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人上了年紀總是會失眠多夢,近些年來我倒是沒怎麽失過眠,不過多夢倒是真的。眼前總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晃來晃去,我的身體浮浮沉沉,仿佛沉入水中,向着更深處的黑暗墜落。
這晚,我夢到的便是十幾萬年前的事情,久到我真的以為,那只是一場喜憂參半的夢,可但凡是夢,總有醒來的一天。
數界之上,是為九重。
長壽,極樂,無欲,我不知道在凡人的心裏九重天上的神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又仿佛在他們的心裏,把所有美好的言詞都用在神與仙這兩個詞上,都不足以表達他們的羨慕與向往。可從我出生到現在的幾萬年歲月裏,九重天對我來說只意味了兩個字,孤寂。
沒有人可以一出生就參透天道,看透世間冷暖,就連那些身帶龍角一出生就受着萬衆敬仰的小天孫們在那時也是只顧着貪吃的年齡,沒有哪一個小孩子可以忍受孤寂。
我的父君是九重天的雲銘仙君,但很可惜,我卻并不是雲陽宮的少主。我的父君一共迎娶了過兩位仙女,雖說側室那邊的光景兒也不怎麽好,但也比我強得多,因為我的娘親并沒有名分。
那些仙娥說我的娘親是魔界之人,故而不能登上九重天。一開始我每每望着正室的那位帶着我那所謂的哥哥出去游玩,我就會哭着像我的奶娘詢問我娘的下落,每夜每夜哭的直打嗝。因為那時我以為只要我哭,我就可以見到我的娘親,就像那些小孩一樣,只要哭就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現在想來,也是我太真。
天界人仙娥都是極具眼力價兒的,我的奶娘也不例外。她本以為是來照顧未來雲陽宮之主的,然而卻做了我這個父君不愛,又被正室當做是他丈夫對他不忠的鐵證的我的奶娘。因此,她就沒給過我好臉色。
我不聽話的時候,她從來都只會跟我動粗,但她又很聰明,專找眼不見的地方下手。我有一回看見自己身上的淤青,就覺得想笑。她其實大可不必手下留情,巴不得我死的人多着呢,她只是一個資質稍稍高一些的仙娥,根本都排不上號。
一開始我太小,她打我的時候我連哭都不敢哭,因為我知道沒有回來心疼我。後來大了一點我就學會了跑路,她一打我我就跑,反正她年紀大了也追不上我。
有一回我翻牆一夜不歸之後肚子實在餓得受不了,便翻進了已出院子,循着香味爬到了別人的膳房摸了兩個饅頭。啃得正香的時候房門卻突然被打開,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了房門外,他穿的倒是喜慶,一身火紅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後羿神君漏掉的那顆太陽,那是我沒不曾穿過的衣料,大概是那些人口中說的雲錦吧。
他像是沒在九重天上見過偷饅頭吃的主兒,也是,就連那些仙娥也不會混到我這個份上。
他比我小一些,也沒小多少,個頭倒是比我矮一些,看上去也有點怕生。我看這個敵人沒有什麽攻擊性,天又蒙蒙亮,故而更加的肆無忌憚的起來。
許是吃的太急了,一口饅頭不上不下的卡在了一處,我憋得難受,拼命的用拳頭捶着胸膛也無濟于事,我下意識的看了看門外的那小孩兒,那小孩卻跟受了驚的兔子一樣,踉踉跄跄的就跑了。我摸遍了膳房也沒有找到一口水喝,正當我快要喘不上氣兒的時候,那個小孩兒卻又回來了,他像是跑的很急,氣喘籲籲的,一張臉染上了一層緋色,白裏透紅的,讓人忍不住想要捏上一把。
他看了看他,他似乎很怕我,顫顫巍巍地往後退了退,可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卻又忍不住好奇偷瞄了我一眼。他咬了咬唇,慢慢将背在身後的手拿到了身前,那是一只輕巧的小茶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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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地向我走了過來,将那茶壺往我腳邊一放,又從兜裏拿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手絹。
我也管不了那多,灌了整整一壺涼茶,他慢慢地把放在那處的手絹展開,那是幾塊桂花糕,看起來特別的好吃。
我很詫異地問道,“給我的?”
他像是很高興,卻又很害羞,明明是男孩子卻紅了耳朵,他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我将那幾塊桂花糕揣進了兜,我不能一下子都吃完,不然等到下次餓肚子的時候,就沒得吃了。
不過由于我是誤打誤撞翻進這個院子的,所以我沒再找到那個院子,也就沒再見過他。
盡管那時候我已經一萬多歲了,但我卻從未見過我的父君。
有天晚上我又夢到了我連面都沒見過的娘親,在夢裏娘親很溫柔,她會抱着我睡覺,跟我講一些趣事,夢裏我請不請她說的什麽,但是那種感覺卻很美好,美好到等我醒來的時候枕頭都濕了一大片。
我實在想見我娘,就問奶娘我怎麽才能見到我娘。奶娘那天似乎心情特別好,後來我才知道我吃不上飯的原因。那是因為他把要給我的那些好吃好喝的就拿去攀關系了,于是在我餓的頭暈眼花之後,換來的卻是她老人家的高升。
奶娘告訴我,“等你長大了,就能下九重天見到你的娘親了。”
一萬歲的我把這句話當了真。
奶娘走後,偶爾會有一兩個仙娥每過幾百年會過來一趟,大概也就是來看看我是不是還健在,其他的時間都是我一個人。可雲陽宮卻像是無邊無際的囚籠,無論我再怎麽哭喊,回應我的也只有自己的回音。
那種感覺實在難以形容,讓我感到恐懼。
有時候在夜裏,我會感覺寒氣像是一雙雙血淋淋,從每一磚每一瓦中冒出,死死地扼住我的脖頸,一心想之我于死地。有時候實在怕得太厲害,我就會自己對着鏡子說話,用現在的話來說,我沒有自己造出第二人格都是個奇跡。
我每天都會朝着東方拜拜,虔誠的發大願,每天說的都是同一句話。
“請讓我明天就長大吧,好見到我娘親。”
後來想想也是可笑,自己已身在九重,又要去祈求誰的憐憫呢?
人難過了可以依靠神仙,可神仙難過了要去依靠誰呢?
沒有人告訴我答案。
後來後來,我才明白自己心中那隐忍的執念。
我只是……不想一個人。
我只是……想知道溫暖二字的含義。
從那之後,我便日日一跪,就在我自己都快要絕望的時候,我便真的到了三萬多歲了,其實那也不大,按照凡人的年歲也算,也就是十二三歲而已。可是我卻覺得自己長大了,說起來那還是某一日我在明鏡臺前發現的事情,因為我突然發現我的短發已經長至小腿以下。
那一刻我高興地不能自已,像是瘋了一樣披頭散發跑出去大喊道:“我長大了,我長大了,我長成大人了!”
我終于長大了,我終于可以見到我娘親了!
我終于長大了,你們看啊,你們快來看呢……
可是,你們怎麽不來呢。
那一刻,無盡的絕望壓垮了我三萬多年來已經支離破碎的堅強,我跑的太快,摔倒了之後只感覺到疼,明明以前被打的那麽厲害都沒有叫過一聲我的,那天卻從白天一直哭到了晚上,直到昏死在宮殿門口。
其實那時候,我是可以反抗奶娘的,我可以對她兇,可以激烈的反抗她,卻沒有勇氣對她說一句,“不用你管!”,我怕我說了,她就真的走了。
那麽她走了的話,是不是就意味着偌大的宮殿是不是就只有我一個人一直到死呢,可是神仙是不會死的吧?
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的,盡量不惹他生氣,盡量讨好她,可事實證明人家根本不稀罕。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以後了,這還是一個我未曾見過的仙娥告訴我的。只不過那時候她的眼睛腫的像個核桃,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我爹的側妃死了。聽她們說,那個女人本就體弱多病,偏偏正室眼裏容不下她,處處給她氣受,後來就抑郁而終了,也是那天,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是一個人,我不僅一個哥哥,還有一個弟弟。
可是滿心歡喜見到我那所謂的兄長的時候,他卻狠狠的給了我一腳,頂着一張實在挑不出什麽缺點的臉龐罵道,“別碰我,我娘親說了,你是魔界的野種,你娘也不是好東西。”
因為這一句話,我跟他打了起來,本來兩個小孩子打架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我父君的正室卻是個狠角色。
她将我吊在樹上整整一天,直到我被曬掉了一層皮,丢掉了半條命之後才像是對待死狗一樣将我扔了回去。末了我那哥哥還不忘往我身上吐口唾沫,嘲諷道:“你這個傻瓜,你難道不知道你娘早就因為難産死了嗎?”
聽到這句話的我猶如雷轟,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就這麽抓住了他的衣擺,“你……你說什麽?”
他哈哈大笑,“我娘說了,你娘生你的時候難産死了,父君根本就不認你這個兒子,你是個爹疼沒娘養的野種!”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就昏了過去,想來之後我想瘋了一樣問我見過的每一個人我娘在哪,但事實是……我的娘親的确是難産而死。
那一刻,我卻怎麽都哭不出來了。
我将自己抱得緊緊的蜷縮在床頭,因為被曬傷的太嚴重,以至于我越是想緊緊抱住自己,越是感覺到刺骨的痛楚,盡管如此,我仍舊不想放手。因為只有這樣我才知道,原來我還是活着的。
沒關系,我還有我自己,我這樣安慰着自己,笑的卻比哭還難看。
之後的那幾年,從我沒竟然沒有被我父君的正室弄死這件事上來看,足以證明了我确實是個命大的主。
但我也知道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落川”這個人,一無所有。
在我三萬多歲之後的某一天,我的父君仙逝了。
數萬年前,天界跟妖族還有鬼族正打成一鍋粥,我父君領命出戰,最終與萬千妖獸玉石俱焚了。只不過我爹是仙君,不比那好命的最後化成了一顆蛋的某位帝君。他是真的死了,神仙沒有什麽別的死法,只有魂飛魄散。
或許因為我只是個野種的關系,我連我爹的戰甲都沒見到,就被我爹的正室給攆下了九重天。
當然,她是怕我日後搶了他兒子的仙君之位。
當我被一只九重天特有的怪鳥從半空中扔下來的時候,我不免落了個頭破血流的下場。可等我坐起身子時候,我才發現我身邊還多了另一條死屍,可他比我倒黴,我看着他那扭曲的腿,我就知道他的骨頭斷了。
正當我決定大發慈悲挖個坑給他埋了的時候,他卻突然掙開了眼睛。他盯着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看着我,我看着他膽小的樣子,突然想起眼前這位,就是我許多許多年前碰見過的那個一身火紅的小孩兒。其實不是我記性好,而是我活了三萬多歲,見過的人卻是用手指頭都能數的清的,而穿的那麽惹眼的,只有他一個。又或許是他當時給我的那三塊桂花糕太好吃的緣故,總之我把他記得很清楚。
我突然想起被趕出九重天之前,他們說過的我父君的正室一共趕了兩個眼中釘下來,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那側妃的兒子,名叫紀川。
我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可以用拖油瓶來形容的家夥就是我那位弟弟。但是介于我對我那個兄長的厭惡程度,我決定跟他分道揚镳。
我擡腳就要往魔界的更深處走,身後的人卻突然開口說了話。他只說了一個字,卻像是一根釘子一樣深深地刺進了我的心坎,叫我再也移不開步子。
他的聲音是那樣的隐忍跟絕望,絕望到我眼前迅速略過了那個對着牆壁自言自語的自己,絕望到我想起了那天那個披頭散發的,從滿心歡喜到嚎啕痛哭的自己。
“哥……”
那時,我聽到他這麽叫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