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45.
毛小洛上個月沒去監獄看他母親。
他們每次的會面都尴尬而乏味,除了從看守所下屬的商店買一些水果和食物,他不知道這樣的行為還有什麽其他意義,可能是為了告訴彼此,他們都還活着,也只是活着。
時間從沒見過毛小洛的母親,只剛剛重逢時從他嘴裏零星打探到一些不算愉快的回憶,而毛小洛身上這些人格的出現,某種程度上也證明了這位母親的失職。
毛小洛提出要去探監的時候,時間還有些驚訝,他以為以毛小洛現在的狀态大概是不想面對生母的,更何況,他母親當初入獄的原因就像長在鞋裏的一塊小石頭,走一步硌一腳,偏偏又取不出來。
“以前每個月都要去看她,上個月沒去,這個月得去。”毛小洛臉上的表情很淡,也沒說為什麽上個月沒去這個月就必須得去。
時間沒問,只說:“用不用帶點兒什麽東西?監獄裏讓送東西嗎?”
“送東西得經過檢查,我一般從看守所的商店裏買點水果餅幹什麽的給她,萬一在裏面吃不飽,也好墊墊。”他說到這個“墊墊”,似乎與小時候的某段時光重合,當時是他母親給他留下餅幹,此時是他為母親送去餅幹,而這兩段回憶與現實都不怎麽溫馨,想起來叫人心裏升起尴尬。
“裏面讓送衣服嗎?天冷了,用不用給你媽媽送件保暖的衣服?”
毛小洛搖搖頭:“十一月的時候已經給她送過冬衣了,都是保暖內衣,兩套薄的兩套厚的,給她替換着穿,送外穿的也用不上。”
時間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看不出毛小洛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說出的這句話,但總歸不是什麽愉悅的情緒。
他頭天已經跟學校請了假,教務處的領導不太高興,說他三天兩頭請假,每個月請假的次數快比上班的天數還多了。毛小洛長久以來對這種事情不擅長,他不擅長的處理方法就是不處理,任人發完牢騷,一句話也不說,也不解釋,請完假就走了。
晚上他跟時間兩人躺在床上,時間明顯感覺到他的情緒與以往不同,卻沒問,側身摟着他,兩人像一大一小兩只湯勺鑲嵌在一起,時間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他的肩膀,像母親哄嬰兒入睡的撫觸。
“你媽媽會介意你跟我在一起嗎?”
“不知道,應該不會吧。”毛小洛扭身回來,跟他面對面,把臉埋進時間的懷裏。
“那明天過去的時候,我跟你一起進去?還是在外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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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一起吧。”毛小洛的聲音悶悶地,過了一會兒又問,“我明天把你介紹給她,你介意嗎?”
“是……介紹見家長的那種嗎?”時間擡手捏了捏他的耳朵,聲音很溫柔,笑着說,“你要帶我見家長了?”
毛小洛把腦袋從他的胸前擡起來,兩人對視了一眼,都笑了,毛小洛又把頭埋回去:“其實……見不見也沒什麽差別。”
“怎麽會沒有差別?見了,咱們就算是過明路了。”時間松開他的耳朵,又用手指去梳他的頭發,很輕地按摩,一點一點安撫他。
毛小洛眼皮漸漸沉了下來,兩手緊抓着時間睡衣的衣擺,輕輕吐着呼吸睡着了。
看守所周圍的環境比城市的其他區域都要荒涼,一眼望不到邊的公路,兩旁盡是被凍僵的土地,土裏什麽也沒種,C城的冬天,種什麽也種不活。
轟隆隆的引擎聲在看守所外停住,時間将摩托停到指定位置,跟着毛小洛走了進去。毛小洛顯然對這裏的流程步驟很熟悉,填完申請表單,又出示了兩人的身份證件,過了片刻,他們被領進裏面。
隔着窗子,時間看見一個頭發花白的憔悴女人,她不像毛小洛的媽媽,倒像是他的奶奶或者婆婆。綴滿皺紋的眼睛在看見毛小洛的時候明顯亮了一下,待她真正坐下來,卻又沒有剛剛那樣期盼的神情了。
時間回頭看了一眼毛小洛,看見他屏住呼吸吞了一口口水,嘴巴緊緊抿着,過了很久,才喊了一聲:“媽。”
毛曉娟答應了一聲,盯着毛小洛的臉仔細看了一會兒,等毛小洛擡頭,她卻又垂下眼,問:“上個月……是不是工作特別忙?”她到底還是期盼他來的。
毛小洛愣住,隔着鐵窗,他看見毛曉娟臉上的憔悴、疲憊、蒼老、麻木,還有問出這句話之後的後悔和無措。毛曉娟見他不答話,又趕緊說:“要是忙,就不用總來了,我是……沒有見你,怕你……”說到這裏她又頓住,不說了。
毛小洛的眼睛在一瞬間有些驚訝地睜大,嘴唇顫抖着,張開又合上,半晌沒有說出話,他沒想到,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是被期盼的。
時間伸手握住他的,輕輕捏了一下,向窗子裏面道:“上個月小洛的學校裏正好組織學生期中考試,壓力大,走不開。”
毛曉娟聽到他的聲音看過來,哦了一聲,她不認識時間,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關系,長久的分離,牢獄生活的磋磨,讓她已經失去了與兒子交流的能力,雖然從前他們也很少交流,但現在,總歸是更陌生,也更沒有膽量和資格了。
毛小洛抿了抿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說:“媽,這是我男朋友,他叫時間。”
毛曉娟的音調向上,很輕、有些驚訝、又無能為力地啊了一聲,之後很久,又哦了一聲,并未作出什麽評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毛小洛的眼睛有些紅了,聲音含混了哽咽的喑啞,很低地說:“他對我挺好的,一天三頓給我做飯……”不知道為什麽,他一改往日的沉默,向毛曉娟絮絮地說了起來,“他家裏沒有別的親人了,現在跟我住在一起,每天接我上下班……”
毛曉娟聽他說了一會兒,低聲怯怯地問:“那……是做什麽工作的?”
毛小洛語塞,看了時間一眼,不知道該不該實話實說。時間寬慰地拍拍他的手,替他答:“阿姨,我是做房地産的,也搞養殖,不過是個小廠子,平常有人管,隔三差五去看一眼,收入還可以,夠生活也夠養老,工作不忙,所以有時間陪着小洛。”
毛曉娟啊了一聲,像是放心了,慢慢說:“那挺好的。”又過了一會兒,猶豫着,張了張嘴又閉上。
時間看見了,問:“阿姨,您想說什麽?”
“……我……”毛曉娟看了毛小洛一眼,才鼓起勇氣似的,說,“好好過日子,有什麽話都好好說,不要吵架,也別……打架。”她大概是看出兒子遠遜于這高大男人的體格,擔心他重蹈自己的覆轍,小心翼翼地叮囑,“千萬要好好說。”
毛小洛再也抑制不住,一低頭,眼淚就順着崩潰的面孔流了下來。
46.
世界上千千萬萬個家庭,不是每個都富足和睦,誰又能指責一個一天打三份工的母親?她要怎樣才能對子女做到更周全的愛護?可這事要怪誰?怪他們生活在底層嗎?怪他們自己沒有知識沒有自救的能力嗎?還是怪這個世界太涼薄?
毛小洛的眼淚在到家的時候停了,他渾身被風吹得很涼,時間握住他的手搓了搓,然而收效甚微,他自己的手也很冰涼。
“餓不餓?”
毛小洛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說:“歇一會兒再做吧。”他聲音有點啞,因為剛剛哭過,纏着淚痕的濕潤。
“她心裏是惦記着你的。”
毛小洛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說:“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她生命裏的累贅,她帶着拖油瓶找不到結婚對象,後來好不容易找到,結了婚就不敢離……”
“不是因為你。”時間擡手擦掉他睫毛上的淚痕,他的手指幹燥,觸在臉上有種冰冷的溫柔,“咱們每個人來這世上走一遭,都是為自己走的,不是為別人,沒有誰能為誰負責,也沒有誰非得背負着誰的命運,你為你自己活,她為她自己活,咱們自己為自己的選擇負責。這個世界有太多悲慘的人悲慘的事,所有的悲慘裏,孩子是最無辜的,你懂嗎?”
毛小洛擡起頭看着他,像他之前每次遭遇迷茫時一樣,看着他,就能看到方向。
時間捧住他的臉,低聲說:“當時的你,不應該也不需要為任何人的不幸負責……”
筆記本的角已經被徐凱粘好了,他用透明膠把四個角都包了一遍,幾乎看不出差別和痕跡。
毛小洛坐在桌前,想了一會兒提筆:“今天去看媽媽了,她比上次見面又老了很多,你們之前見過她嗎?”
徐凱:“我第一次見她是在你八歲的時候,但相處的時間不多,她跟天天相處的時間更多。”
天天:“媽媽跟小洛一樣不愛說話,好像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每天都有處理不完的問題,有時候會吼我,我雖然害怕,但也還好,畢竟她不像爸爸……”他的字體明顯規整了許多,雖然還透露出不成熟的痕跡,但不像個小孩子了,行文也有條理多了。
毛小洛對繼父的印象只有他對母親的暴力,而且那些記憶大多模糊,像一團遮掩在迷霧裏別人的故事,他只是人生的旁觀者,腦海裏走馬燈一樣掠過那些光影,最終一幀也觸碰不到。
“爸爸……”他寫完這兩個字,又頓了一下,“你們對爸爸有印象嗎?”
“爸爸……”天天握筆的手也頓了一下,片刻後繼續寫道,“經常趁媽媽不在的時候侵犯我。”他用了相對成熟的兩個字——“侵犯”。
毛小洛看見那一行字,整個人愣怔了一瞬,又将那行字看了一遍,不可置信地問:“侵犯?”
天天:“對,他□□我。”
阿諾:“有時候碰到我出來,我會咬他。”
毛小洛的筆掉在桌子上,他靠在椅背上,很久不能回神。
阿諾:“所以我說,你是個膽小的懦夫。”
毛小洛:“是,我是個懦夫。”他筆尖顫抖着寫完,一行字寫得歪歪扭扭。
阿諾看着他的字,過了很久才寫:“你……能不能堅強一點兒?你面對這些壞蛋的時候怎麽不拿出跟我争搶時間的勇氣呢?連過去的事也不敢面對?”
毛小洛:“阿諾,你第一次有記憶是什麽時候?”
阿諾想了想:“我記不清楚了,只記得當時在你的日記本裏看到過一句話——‘老鼠卑微又龌龊地活着,趁無人注意時偷些生存的養料,又匆匆躲回巢穴,不敢羨慕光明正大的人生’。”
那是毛小洛小學畢業時寫的一段文字,在緊張的家庭氛圍裏,像老鼠一樣活得小心翼翼。
時間的聲音自廚房傳過來,阿諾趁機寫道:“可以借我一會兒時間嗎?就一會兒,一小會兒。”
47.
阿諾踮着腳尖,一路小跑到廚房,從背後輕輕抱住時間,把臉挨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發出一聲久違的喟嘆。
時間只當他是毛小洛,放下炒勺,輕輕捏了捏他環在腰上的手,問:“跟他們聊完了?”
阿諾怕露餡兒,很低地嗯了一聲,蹭着,吻着,貪婪地嗅聞他身上的味道。
時間被他蹭得笑起來,要回頭,被他緊緊地抱着不能動。“怎麽像只小狗兒似的?”
阿諾不說話,只是蹭,蹭了一會兒,才心滿意足地閉上眼,退了下去。
毛小洛仍抱着時間,眼睛有些紅,不知道是在可憐阿諾還是可憐他自己,吻了吻時間裸露在毛衣外面的後脖頸,說:“你說,我要是跟阿諾融合了會是什麽樣?”
時間給他盛了一碗粥,心想着這送命的問題該怎麽答。“你跟他聊過了?”
“嗯。”毛小洛沒有追究他的答案,從冰箱裏拿了時間的晚餐,跟着到餐廳去坐下。
時間坐到他對面,将吸管插進血袋,一邊飲血,一邊陪着毛小洛吃飯,過了一會兒說:“我怎麽覺得你不一樣了?”
“哪兒不一樣了?”
“感覺……好像比以前的氣質豁達些了。”
毛小洛笑笑:“才幾分鐘不見,就能看出豁達了?”他擡頭對上時間的視線,“剛才天天跟我說了我繼父的事,他小時候……一直替我被繼父侵犯。”
時間早就猜出這件事,臉上的表情并不驚訝,只是了然地點點頭。
毛小洛說:“你說得對,我該感謝他們,在我最孤單無助的時候出現。”
時間沒有說話,臉上露出一個溫和又寬厚的笑容。
“如果我們融合成一個新的人,你到時候會不會不喜歡我了?”
時間被喉嚨裏的血嗆了一下,發出一連串的咳嗽聲。
毛小洛先是吓了一跳,很擔心地給他撫背倒水,後來見他沒事,便只是抄着手歪頭看着他,笑道:“是自救措施嗎?”
“你總是問我一些送命題,我當然要自救了。”時間擦了擦嘴,笑着回答他。
“怎麽是送命題?你好好地發自真心回答我,我又不會怎麽樣你。”
時間只是低眉順眼喝着自己的晚餐不說話。
毛小洛把手伸到桌子對面去勾住他的手指,上半身微微貼着桌面,笑着看着他,兩眼裏有星星一樣,小聲問:“你初中的時候為什麽不跟我在一起?阿諾那麽喜歡你,如果你告白,他肯定會答應的。”
時間還是不答話,毛小洛捏了他的手一下,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你先說說準備怎麽對我‘抗拒從嚴’?”時間反握住他的手,想笑,又不敢張嘴笑,怕一嘴血漬露出來。
“罰你……對着凱哥說一百句‘時間最帥’。”
時間到底還是笑起來,張開嘴,發出非常開懷的笑聲:“這是對凱哥的懲罰,不是對我的懲罰。”
毛小洛也笑起來,彎着眉眼,很滿足的樣子,說:“你要是初中的時候就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時間看着他的笑顏沉默了一會兒,問:“為什麽?”
“那麽長的時間你都一個人過,多孤單啊,我姥姥雖然脾氣大,可到底是個能說話的伴兒,你一個人,這些年怎麽過的?”
時間眉眼間的笑意淡淡的,兩人間的角色忽然交換了,一貫依靠他的毛小洛拍拍自己的肩膀借給他,眼巴巴地等着他靠上去,好像沖他說,靠着我,哪怕只休息一小會兒也好。
“一個人……等着天黑,天黑了,又盼着天亮,過了一段混沌的日子。”時間終于還是靠了上去,抿了抿嘴唇,将自己柔軟的腹部晾出來給他摸,“躺在床上瞎想,想想我父親,想想之前的日子,想想以後的日子,有段時間在懷疑活下去的意義,一度想到步他的後塵灰飛煙滅,但猶豫了幾次沒有做。”
他對上毛小洛的眼睛:“其實我父親出事之前,我跟你告白過,當時應該是阿諾在,他答應了……”
毛小洛只是握着他的手,點了點頭,很平靜又很包容地聽着。
“我那時候還小,雖然不認同吸血鬼的身份,但骨子裏還有一腔年輕人的孤勇,覺得人與吸血鬼也不過是個身份的差別罷了,所以一心想追求你。”時間輕輕捏着他的手指,語調很柔和地繼續說,“但我父親走後,我的想法就全變了,每天躲在屋子裏,就想,我怎麽能拉着另一個人,讓他一輩子跟我一樣見不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