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動情
甜水巷口的金粉齋內, 正有官府小姐在挑選胭脂水粉。
林雁玉打開掌櫃送來的一盒妝粉, 正要抹開來試色,店外突然掠過一道極脆而亮的嗔罵聲。
大街車水馬龍,人聲本來鼎沸,然這一記嗔罵卻極是奪人雙耳,哪怕是罵着人,也自有一股動人的甜美在內。林雁玉循聲看去, 熙攘大街上,兩道人影一前一後, 從金粉齋門口經過。
林雁玉睜大眼睛。
伺候在旁的丫鬟驚道:“那……那不是大郎君嗎?”
林雁玉不應。
丫鬟駭然,眼睜睜瞅着那英俊的青年被一個小丫鬟追着打罵, 然他非但不惱,還氣定神閑地笑,仔細看, 笑裏還有三分寵溺。
丫鬟目定口呆。
平素裏少見這位郎君展顏也就罷了,如今笑就笑, 但怎麽能是對着一個小丫鬟這樣笑呢?
要是她沒記錯的話,他可是剛剛尚主吧?
跟官家最寵愛的帝姬大婚不過月餘,就敢當街跟個小丫鬟這樣打情罵俏, 這……這真是!
丫鬟驚心動魄,隐約又有點小興奮,朝林雁玉悄聲道:“姑娘,這大郎君前腳剛跟帝姬大婚,後腳就跟個小丫鬟攪在了一塊, 光天化日之下,這般沒規沒矩的,看來傳說中那位傾國傾城的殿下,也沒能拴住大郎君的心嘛。”
林雁玉雙眼盯着店外,靜默不語。
跟個小丫鬟沒規沒矩?
這天下,哪有這樣明媚冶麗、張揚放肆的小丫鬟呢?
店外景象切換,那一幕卻如烙鐵似的,“呲”一聲烙在心頭,疼得人十指蜷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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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雁玉緊抿的唇泛起一絲蒼白,斂眸看回櫃臺上的妝粉,吩咐掌櫃的包起來。
丫鬟偏不識趣道:“姑娘你看,那小丫鬟居然還敢動手去捶大郎君,這……”
林雁玉冷聲:“住口!”
丫鬟一震,頭回在自家姑娘臉上看到這樣嚴厲的神色。
幸而只一剎,林雁玉收斂怒容,微笑道:“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平日教你的東西,都忘了?”
丫鬟悻悻:“奴婢知錯了。”
林雁玉不再苛責,眼底卻依舊掖有憂愁,丫鬟看在眼中,心裏越發酸澀。
姑娘這樣好的人,怎麽偏就跟那位大郎君有緣無分呢……
日日夜夜盼了十年哪,好不容易把人盼來,結果就因為所謂聖旨,所謂命運,拱手把愛人讓與他人了。
這滋味,說是摧心剖肝也不為過吧?
丫鬟嘆氣,重又朝人海看去。
所幸老天還算公平,那位殿下搶了人又如何,不也照舊得不到心麽?
※
日影西斜,長街一隅。
“得不到心”的帝姬殿下坐在一張幹淨的小方桌前,雙手托腮,專注地看擺攤的老翁如何娴熟地揉面成團,等鍋中湯沸後,再把砧上的菜刀一握,風馳電掣地把拔面入湯。
剎那間,金輝斜灑的湯鍋上面片齊飛,精彩之至,猶如蛟龍卸鱗入海。容央直看得目不轉睛,膝不移處。
褚怿笑。
方桌上齊齊整整地碼着這一路來的戰利品,褚怿把橫亘在兩人間的一大盒糕點拿開,問道:“宮裏沒有做拔刀面的禦廚?”
容央依舊不眨眼:“沒這家做的好吃。”
褚怿意外。
先前被她拉到這間小攤鋪來坐下,還只當是臨時起意,原來蓄謀已久?
不過,她一個長在禁廷裏的帝姬,怎麽會知道民間的一方小鋪是何味道?
許是感應到他的困惑,等面片徹底下鍋後,容央斂回視線朝他一笑,小手遮在唇邊作喇叭狀:“以前我常常假扮成趙彭,帶着內侍偷溜到城裏來玩過。”
聲音低低的,映襯着她三分狡黠、三分得意的笑,竟無端地撓人心。
褚怿唇角微動,垂眸倒茶水:“哦?”
容央蹙眉——哦什麽哦?
似怕他不信,容央往周圍一瞟,确認沒人偷聽後,鄭重道:“真的!”
然後說起每一回在汴京城中的見聞,不同的大街,不同的節令,不同的風物人情。
有一次,是在混在嘈雜的人群裏看上元節的花燈,花燈那麽亮,人海那麽深,各式各樣的悲歡愛恨都沉淪其中,熾熱又敞亮,和皇宮的冷清肅穆分外不同。
有一次,是去相國寺內的黃牆底下聽雨聲,酣暢的秋雨澆在牆角的芭蕉上,檐下有避雨的青衣書生黯然相看,念着什麽“潇潇”,什麽“遙遙”……
還有一次……
落日在長街盡頭西沉,一抹抹殘陽融入雲霞,融入城下,容央提起那樁最驚心、也最狼狽的事,小臉因激動而泛起微紅。
“冬日的天黑得最快,大概戌時不到,那條胡同裏就已是伸手不見五指了。我只能借着月光無頭蒼蠅一樣地往外鑽,一路上,生怕遇上歹人,等鑽回大街去時,人都急哭了。”
褚怿撥弄着盛茶水的陶碗,聞言道:“是城西廣聚軒外的那條街嗎?”
容央瞪大眼睛:“你怎麽知道?”
褚怿道:“有一回去過,回來時,碰上一個淚眼婆娑的小姑娘。”
容央心如擂鼓,确認道:“那小姑娘好看嗎?”
褚怿含糊:“尚可吧。”
“啊……”容央頗為遺憾,“那就不是我了。”
褚怿啞然失笑。那自然不是她,那年她十歲,他十六歲。她在繁盛的汴京,而他在荒涼的邊關。
夕陽西下,街市上行人漸寥,老翁把兩碗拔刀面端上桌,鄰桌坐着的是老翁的老伴,正唱着童謠、哄着襁褓中的孫兒喝米湯。
“靈山衛,靈山衛,一草一木皆憔悴。聞說靈山高千尺,難覓一朵紅薔薇……”
褚怿吃面的動作一頓,容央吃面的動作也一頓。
長街空杳,老妪的歌聲裏也有空而杳的溫暖和柔情。
褚怿斂神,把面攪拌兩下,低頭吃起來。容央努嘴道:“好久沒聽人唱起這首歌了。”
褚怿吞下一口面,道:“以前聽過?”
容央道:“小時候,嬢嬢唱給我聽過。”
褚怿垂睫,繼續低頭吃面,沒再多問什麽。
容央默默聽了會兒,也開始低頭吃面。
餘晖寧谧,兩人靜靜地吃着面,聽着歌。
※
“我要去瓦子裏看戲!”
夜幕籠罩摩肩接踵的汴京城,一家家的燈火如川曼延,褚怿把大袋小袋交給百順,再轉眼時,容央已鑽入人海不見。
褚怿忙往前去追。
人海洶湧,歡聲鼎沸,容央流連在五光十色的燈影裏,手臂突然被人從後抓住,轉頭,對上一雙頗藏愠意的黑眸。
褚怿蹙眉:“不怕再把自己弄丢?”
容央眨下眼:“你又那個沒用的小內侍。”
褚怿一時不知該惱該笑,手往下滑,就勢把那只小小的手牽住:“的确不是。”
掌心一熱,是他寬大的掌心貼上來,十指交握,掌心相抵,容央一震,別開頭試圖掙開,卻反被握得更緊。
“看什麽戲?”褚怿四平八穩,“南戲,傀儡,皮影,還是雜技?”
容央被他牽着往前走,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此刻只感覺周圍人的目光都在他倆身上,腦海裏嗡嗡的。
“都、都行。”
褚怿目光在前,聞言笑:“那就去看皮影,看《三英戰呂布》。”
容央一看竟要去看那些打打殺殺的,立刻回神:“不不,不看那個,看雜技吧,城中不是有什麽象棚嗎?”
褚怿噙笑:“棚裏除象以外,還有黑熊長蛇,不怕?”
容央眼神閃爍:“都是籠中困獸,有什麽可怕的。”
街市喧嘩,兩人穿過人潮,走入鑼鼓喧天的象棚中。城東這座象棚乃阖京最大,足能容納數千人,入內後,外圍是小商小販探博賣卦,內圍則設置大小勾欄,欄內有鑼鼓各數隊,彩旗三四十面,正借着如晝彩燈,上演各式節目。
此刻人聲最鼎沸處,乃是一隊人駕象登場,招展旌旗下,六頭大象頭尾相連,昂首闊步走入場中,象背上各坐一人,裹帽執攫,底下一衆紫衫仆從,敲鼓鳴鑼。
容央心神沸騰,不由定睛細看,然而人牆太高,一時竟看不痛快,當下便有些懊惱,沒事先吩咐底下人來置辦座位。
仰頭去看褚怿時,對方一臉雲淡風輕:“摩肩探頸,跂踵相望,也是在高位時體會不到的滋味樂趣。”
容央蹙眉,心道你那麽高,連個眼皮都不用多擡,自然是無她這等“矮人”之擾。
還什麽也是滋味樂趣……那他倒是也探個脖、墊個腳樂一樂去啊!
容央賭氣不看了,要去外面裝潢精美、服務齊全的雲夢齋聽伶人唱曲兒。褚怿不挪腳,淡淡道:“哪有少爺領着自家丫鬟去那煙花之地聽曲兒的。”
容央揚聲:“你還真拿我當你丫鬟了?!”
褚怿勾唇:“那就更不敢領着夫人去了。”
容央被“夫人”二字弄得臉上一熱,便在這時,人潮突然騷動,場上騎象的藝人開始往場下抛彩球,搶中者,能入場內同大象嬉戲互動。
一片人海剎那間追逐着彩球東起西伏,容央眼看被擠走,褚怿橫臂一攬,把人緊緊摟至胸前。
兩人胸腹相貼,彼此的心跳幾乎撞在一起。
耳畔的喧嚣仿佛一瞬間消失。
容央看着對方近在咫尺的臉,掙紮無果後,含羞斥道:“你抱我!”
彩燈裏,褚怿一雙瞳眸黑亮:“嗯。”
話聲甫畢,人海又是一波浪湧,褚怿把人抱緊,突然一轉身朝外而去。
※
象棚外,殘光斑駁,人聲寥落。
光線黑暗的角落裏,旌旗飄舞,褚怿抱着人抵在木柱下,低頭:“那日興國寺後山的歌,是你所唱。”
容央人被他摟着,耳畔被他低熱的聲音侵占着,一顆心咚咚急躍:“是……又如何?”
褚怿:“我想聽。”
容央纖睫亂扇:“聽什麽?”
褚怿頭更低一寸,聲音也低下來:“你的歌。”
象棚裏,歡聲如潮起落,間雜鑼鼓嘈嘈,絲竹寥寥,容央心慌神亂,突然間想起傍晚在小攤上聽到的童謠,便敷衍地唱道:“靈山衛,靈山衛,幾度夢裏空相會。未曾忍心擱下筆,滿紙都是血和淚……
“靈山衛,靈山衛,多少情系天涯內?日日空見雁南飛,不見故人心已碎……
“靈山衛,靈山衛,一年一度寒星墜。遙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誰……”
一曲唱罷,萬籁俱寂。
褚怿的視線往下移,之後,一雙唇也緩緩地往下落。
容央忙偏開臉。
褚怿笑,把人摟緊,就着那已然紅透的臉頰用力親了一口。
“啵——”
象棚之內,焰火噴薄。
作者有話要說:我原本以為今天可以蒙混過關的(對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