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鋒芒
大殿之內針落有聲, 褚怿舉杯就飲, 一雙黑湛湛的眼眸懶懶散散地望過去,暗影之下,流水浮冰。
耶律齊看在眼中,噙笑道:“我們契丹向來不拘小節,并不看重貴國所謂的婦人名節,既然和談時明确是嘉儀帝姬和親, 那小王此行,就必須把嘉儀帝姬帶回鄙國去。當然, 奪人*妻室,并非正當之舉, 故,小王願以十位契丹皇室美人和忠義侯府相換,不知大郎君意下如何?”
話聲甫畢, 本就氣氛緊張的大殿內愈呈劍拔弩張之勢。
衆大臣駭然相觑,憂心如惔。
燈下, 褚怿铿然落杯,也噙笑,道:“不換。”
耶律齊眯眼。
吳缙肅然道:“亡國之恥,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此乃我漢人一生難容之三大仇恨,若是老朽沒有記錯,貴國和褚大郎君本就有着殺父之仇,小王爺确定還要在這一筆血債之上, 添上奪妻之恨嗎?”
耶律齊面色一變,盯向吳缙的一雙虎目中寒意凝聚,遼使團中開始有人辯護,稱用十名美人相換,并不算奪妻。
只是大鄞這邊哪裏還肯給這份面子?
眼看局勢一觸即發,有朝臣打圓場道:“昏禮者,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自古為國祚所依,君臣所重。貴國雖然風俗和鄙朝迥異,但對婚姻之看重,想來并無二致,豈可為成一樁婚,強拆另一樁婚?再者,兩國聯姻,‘和’為根本,如因此生隙,豈不是功虧一篑,得不償失了?”
耶律齊冷譏:“的确是‘和’為根本,可是,說好的皇室第一美人,轉眼就換成了……這麽一個,這讓吾等如何能‘和’呢?”
賢懿垂着臉僵坐殿上,耳聞那充滿鄙薄的“這麽一個”,渾身一震,鮮紅的指甲摳入掌肉裏。
衆朝臣聽他如此輕蔑諷刺,亦相繼變色,耶律齊看時機已熟,聳眉道:“當然了,如果貴國執意不肯換回嘉儀帝姬,非要吾等把這一位娶回大遼,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既然是大鄞反悔在先,以至現在交易改變,那我們的合約,是不是也得變一下呢?”
在場衆人聞言一凜,聽至此處,終于後知後覺其狼子野心
明面上把替嫁之事一斥再斥,甚至把恭穆帝姬一損再損,原來竟是想乘間抵隙,坐地起價,篡改合約!
滿座朝臣義憤填膺,耶律齊視若無睹,斬截道:“要麽履行原約,送嘉儀帝姬出嫁;要麽,再給我們三座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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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一衆舞姬伴樂登臺,一名小內侍跨入殿門,沿着人後悄聲探至容央身邊,行禮後,低語片刻。
容央聽完,臉色一冷。
小內侍也是一臉凝重:“殿下,遲則生變,您還是盡快動身吧。”
長春殿內事态膠着,無論大鄞這邊如何解釋,大遼都無一絲讓步之意,言辭激烈處,竟還放言要把嘉儀帝姬一并請出來跟賢懿帝姬相媲,看看大鄞是不是濫竽充數,魚目混珠。
猖獗至此,官家自然忍無可忍,但筵席之上,顧及兩國外交,又着實不便發作,思來想去,只好先遣人來把容央送回帝姬府去,以免那耶律齊看到她真人之後,越發漫天要價,胡攪蠻纏。
容央聞言,一時又驚又惱,想到褚怿也在席上,更是心憂如焚。
“驸馬如何?”
小內侍道:“那小王爺咄咄逼人,幾次三番要驸馬爺把您讓出去,換做尋常人,要麽戰戰兢兢,要麽早就氣急敗壞,禦前失态了。可驸馬畢竟是一方守将,經多見廣,任那小王挑釁,自談笑自若,臨危不亂,殿下不必憂心。”
容央心下稍安,小內侍又勸道:“殿下,事不宜遲,咱們出宮吧。”
容央無奈,自也知這個敏感時刻留在此處,對賢懿和父親都是一份隐患和負擔,略一思忖後,随他往外而去。
及至石基下,庭中一行人自夜幕中迎面走來,竟是先前被召去的賢懿一行去而複返。
長夜深靜,雙方腳步聲格外明顯,容央和賢懿遙遙對視一眼,垂眼默行,便将擦肩而過,手臂突然被抓住。
容央回頭,赫然瞪大雙瞳。
“殿下!”
一記驚叫炸開夜幕,容央偏着臉,捂住被扇中的側頸,不及回神,整個人又給一股力量往地上掼去。
“殿下!”
荼白、雪青上前護主,那小內侍大驚失色,亦撒開手上前去拉,靈玉、巧佩兩個瞠目結舌,反應過來時,兩位扭打在一處的帝姬已給前三人硬生生拉開。
巧佩趕緊去把賢懿扶住:“殿下,您沒事吧?!”
碰巧靈玉提了燈籠來,借着光照一看,大喊:“天哪!殿下的手心怎麽有那麽多血口子!”
荼白那邊更是怒不可遏,上下把雲鬓淩亂、臉沾灰塵的容央打量一遍,破口大罵:“皇宮之內對帝姬大打出手,還有沒有王法了?!”
巧佩眼神閃爍,極快回嘴:“既知王法,你還敢以下犯上!”
又把賢懿那血淋淋的手攤開:“嘉儀帝姬好狠的心,我們殿下不過不小心将她絆倒,她便把人傷成這樣!”
荼白氣得嘔血,巧佩還待再罵,靈玉看不下去,把她拽住。
挺身往前的荼白亦被容央拉回。
夜風肅肅,兩位帝姬相對而立,彼此俱是氣喘籲籲,狼狽至極。
賢懿紅着眼瞪着面前人:“你記着,從今以後,我所有的屈辱,都是替你而受的。”
容央愕然相視,喉嚨如被扼住。
賢懿冷笑,一股從未體會過的快意在胸膛中蕩開。
長春殿裏的一幕幕無聲湮滅,什麽嘲諷,什麽不屑;什麽規矩,什麽尊嚴……
我不好潔,誰能污我?
我不好名,誰能毀我?
既有人要她入深淵,那她便徹底做閻羅。
賢懿轉身,決絕地走入黑夜。
荼白氣得渾身發抖,瞠目道:“和親大遼,分明是官家的決斷,與殿下何幹!”
一次羞辱挑釁也就罷了,這次竟然敢直接上手打人,倘若再有下次,豈不是要把人往死裏整?!
荼白震怒之餘,膽寒心驚,再去看容央臉上、脖上的傷,眼淚瞬間淌出。
“把殿下按在地上折磨成這樣,倒還有臉來反咬一口……她手上那些傷分明就是自己掐的,居然也算在我們頭上!”
雪青揪着心替容央把淩亂的鬓發理好,也是氣急攻心,強忍道:“先別說吧,快扶殿下回府擦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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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容央身着中衣,坐在榻前任雪青給自己上藥。
右額角因被蹭在地上,破了點皮,左側脖頸是閃躲賢懿那一巴掌時被打中的,連帶下颌線那小一截,紅得駭人。
手肘和膝蓋也被磕了幾下,所幸有衣服遮擋,都是些輕傷,雪青細心地把藥上擦完,郁聲道:“這事兒,殿下就真不追究了?”
十丈之隔,便是天子大宴外賓的長春殿,巡邏的侍衛、值班的內侍一撥又一撥,就算這邊不追究,也勢必會傳至帝後耳中去。
她既敢在那種情形下公然出手,又哪裏還會在意後果?
而皇室要用她跟大遼締結姻親,即便真的辨明是非,又豈會為自己抱不平而懲戒一位即将被遼使迎走的大遼皇後?
容央把菱花鏡舉高,就着燭燈把臉看了又看,淡淡道:“會留疤嗎?”
雪青道:“擦的是禦藥院特制的生肌膏,疤倒是不會留,只是……”
只是咽不下這口氣哪。
容央聽不會留疤,雙睫一垂,擱鏡道:“那就得了。”
雪青抿唇,荼白更是氣結,卻又知無可奈何,便氣洶洶道:“下回再碰上,我非把巧佩那張嘴給撕了!”
不能“以下犯上”,那還不能“恃強淩弱”嗎?
論撒潑發狠,她絕對比那小蹄子強一百倍!
雪青示意她小聲些,別惱得殿下心煩,荼白悻悻住嘴,雪青道:“那殿下早些休息吧。”
容央唇動了動,道:“驸馬還沒回來?”
雪青意外她會在此時問起驸馬,不過想想也是,這個節骨眼上,正是需要枕邊人疼惜的時候,雪青忙柔聲答:“應該快了,殿下先躺着,奴婢這便去府前等候,等驸馬回府,便立刻将人請過來。”
容央眨兩下眼,躺下後,又忽然一骨碌坐起來。
雪青、荼白俱是一怔。
容央道:“我去書齋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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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人去樓空。
褚怿從空蕩蕩的長春殿走出來,擡頭一望,宮闕深深,月已懸至中天。
身上酒氣又重又烈,如一團吹不滅的火燒在胸口,褚怿低頭摁了摁太陽穴,拾級而下時,被人從後把肩膀一拍。
褚怿回頭。
來人亦是一身濃烈酒氣,褚晏站在燈下,眼睑處暗影堆疊:“這回玩得有點大了。”
褚怿把酒宴上的賭約略略在心裏一過,淡聲:“玩得起。”
褚晏盯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在他肩上重重一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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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帝姬府,已是夜闌更深,四下裏黑漆漆一片,就連主院那邊也沒有半盞燈火。雖然事先有小內侍來告知容央回了府,但瞅着這一團團的黑,心裏還是有點空落。
褚怿屏退下人,徑自提了燈籠往書齋走,及至門前,眸底被一點如豆燈火映亮。
軒窗內,有一片微微燭光。
百順有急事禀告?
褚怿蹙眉,強打起幾分精神,推門入內後,把燈籠往燈架上一挂,轉頭看時,神情一怔。
雕雲紋龍的紫檀木長桌上,一盞燭火靜谧燃燒,燭燈旁,一人趴在桌前酣然入睡,圓圓的小腦袋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往胳膊下掉。
容央……
胸膛瞬間被一股熱流卷過,所有空落的地方都給填得滿滿的,褚怿笑,放緩腳步走過去。
鼻端有一絲淡酸氣味湧來,褚怿低頭,看到一碗解酒湯。
手往瓷碗上一摸,已經涼了。
這是等多久了?
褚怿唇線收直,把燈下酣睡的人深看着,剛想繞過去,容央眼皮一動,醒了過來。
褚怿便撐在桌前,低頭看她。
容央睜開眼,朦胧的視野裏,出現一張格外英俊的臉,起先還以為是夢,不由癡癡一笑,笑完,那張臉跟着笑,容央後知後覺,一個激靈坐直起來。
褚怿指指嘴角。
容央順着摸過去,居然有口水,剎那間羞赧至極。
褚怿聲音低啞:“在等我?”
容央用袖口把嘴角揩完,撇開眼,故作淡定:“有事問你。”
褚怿無聲“哦”了下,眼神不變。
容央不入正題,先去摸那碗解酒湯,颦眉:“都涼了。”
拐彎抹角責他一句。
褚怿二話不說把那碗解酒湯端起來。
容央提醒:“酸的哦。”
褚怿笑,仰頭,一口氣飲盡,放碗後,拇指從嘴角抹過。
抹時,眼仍盯着她,像吃的不是那湯似的……
容央全身驀然就酥了一下,目光亂飄:“有人說,遼使在長春殿內為難官家。”
褚怿嗯一聲,沒有往下接。
容央便繼續問:“情形很嚴重嗎?”
褚怿默了默,答:“不會。”
不是“不是”,而是“不會”,容央心念輾轉一下,又問:“賢懿是不是被羞辱了?”
褚怿看着她澄亮雙目,頭微低,下一刻,轉入長桌內側把她抱起來。
容央不及拒絕,已被他攬至他大腿坐下,慌亂中,把他雙肩盤攀住。
褚怿扶着她後腰:“不會。”
還是“不會”。
容央的心漸漸往下沉去,她突然明白他口中的“不會”是什麽意思了——被為難嗎?是,被為難了;被羞辱嗎?是,被羞辱了。只不過,一切還尚存幾分轉機,有幾分可以盡人力去扭轉的餘地。
褚怿看面前人情緒低落下去,有意哄一哄,靠近時,突然眼鋒一凜。
褚怿把容央下巴捏住,轉臉過來:“怎麽回事?”
容央心知額角的傷痕被他發現了,倒也不躲,反大喇喇地道:“我被人打了。”
黑夜裏,褚怿眼神頃刻間鋒銳如刀,容央知道他會生氣,但沒想到他生起氣來會是這樣可怕的樣子,一時震了震。
褚怿盡量收斂愠色,低聲:“誰?”
容央便不敢再直言了:“……反正你不能打回去。”
褚怿好不容易收斂的怒容又展露開來——什麽意思?
容央搪塞:“上次你不也沒能打回去麽?”
上次,是官家在禦花園掌掴她的那一次。褚怿臉更陰沉:“你激我。”
容央冤枉:“我沒有!”
褚怿眉峰壓低,突然把人拉入懷裏,解帶脫衣,容央大驚:“你幹什麽?!”
褚怿低着頭:“驗傷。”
容央避之不及,抓他的手:“沒什麽傷,就是被撓了幾下!”
褚怿停下,重新把人攬正,雙眸銳亮:“女人打的?”
容央一震。這敏銳力……
褚怿:“賢懿?”
容央:“……”
這一回,不告狀也得告狀了,容央吞吞吐吐:“就……就是抓了幾把頭發,我把臉護得挺好的,額頭是個意外。”
褚怿繃緊的下颌沒松。
容央道:“她恨我,我能理解的。”
褚怿冷聲:“那與你何幹?”
“不單只是和親的事。”容央把視線挪開,神情郁郁。
褚怿再次把她的臉扳過來。
容央被迫對上他的注視:“我跟你說過,有個姑娘在背後偷偷喜歡你。”
褚怿眉一斂,想起今日兩人在馬車裏的對話,極快明白過來。
當時就覺得她藏藏掖掖,話裏有話,沒想到真相居然是這樣?
褚怿目中生寒,眉間暗影愈深。
容央道:“我以前也沒覺得有多虧欠她,就像你們說的,她替我和親,是官家的決定,我沒有慫恿過,甚至還曾竭力反對,所以對于她,我并不需過分地內疚什麽,可是最近……”
可是最近,卻總個聲音在心底喊——你的确是虧欠了。
如果不是诏書改換和親人選,今夜在長春殿中獻曲的、受辱的人就是她;不日後,被那群使臣接往外域,嫁給一個糟老頭的人就是她。
她或許會認命,會自勉,會有和賢懿不同的境遇和結局。
她或許會有很多的不一定。
但一定的是,她……不會再成為面前人的妻。
不會再有人在她生氣時給她夾菜,明明高傲,卻肯低下頭來跟她致歉服軟。
不會再有人躺在她枕邊聽她胡言亂語,明明渴望需要,卻肯壓抑自己來成全她的私心。
更不會再有人牽她去逛汴京最熱鬧的瓦舍勾欄,陪她去巷口的小攤鋪吃面,和她一起走入人海,暢想未來……
燭影沉靜,褚怿的臉也随之變柔和,容央靜靜看着,忽然低下頭。
褚怿看她戛然而止,不肯罷休:“最近什麽?”
容央的臉在暗影裏燒紅,甕聲:“非要問那麽徹底麽?”
褚怿不解。
容央扭着腰要下來,褚怿本來就喝得烈,身上燥熱,給她動幾下,反應立刻就起來了。
“別動。”褚怿把她腰箍緊,身體微往後仰,靠上椅背。
容央坐着他大腿,仍舊垂着腦袋。
褚怿道:“我不會讓大鄞的帝姬再受辱。”
繼而又道:“也絕不會讓人再有機會傷你分毫。”
容央的眼眸亮起來。
燭火在她身後,黑夜也在她身後,她眼眸在這明暗交織的世界裏亮起來,裝着他,只有他。
褚怿沒忍住,伸手在她後腦勺一按,吻上去了。
攀在他肩膀的小手一緊,衣帛相觸聲悉索。
今夜的月光有些重,他唇齒間的酒氣也重,容央承受着,緊張着,攀在他肩上的手越攥越緊。
褚怿的唇壓着她,鼻尖抵着她,這一次,沒有嚣張地掠奪,只是深而靜、重而長的一吻。
吻畢,撤離。
容央氣喘,又驚又羞,一巴掌打落在他胸口上。
褚怿把那小手壓住,偏頭一笑,餍足又不滿足:“我忍很久了。”
作者有話要說:先親,後面護妻,護完再親(狗頭)。
褚怿:一直護一直親。
容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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