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少年
六月初六, 皇親國戚、文武百官盛裝出席恭穆帝姬趙慧妍的和親大典。
同樣一座大殿,同樣一級丹陛,同樣的一批送親之人, 只是這回被呂皇後扶下殿階的換成了她的親生女兒,被趙彭策馬相護走出皇城的不再是他的孿生姐姐, 雕鞍繡轂的一隊儀仗亦不再僅僅是從禁廷走入盛京。
而是走過禁廷, 走過盛京,走過大鄞。
這一天,滿城的百姓都在觀禮,觀和親儀仗裏那格外浩蕩漫長的車輛,觀直遏雲霄的禮樂如何把人送往遠方。
這一場婚禮, 似乎總不如嘉儀帝姬的那一場來得熱鬧, 又似乎哪哪都比嘉儀帝姬的那一場喧嚣。
禮散後, 簇擁在禦道兩邊的百姓們仍遲遲不肯回去, 男人們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拐入就近的茶坊、酒肆, 女人們挽手并肩、交頭接耳地逛游在大街上。
他們繼續聊這一場大婚,聊大鄞史冊上這場史無前例的和親。
前者聊大遼的都城, 大鄞的關城, 聊耶律齊的這一去, 灰頭土臉,倉皇退遁。
後者聊大遼的冬夜,大鄞的春夜,聊恭穆帝姬的這一走, 沒有流淚, 沒有回頭。
※
這兩日的雨下得有點頻繁,不下時,天也是陰沉沉的, 風一刮,大殿裏全是涼沁沁的黏濕之意。
午後,官家坐在文德殿裏小憩,被前來禀事的吳缙提醒,梁桓生已抵京十五日了。
國朝重犯入京,囚于大理寺,一審由大理寺卿責令驗明正身,核定證據,錄下口供,是為“推勘”。二審由禦史臺派人執卷宗從頭到尾重新審問一遍,是為“錄問”。
吳缙總結,梁桓生在兩次嚴審中直言不諱,前後一致,把去年上官岫修書勾結他謀害褚家軍一事盡數道來,樁樁件件,均已登記在冊。
現,只待提審上官岫及範申,就金坡關一案終審。
一位是參知政事,一位是國朝相爺,在牢獄中關上整整兩個月之久,受其波及而被提審關押的官員不知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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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坡關一案沒審得怎樣明白,倒是把以前的那些腌臜事糾出來不少。
官家想着近日那一封更比一封詳細的罪狀,疲憊地阖上雙目。
“審吧。”官家慢聲,“責令刑部尚書盧雲直、大理寺卿王仁章、禦史臺……”
國朝禦史臺不設大夫一職,禦史中丞即為一臺主官,但禦史中丞……
吳缙垂眸:“禦史中丞劉石旌系此案告發之人,論理,不宜再參與三司終審。為确保結果公正,臣建議,換一人。”
官家:“換何人?”
吳缙:“那就看,陛下想要的是什麽了。”
官家緩緩撩起眼皮。
吳缙道:“二位相公在朝堂中人脈廣如樹根,牽一發而動全身,落一子而滿盤活。如陛下僅想敲打震懾,換成哪位官員,倒是無多大妨礙;但如陛下想要真相……”
官家截斷:“朕自然是要真相。”
吳缙對上那雙薄怒的龍目,慚然低頭。
“那臣以為,此人不宜在朝中擇選。”
官家蹙眉。
國朝崇文抑武,文臣武将間天然有着隔閡,範申、上官岫的勢力盡管不能侵入全局,但其試圖靠削弱将門權勢以鞏固皇權、減少軍費、緩解二冗的思路還是很受一大部分文官認同的。在這種情形之下,多數作壁上觀者并不願意看到褚家大捷,而傾向于兩敗俱傷,或是保全前者。
更遑論,朝堂中除開褚家等幾個将門以外,本就沒幾個有膽量、決心和其抗衡之人。
官家擰眉沉思,郁聲道:“不擇選朝中人,那選什麽?皇室出人?趙彭?那是褚怿的小舅子,換他去,旁人又能服麽?”
吳缙笑道:“三殿下如今的确已到了為陛下分憂的年紀,不過臣想舉薦之人,并非出自皇室。”
官家狐疑。
吳缙道:“春時殿試,陛下覓得不少英才,其中探花郎宋淮然耿介直率,心思缜密,又是開國功臣宋氏之後,家風蔚然。如今國中簪纓世胄數宋氏一族最樹大根深,非範申、上官岫二人能撼,故臣以為,如陛下想要金坡關一案的真相,不妨試一試這初生牛犢、又有泰山可倚的宋家六郎。”
官家一愣之後,眼睛亮起來。
因國朝冗官嚴重,殿試及第後的大批後生并沒有機會立刻入職朝堂,往往還需要繼續深造一段時間,直至朝中有空缺時,再由吏部點名補上。
在這段時間內,他們的确算不上正兒八經的朝中人。
不是朝中人,那就很大概率不是局中人,不在局中,方有守住清白公允的底氣和資本。
宋淮然,官家是有印象、甚至于有深刻印象的。殿試那天,這少年郎答時行雲流水,駁時從容不迫,的确不是那等趨炎附勢的碌碌之輩,高興得他當場就把人欽點為探花,後來更授意趙彭給他和容央牽線搭橋,有意讓他尚主做驸馬。
如不是後來出了褚怿長跪請命、範申換人和親那些事,此人現在八成已經是他的女婿了。
思緒一收,官家顧慮道:“他曾和莺莺接觸過,但最終未能尚主,會不會因此事遷怒褚怿,從而不能平心持正,甚至……以公報私?”
吳缙啼笑皆非:“陛下愛女之心,臣十分理解,但如以此作為宋六郎徇私的證據,臣恐怕要替他叫屈了。”
官家恍然過來,一時語塞。
也是,人家又不是那窮鄉僻壤、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還不至于那一面就深陷情網,因愛生恨去。
官家咳了一聲,道:“那,就定他罷。”
吳缙點頭應是,又道:“至于三殿下,如果陛下有意歷練,不如令其監審。”
“監審?”
話題突然又繞到趙彭身上,官家斟酌片刻,道:“跟你一塊?”
吳缙答是。
官家笑:“行,那就練練他罷。”
也該是時候練練了。
※
次日,三司主審及監審名單公布,褚怿得知消息時,眉峰微微一蹙。
“宋淮然。”褚怿念一遍這個名字,向李業思确認,“探花郎?”
李業思答:“是。”
褚怿腳下生風,徑直往署衙外走:“何人舉薦的?”
李業思匆匆跟上:“吳大人。”
褚怿沉默。
李業思看一眼褚怿臉色,敏感地道:“将軍覺得,有什麽不妥嗎?”
宋淮然代替劉石旌參與終審,于褚家而言,算是最有勝算的一步棋,吳缙這一薦,應是功不可沒。
褚怿:“沒有。”
李業思:“……”
總還是感覺哪裏怪怪的。
百順等候在馬車前,把褚怿盼出來後,揚聲便嚷道:“郎君,今日殿下請您去廣聚軒快活快活!”
這一嗓子實在嚷得紮實,署衙外守門的、路過的齊刷刷注目過來,李業思都臊得臉熱。
褚怿上前把百順腦袋一拍,唇邊倒是有笑,上車。
百順很受用地承受下這一拍,往車裏問:“是現在就過去,還是先回去換身衣裳?”
褚怿:“回一趟侯府,完事後過去。”
百順料想是有事要找四爺商議,诶一聲,辭別李業思後,立刻也爬上車去,吩咐車夫揚鞭走了。
※
劉石旌是終審的最大隐患,這一患,務必要趕在三司開堂前解決。
抵達忠義侯府後,褚怿徑直往四爺褚晏的住所走,及至院外,突然跟一人打了個照面。
這人實在不該出現在侯府。
褚怿停下,表情顯然有點意外。
那人亦猝不及防,赧然地垂低了頭。
“悅卿哥哥。”
有風吹過牆外的一叢幽篁,天是陰的,沙沙竹聲如秋雨驟至,林雁玉颔首在竹下行禮,形容憔悴,弱不勝衣。
褚怿看着她緊颦的眉心,點頭致意,越過她走入院中。
林雁玉愣了愣,回頭時,他人已飒然走遠,拐入走廊不見。
“林姑娘……”護送她出府的丫鬟低聲道,“時候不早,我們走吧。”
褚怿屏退百順,走入褚晏書房。
褚晏性情落拓,素來極少在書房度日,今日卻破天荒地端坐于桌案後,手執書卷,一派端莊肅然。
褚怿進來時,他一雙眼從書後挪出來,見是他,挺直的肩背明顯耷拉下去幾分,聲音懶散而譏诮:“這個點進來,那八成是碰上了。”
褚怿也不遮掩:“是,碰上了。”
語畢,就着一把圈椅坐下,索性敞開來問:“她來找四叔做什麽?”
褚晏淡聲:“放心,不是對不起你的那檔子事。”
褚怿斜乜過去。
褚晏把書扔開,笑笑。
褚怿推測:“林府出事了?”
兩家曾經有過定親的意思,如果不是正事、大事,林雁玉不可能只身造訪侯府,且還是造訪四爺。
褚晏一嘆:“林大老爺賄賂上官岫,金額巨大,半月前被逮走的,人現在還刑拘在臺獄,照林雁玉的說法,素日裏就多病,只怕撐不了幾日了。”
褚怿默然。
褚晏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攤上這麽個表舅,虧得是沒把親成成,不然,可有你受的了。”
褚怿面無表情,顯然不願就着這個話題往下聊,褚晏識趣地收住:“得,幫總還是要幫的,不然老太太那邊不好交代,看在你為府上開枝散葉費心費力的份上,這點事,老四叔就替你料理了。”
褚怿摳最後那一句的字眼:“替我?”
褚晏不耐煩了:“那難不成是我老舅?”
褚怿:“……”
行吧。
※
薄暮籠罩盛京時,嘉儀帝姬趙容央正坐在廣聚軒雅間的廊室裏等人,賞景。
廣聚軒臨大街,日暮時的街市最是繁華熙攘,容央吹着暮風,默默觀人間煙火,聽雪青在耳邊彙報今日朝中的大事。
官家這次讓趙彭跟着吳缙一起監審,在衆人意料之外,但細細一想,又着實是情理之中。
往些年趙彭就一直被當做默認的儲君栽培,今年則先是跟官家一并主考殿試,後是全權負責接待大遼使團,眼下參與這樁朝堂大案,看似破格重用,實則水到渠成。
畢竟只要呂皇後還誕不下龍嗣,那趙彭就是官家唯一的嫡子。
作為唯一的嫡子,為父親分憂國事有什麽不可的?
容央欣慰,複又問起主審分別是哪三人,當得知禦史臺的主審官員竟是春闱時一驚四座的探花郎時,驚詫得眼睛瞪得渾圓。
“他!”
容央一聲驚呼。
雪青只道是那少年郎一下蹦得太高,吓壞了殿下,忙也先附和着那可不是,然後開始闡述他之所以能擔此重任的種種緣由。
而容央所想的卻是
趙彭監審,宋淮然主審……那那三司會審的場面……
不知是誰氣慘了誰呢?
正唏噓,廊室底下突然一陣喧嘩,間雜不堪入耳的叱罵聲,容央眉一蹙,循聲看去,臉色越發冷然。
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一少年郎被三五個牛高馬大的漢子拽出一間店鋪,踹倒在地。
殘陽斜鋪,不偏不倚鋪在少年因疼痛而扭曲的臉龐上。
素白如玉,眉睫黑如黛山。
精致而虛弱,令人望之憫然。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抱歉,今天來晚了,最近期末,工作有點多,更新可能沒以往那麽準時,明天大概率還是很晚更,實在更不了再請假。
新副本關鍵詞比較多,這裏透露一個:生育。
另外,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褚怿”的諧音,我比較萌男主吃醋,所以這本還是會有那麽一段相關的情節,介意的寶貝可以下站,不介意的我們繼續往前開哈。
今天晚更忘了通知,給大夥發個紅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