白明白,應得大聲。
容央看朝雪青:“驸馬最近疲累,吩咐後廚把晚膳弄豐盛些,多做兩道他愛吃的菜。還有,夜裏的熏香不要挑氣味太重的,他不喜歡。”
雪青絕處逢生,以戴罪立功般的口吻應下,又确認:“上回殿下和驸馬啓封的那壇神仙醉還沒喝完,今夜可要繼續一飲?箜篌需要備着嗎?”
上一回,立秋那夜,容央、褚怿二人坐在廊下飲酒,微醺後,容央吩咐雪青取來小箜篌,半醉不醉地給褚怿奏了一曲。
奏完後……
容央把笑意從唇角抿去,曼聲:“備着吧。”
剛交代完,一小丫鬟腳步匆匆,入內來禀道:“啓禀殿下,剛剛侯府送消息過來,驸馬今日有要事和四爺商議,就不過來休息了。”
容央抿去笑意的唇角明顯僵住,片刻後,又拉開,硬生生拉起一抹笑來,藹然稱知道,把人打發了。
荼白、雪青二人候在邊上,憂心如惔。
然而沉默也不是辦法,最後還是荼白大着膽把一碟梅幹肉捧來:“殿下……再吃一塊吧?”
容央盯着那碟東西,眼皮一撩:“吃什麽?不酸嗎?”
※
忠義侯府,雲瀾苑。
褚怿站定在窗下,半邊肩膀浸在金紅餘晖裏,越把那素來冷峻的眼眸襯得有薄情之感。
躺在坐榻上的文老太君看着,越看越替剛剛被屏退下去的那一位委屈。
“雁玉的事,奶奶是怎麽個想法?”
褚怿單刀直入,顯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花時間的意思。
昨日忙着應對終審,他沒工夫理會後宅,今天一回來就聽聞老太太認了個幹孫女兒,多少意外。
原本,侯府不缺一副碗筷,認個孫女兒倒也不算什麽大事,平日裏陪老太太唠唠嗑,解解悶,挺好。但
把自己差點要娶的林雁玉認過來,那意圖可就耐人尋味了。
褚怿實在很清楚自家這位祖母一天到晚都在家裏念叨着什麽。
屋內寂靜,褚怿眼神炯炯。
文老太君被他看得發毛,壓着火氣,反诘道:“是你有什麽想法吧。”
褚怿:“?”
文老太君長嘆一聲,先發制人道:“你都是尚主的人了,就不要再存着那些花花心思,那三房妾,我不會給你擡,同樣,雁玉也絕對不會給你肖想。”
褚怿眉峰緩緩聳起,張口欲言,被文老太君截住。
“我知道你同雁玉從小一塊長大,說沒點情分,定然是不可能的,畢竟你這樣倔的性子,要真對她半點心都沒有,當初也不會默許我去議親。但現在,親悔了,也毀了,你萬不能眼看她落魄,就趁人之危,想讓她委身給你做小……你先別講,聽我講。”
“……”
“我如今認她做幹孫女兒,一則是想重新給她個身份,替她物色一樁真正般配的姻緣;二則也是想斷了你心裏頭的那些殘念。帝姬是個好姑娘,對你,也是真的上心,你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猴兒搬包谷似的,看一個愛一個了。”
褚怿:“……”
文老太君一口氣道完,重重吐出口濁氣,擡眼道:“你可還有話?”
褚怿眉頭打結,大手抹過下颔,點點頭。
半晌,蹦出兩顆字:“挺好。”
文老太君看着他,欣慰道:“你懂我苦心就好。”
“……”
褚怿臉繃着,似笑非笑,緘默少頃後,複過問幾句最近身體如何,得回應後,便預備走了。
文老太君叫住他:“帝姬那裏,可有消息了?”
褚怿回頭,對上她藏都藏不住的晶亮眼神,很不想明白,但還是明白了。
文老太君還生怕他不懂,把肚子指了一下。
褚怿悶聲:“快了。”
※
這一夜,同褚晏商議完正事,褚怿徑直回聞汀小築,入主屋時,看小桌上擺着一盤糕點,信手就拈起一塊來吃了。
剛咬開一口,一大股酸味直襲味蕾,褚怿低下頭把眉峰按住,平複後,喚來百順。
“糕點哪兒來的?”
很明顯的興師問罪的口吻。
百順一怔,燈火裏,無辜地答:“剛剛……帝姬府派人送過來的啊。”
褚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