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雪恥
風卷旌旗, 偌大的草坪上一派肅靜。
賽場入口,禦龍官把手裏的繡旗用力一揮,屏息等待于外的鼓樂剎那間聲撼天地, 九鼓之後,教坊大合《涼州曲》, 官家一騎絕塵, 率先馳入場中。
照慣例,禮宴外賓的擊鞠賽必須由皇帝先打一球,聊作開場後,兩隊才正式開賽。
沓沓蹄聲回蕩四野,官家乘馬駐足西南角, 随行的內侍把朱漆球捧至禦前, 通事舍人朗聲奏唱道:“禦朋打東門——”
話聲甫畢, 官家揮臂一棒, 炎日下, 一條弧線快如流光。
伴随球進,教坊作樂奏鼓, 場外歡聲雷動。
官家一手勒缰, 把哥舒棒扔給近旁侍臣後, 策馬往外。
東西兩側入口,大鄞、大遼的賽隊分別入場,官家在褚怿跟前駐馬。
“賜酒。”
語畢,內侍們手捧漆盤把壯行酒呈至一隊戰員面前, 褚怿拿過酒杯一飲而盡。
官家道:“莺莺在等你。”
褚怿抹嘴的動作微頓, 擡眸對上那雙鳳目。
繼而往場外一看,點頭。
※
風卷流雲,旗下擂鼓又起, 及至兩隊人馬在賽場中央相會,鼓聲愈急如驟雨。
容央的心被鼓槌重重擊打,目不轉睛地盯着場上,突然道:“為何遼人的馬跟我們的不一樣?”
Advertisement
兩國決賽,大遼服黃,大鄞服紫,黃色那一隊人所騎之馬匹匹高大,且俱是光澤铮亮的棗紅毛發。
趙彭道:“那是遼使自備的河曲馬。”
容央變色:“憑什麽他們可以自己備馬?!”
既然要參賽,那一切就該跟對方統一,這樣自備賽馬,還有何公平可言!
趙彭朝場上細看一眼,安撫道:“耶律齊怕咱們在馬匹上做手腳,堅持要自備賽馬,沒事,姐夫的那一匹是他自己的戰馬,名叫‘影殺’,不比大遼那些畜生差。”
容央憂心不減,這打馬球是極其看重賽馬素養的一項競技,遼人本就深谙騎術,如今再騎上自己的寶馬,豈不是如虎添翼?
那褚怿不就吃大虧了?
正心焦如焚,一記哨聲劃破虛空,趙彭正色道:“開球了。”
容央屏息,直直瞪向賽場中央,驀然間想起什麽,趕緊雙手交握至胸前,壓低聲念。
趙彭:“……”
※
馬蹄四翻,塵土飛揚,謝京一騎殺出重圍,朝前喝道:“悅卿!”
音落,球起,褚怿策馬踅身,一擊而中,後續隊員緊随而上,馳馬追球。
耶律齊手攥缰繩,尨眉虛虛一擰,猛然大喝一聲,率領部下圍攻上去。
場上一時蹄聲如雷,一顆朱漆球被擊起、截落,再擊起、截落……速度之快,變化之頻,令場外衆人根本難以追蹤。
眼看兩隊人馬漸漸逼近大遼的西側球門,衆人齊齊心懸至喉,靜等褚怿發力攻門。
卻在傳球剎那,一抹棗紅如箭馳出,橫空把球截下,下一刻,遼使那邊哄聲大作。
耶律齊風馳電掣,一馬當先,褚怿奮起疾追,不及半場,已至耶律齊一丈開外,場外鼓聲大振,轟轟隆隆。
褚怿奮進,攥緊缰繩,一腳踏穩馬镫側身截球。耶律齊一驚,反棍去擋,兩人長棍交鋒于草上,火光四濺。
鼓聲愈急。
耶律齊霍然繃緊缰繩,踅轉如電,褚怿預判不及,眨眼與之錯開數丈,球自棍下消失。
耶律齊橫臂疾揮,朱漆球在半空一閃而沒。
東側球門前,大鄞守門者縱身朝前一撲,全場屏氣噤聲,起身看時,一顆圓球“铿”一聲砸落門竿下,堪堪落入網內。
衆人心跌至谷底。
禦龍官揮旗,示意侍從把獲勝的彩旗插至大遼方的虛架上,繼而高聲唱籌:“大遼勝一籌——”
場外噓聲如潮,起起伏伏,半晌不息。
大賽一共三籌,遼國如再勝一籌,則大鄞必敗無疑。
耶律齊策馬返回褚怿跟前,悠然道:“你倒不如直接把嘉儀帝姬讓出來。”
褚怿揉着手腕,低睫不應,耶律齊道:“你現在點頭,我或可賣你個面子,同你和了今日的賽局。”
褚怿唇角弧線微挑,掀眼:“只怕王爺賣不起。”
耶律齊眼中瞬間戾氣凝聚。
褚怿策馬馳回隊伍,目不斜視,背影凜凜。
※
賽場外,容央木着一張臉,杳無生趣。
趙彭那飛揚的神色也黯了兩分,讪笑道:“沒事,還有兩局呢。”
荼白、雪青在邊上給容央掌扇,各自心裏卻也是惴惴難安。
有道是“一鼓作氣勢,再而衰,三而竭”,驸馬這邊一開場就給那遼國的小王爺铩羽而歸,大鄞士氣定然受挫,稍後反殺,怕是不易。
三人之中,只有明昭帝姬泰然自若,渾然無事地取茶就飲。
容央看去一眼,出乎意料地竟不發表不滿,反而也跟着取來一盞冰鎮的楊梅渴水飲下。
不多時,場上第二局開球,底下看臺重又喝聲滾動。
容央握着茶盞,間隙朝場上瞄去一眼,又極快把視線撤回。
趙彭直着脖子看了半晌,倏而感覺耳邊少了點什麽,側臉看容央:“你不念了?”
容央漠聲:“不念了。”
念什麽,有個鬼用?
趙彭眨眨眼,無瑕同她深究,繼續觀看場上情形。
容央幾次把瞟往賽場的目光抽回來,局促不安地盯着膝前臺階,一雙小手捧着瓷盞,僵硬不動。
耳邊不時傳來衆多觀衆的反饋聲,或喝彩,或唏噓,或竊語長嘆……容央每聽一次,心就被猛揪一次,整個人如反反複複被人拿捏的蝼蟻,痛苦至極。
正堅持不住,場外突然一片阒靜,下一刻,爆發式的歡呼聲平地而起,趙彭霍然起身,容央大驚,一盞湯汁潑在膝蓋上,吓得也趕緊站起來。
“贏了贏了!殿下,驸馬這局贏了!”
荼白、雪青興奮大叫,等發現容央裙裾被潑濕時,那洇濕痕跡都已漫至腳下。雪青慌道:“奴婢該死,這就陪殿下去換衣裳!”
“不不!”容央推開她,一雙眼定在賽場上搜尋着,“不去,不去……”
賽場上,人群擁來,褚怿被簇在中央,往外看時,那個位置已被阻擋。
“褚悅卿可以啊!不愧是跟我謝京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啊!”謝京一句話沒講完,給褚怿往外一推。
謝京委屈:“你幹什麽?!”
褚怿展眼看,華蓋下,容央坐在圈椅上,垂着眼不知在搗鼓着什麽。
激動的心驀然就往下沉了沉,褚怿抿住唇,黑眸深定,謝京策馬回來把他往面前一拉,褚怿被迫對上他怒沖沖的眼神。
“我看我夫人。”
“……”謝京精心準備的一番訓斥卡在喉中。
一炷香後,最後一局開賽,容央左顧右盼,坐立難安,倏地一把把趙彭的手抓過來。
趙彭:“?”
容央緊緊握着:“給我抓一下。”
趙彭目光在場上場下來回幾次,嚴肅道:“姐夫看到……會不會吃味啊?”
雖然是同胞,但畢竟是光天化日的,還一抓就抓這麽緊,這麽久。
容央想也不想:“不管他,他看不到。”
趙彭于是又朝場上看了一下,再回頭,用表情反問:你确定嗎?
容央瞪大眼睛:“你別看我,你看場上啊!”
又道:“不到最後什麽都不要告訴我!”
趙彭看她緊張的那樣子,嘴角抽動兩下,有意想安撫安撫,可場上最後一局已經拉開帷幕,環坐場外的大鄞權貴喝彩震耳,日月旗下鼓聲撼天,一聲一聲地也撞得他血脈贲張。
賽場中央的看臺是僅次于八仙館的最佳觀賽地點,趙彭定睛追逐褚怿,眼珠跟着那顆朱漆球飛來轉去,倏而叩指敲案念念有詞,倏而攥緊拳頭一動不動,倏而又一巴掌打在案上,震得一盞茶險些落地。
容央給他那一巴掌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極快朝場上看去一眼,卻是炎日刺目,驀然暈眩。
驚怔中,耳邊又是各式各樣的吵鬧聲、鼓樂聲包圍過來,容央腦袋一片空白,嗡嗡的轟鳴聲裏,竟只能聽見自己咚咚大作的心跳。
不知過去多久,便在容央幾乎支撐不住時,趙彭突然被電擊也似的跳将起來。
容央大震,瞪直眼睛一扭頭,賽場上,一隊紫色騎兵逼近西門,球傳得比蹄聲還急還快,一次又一次朝大遼的球門迸射,又一次次給大遼攔截。
便在這時,突然橫空躍下一匹棗紅大馬,所過之處,煙塵四起,随後形勢大改,一隊紫色騎兵迅疾掉頭,大喝着往前追去。
全場頓時倒抽口氣,突然間不知是誰大喊一聲“褚郎快追”,場外很快有人附和,“褚郎”“褚郎”的助威響成聲浪,一波一波,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容央額頭一片冷汗,一剎間都不知自己到底還在不在呼吸,眼看那匹棗紅大馬距大鄞球門已不過一射之遠,而褚怿還一次次被攔截在後,頓時心驚膽寒,雙手抖得無法控制。
“穩着!”趙彭轉身把她拉住。
容央咬緊嘴唇,閉緊雙眼,再睜開時,戰栗的瞳仁深處突然一亮。
烈日破雲,一匹黑黢黢的戰馬突破重圍,沿着賽場邊角朝前方極速包抄過去,渾然如閃電一般,前面那人似有所驚,趕緊彎腰擲球。
球飛剎那,蹄聲撼天,褚怿霍然一腳踩過馬镫,騰空躍起,翻身時,一杆在半空把球截下。
一條傾斜直線掠過空中。
下一刻,戰馬前奔,褚怿身形翻轉,穩穩落回馬背。
全場雅雀靜默。
西側球門處,大遼的守門員半屈膝蓋,蓄勢待發,驀然間憬悟什麽,震驚回頭。
錢小令反複擦拭眼睛:“殿下,那球……球去哪兒了?”
場外看臺亦陸續響起類似疑問,無數腦袋朝前擠探。
這時,場內禦龍官旗幟一揮,高聲唱道:“球進!大鄞、再勝一籌——”
一靜之後,全場歡聲如洪。
錢小令手舞足蹈,趙彭憋在喉嚨裏的那一口氣亦暢然松開,回頭拉緊容央:“贏了贏了,這回是真贏了!”
容央茫然地被他拉着,目光定在場上,熱淚盈眶。
荼白、雪青二人亦喜不自勝,正欲去慰身邊人,容央突然提起裙裾朝前跑去。
“殿下!”二人大驚,不疊去追。
歡聲不絕,勝利的戰鼓被擂響。
咚
咚
一聲聲,如自肺腑間撞來。
容央穿過那片震動人心的聲音,喘着氣,在二人分別的那架大鼓前停下。
金輝漫射大地,褚怿坐在馬上,看過來。
咚
咚
鼓聲不絕,彼此的心跳被擂響。
一聲聲,撞入靈魂之最深。
賽場上的隊友向褚怿擁去,賽場外的親友向勝利者擁去,褚怿唇峰揚笑,突然一策馬缰,飒飒奔來。
衆人大驚,容央大驚。
彩旗翻飛,褚怿縱馬跨越欄杆,迫至鼓前,極盡霸道地把容央擄至馬上。
躁動的場外再度爆發驚天哄聲,荼白、雪青駭然失色,回神時,褚怿竟已擄着容央消失在草坪盡頭。
喝彩聲沖天而去。
賽場上,耶律齊眼神陰鸷,一錯不錯地瞪着那匹戰馬消失的方向,眼眶瞪得通紅。
“小王爺……”
耶律齊猛然踅身,揚鞭抽去。
被打那人忍痛低頭。
耶律齊胸膛起伏,複扭頭往外一看。
風吹綠海,萬物無痕。
唯一抹豔影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耶律齊冷然道:“那女人,就是嘉儀帝姬?”
作者有話要說:某人的癡漢屬性要被激活了(笑)。
褚怿:終于激活了。
感謝在2020-07-07 18:00:00 ̄2020-07-08 18: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哆嗦不哆嗦 3個;Becky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江南雨yan 10瓶;摸摸、奧莉芙 2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