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6)
僵硬起來。
沒來邊城前,她所到過的最冷的地方就是京城。京城地處北方,無論冬夏都要比江南冷上許多。
沒想到邊城竟然會冷成這樣。
這絕對能凍死人的。
沈殺很快就打聽完消息回來了,大片的雪花挂在他的眉梢眼角,只是一遇到營帳中的溫暖,立刻就化成了水滴,順着臉頰淌下來。
微娘遞了條毛巾過去:“先把雪擦幹了再說話。”
沈殺伸手去接,不知怎地竟然握住了她的手。他怔了一下,擡眼望了過去。
微娘也正有些吃驚地看着他,下意識地将手往回手。
沈殺的手緊了緊,她沒能抽動。
“大姑娘。”沈殺開口道。
“嗯。”微娘應了一聲。
沈殺上前兩步,面對面和她站着,認真地道:“大姑娘,有句話,我一直想和你說,就是不知道你的想法。”
微娘歪頭看看他:“不妨說來聽聽?”
“等你的事情和我的事情結束以後,我們一起找個山青水秀的地方,隐居起來可好?沒有別人,只有你和我。”沈殺問道。
他這是……向她表白心跡麽?
微娘垂下眼睛,看着毛巾遮蓋下他握着的手:“鈴姑也不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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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姑是江湖人,她此次跟在我們身邊,不過因着她有所求。待此間事了,她再無挂礙,自然不可能再甘心守在我們身邊。”沈殺道。
“就算這樣,我不可能答應你。”
沈殺眼中跳躍着的火苗漸漸黯淡下去,他不甘心地問道:“為什麽?”
難道,是他哪裏不夠好?
還是,大姑娘根本就不喜歡他?
想到這種可能,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如你所說,鈴姑早晚會離開,但我和兄長,我們兄妹從來都沒分開過,從前如此,以後亦如此。”微娘道。
前世,就算最後,兩人也是死在了一起。
她從不曾想過,這一世會有和兄長分開的一天。
當然,兄長遲早會娶妻,但她不認為,兄長就會因此和她生份了。
畢竟,兩人是兩世的兄妹情,比之一般的情意要更深上許多。
“他會成親的。”沈殺果然道。
“那又如何?我顧府家大業大,難道還養不起我一個閑人?難道他會因為成了親就和我分心?”微娘笑眯眯地回答。
別的男人或許真有這種可能,顧三思絕對不會。
她有絕對的把握。
“那麽,大姑娘覺得,如果我們兩個人裏面,再加上您的兄長,甚至可能還會有他的妻子,這樣您就會同意麽?”
微娘想了想:“大概是吧。”
“可是大姑娘有沒有想過,顧公子是不是願意過這種青山綠水的隐居日子?”沈殺再問。
微娘一怔。
許是從前世開始,她就強勢慣了,習慣性地任何事情都做最後的決定,而很少會考慮到兄長會怎麽樣。
她以為,她能選擇的,肯定都是最好最妥當的辦法,兄長怎麽可能會不高興呢?
但放到這件事上,微娘突然發現,她的信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她确實不知道,顧三思日後會做些什麽。
若他只是一介書生,府裏的生計他難以管到,又沒辦法一展報負,估計會郁悶死。
正因為這樣,她才将前世從圓空老和尚那裏學到的《謀術八卷》默了一遍給他,開始是想讓他在府裏解解悶。沒想到顧三思竟然看上了瘾,早也看,晚也看,一天到晚手不離書,口裏一直念念有辭,搞得有段時間府裏的奴仆們還以為當家老爺是不是得了瘋病,一見到男裝的微娘就躲得遠遠地,生怕她沖過來揍人。
不管怎麽說,他們畢竟是奴才,被主子安排是應該的。好心的主子自然會幫他們找個好的歸宿,至于那些一般般的,甚至不怎麽好的主子,光是磋磨手下這些人還來不及,哪裏有可能給他們找個什麽歸宿?運氣最差的,只怕城外的亂墳崗才是埋骨地。
沈殺見她不再說話,繼續道:“大姑娘,公子畢竟是個男人,不可能一直呆在你的身邊不出頭的,那樣對他不好,對你也不好。所以,可能你不愛聽,我還是建議您早日和他拉開些距離,不要等事到臨頭了才做決定。”
平心而論,這點微娘并非不知道。
只是她依舊沒說什麽。
沈殺有些失望。
微娘道:“你容我想一想。”
雖然不是他期待的答案,畢竟口氣有所松動,他的眼睛又亮了。
“其實,以公子的才智,便是站在朝堂上也沒什麽。”沈殺道。
朝堂上?
微娘下意識地想起了太子殿下。
若她真的要和沈殺離開,不好好布置一番的話,只怕沒那麽容易脫身。
“鈴姑可有說什麽?”微娘轉移了話題。
沈殺很失望,他放開微娘的手,将毛巾放回了原處:“是的。”
原來,這“打食日”其實是邊城特有的某種情況。
邊城地處高寒之處,整個夏天也不過是涼爽些罷了,這種情況下,适合生長的莊稼實是不多。
邊城外的某處山裏,有食鼠的蹤跡。
所謂食鼠,長相和耗子有點兒相像,但食鼠本身個頭更大,并且性格暴烈難馴,每家如果養了食鼠,最後多會出什麽事兒。
但食鼠肉味鮮美,一旦落到邊城的百姓手裏,必定會被殺死剝皮,成為一頓難得的美味。
每到打食日的時候,邊城的百姓都會成群結隊地帶着各種各樣的趁手工具,在天剛蒙蒙亮時就往目的地趕路。
食鼠的居住地裏,它們的數量特別多,那些十四五歲尚未及冠的少年則成了抓捕食鼠的主力。
事實上,不止是邊城百姓,就連游牧民族們都特別喜歡食鼠。
每到打食日的時候,也是游牧部落和邊城百姓唯一相處良好的日子。兩夥人互不理睬,只顧着自己去獵食食鼠。
邊城的守軍為了保護百性的安全,會額外派一支隊伍出去,起巡邏和威懾的作用。
這就是顧三思遞紙條過來的目的。
他不相信邊城的那些士兵能看得住邊城百姓。
以微娘的智慧,當有更好的辦法才是。
不得不說,他現在已然和軍師越來越像了。
“這食鼠到底是什麽東西?”微娘深思着說。
“是百姓們過冬儲存的糧食中的一種,和牛羊一樣是肉類。”沈殺解釋。
在微娘看來,他的解釋和沒說話也沒什麽太大的分別。
“食鼠比普通的老鼠個頭大很多,甚至比普通的貓還要大些,如果不是它們和老鼠一樣有尖嘴長尾巴,估計也不會被叫做鼠。食鼠的顏色多為鮮紅,沒成長的幼鼠是黃色,幼鼠和成鼠的體型相差不太多,但肉味更鮮美。所以只要被抓住,不管是成鼠還是幼鼠,都不會再被放走。”沈殺這次解釋得比較詳細。
微娘點點頭:“就是說,過幾日,百姓和士兵們就都會出城?”
“是的。”
她皺起了細細的眉毛:“萬一有游牧部落的探子趁機混到城裏來怎麽辦?黃将軍他們沒考慮過這種可能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沈殺說,“畢竟比起那幾個探子,滿城百姓的生死更重要。不讓他們出去打食,只怕死得更快。而且食鼠是冬天裏邊城這邊唯一還活得肥碩的畜生,雖說性子暴烈了些,行動卻很遲緩,只要注意點兒,很容易抓到。最重要的是,它們身上的皮毛特別暖和,很多百姓抓了它們之後,不但吃肉,還會把皮剝下來做皮衣。有了它們的皮子,除非是最冷的那幾日,否則平時甚至不必日日生火,能節省下來不少柴火。”
第 119 章
微娘眯起了眼睛。
“大姑娘好像有什麽考量?”沈殺問了一句。
微娘擡頭朝他笑笑,如初陽映雪,明豔非常:“是啊,既然他們能派人混來我們這邊,我們為什麽不能派人去他們那裏?我剛剛突然想到一個非常合适的人選,做這事再好不過。”
沈殺卻被她那一笑晃了神,幾乎沒聽清她在說什麽。
到了打食日那一天,果然邊城開放城門,百姓們你扶我,我拉你,三三兩兩結隊向山裏走去,每個人都帶了足夠的幹糧。
微娘站在城牆上,跟黃将軍一起向外看去。遠處影影綽綽地有黑影在動,應該是游牧的各部落派了人過去。
黃将軍身邊沒跟着司徒睛。
這次是司徒睛帶隊出城護衛百姓,過得幾日才能和百姓們一起回城。
他帶領的士兵剛巧就是石百長那一隊。依黃将軍的意思,前些日子石百長他們剛剛在王大平手下出過醜,暴露出了戰力不高等很多問題,放這樣的士兵當微娘的親衛,就算她不說什麽,他也有些過意不去。
他總不能跟微娘說,他手下的士兵多是這種水平。
所以這次他幹脆讓司徒睛帶他們出去歷練一下。雖說打食日是游牧部落和邊城這邊關系最好的時候,但大的争鬥沒有,私下裏小摩擦還是很多的。讓石百長他們多磨練一下,省得老想着看人下菜碟,用些背地裏見不得人的手段。
不過,石百長手下也不是每個士兵都去了,有兩個士兵生了急病,連拉帶吐,倒在床上起不來,只能靜養。
這兩個士兵中有一個是真病,另一個卻是裝病的鈴姑。
微娘在打食日之前給了她新任務,就是讓她去保護顧三思。顧三思對游牧部落那邊來說是新面孔,又是跟着來邊城的游商隊伍來的,身份上能很好地掩飾過去。
現在朝廷和游牧部落的關系相當緊張,能唯一在兩者之間來去還不會被為難的,也只有互通有無的商人了。
這個任務有一定的危險性,但他們現在做什麽能是完全沒有危險的呢?只要不出什麽意外,成功的可能性相當大。再說鈴姑已經恢複了女裝,扮作顧三思的妻子跟在他身邊,有她在,顧三思的安全性大大提高。
只可惜,可能真的是運氣欠佳。打食日剛剛開始不過兩三日,算起來剛夠那些百姓到深山裏的時候,就傳回來有游牧部落襲擊邊城百姓、司徒睛率士兵反擊結果整支隊伍都下落不明的消息。
顧三思所在的商隊是綴着百姓們的尾巴走的,出事時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和百姓們分開。
這個消息一傳回邊城,引起一片嘩然。
消息剛傳開時,大家還抱着邊城軍隊有可能反敗為勝的希望,可是戰報一封封傳來,連續三封之後,幾乎所有人都對此失望了。
黃将軍眉心緊鎖,坐在大帳中一聲不吭。一晃兒打食日到現在已經半月有餘,放在往常,百姓們馬上就要回來了,城裏已經開始準備迎接他們的事宜,現在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黃将軍的面前擺着一副地圖,赫然正是打食日百姓們所要去的深山裏的布局。從地圖上看,山裏道路七扭八拐,就算帶着地圖也很容易迷路,更別說這圖只是草率畫成,其中難免有疏漏和錯處。
微娘也在帳中,她坐在一邊,手中端着一杯熱茶,沉默不語。
游牧部落中竟有人有這麽大的膽子,同樣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以前從沒這樣過。雖說兄長那邊有鈴姑護着,未必會有什麽危險,只是沒有親眼所見的話,畢竟還是沒辦法真正放心。
“黃将軍,不知道山裏情況怎麽樣?”微娘沒有看到戰報,只是大略聽說了幾句,難免知道得不夠清楚。
黃将軍嘆了口氣:“這次那些游牧部落的人有備而來,雖然少了尤章和五倫,卻很有幾個有實力的聯合在了一起,又事出突然,睛兒他們倉促之下,吃了大虧。據發回來的戰報上說,睛兒他手下的士兵傷亡很多,有的小隊甚至過了半數,以前這種情況只在兩軍真正對陣時才會出現。”
“那麽,他們現在還守在一起嗎?”微娘一語中的。
黃将軍搖頭:“難就難在這裏。因為太突然了,睛兒他們又要保護邊城百姓,一下子就被那些部落們沖散開,分成了幾支小股隊伍,不然也不會傷亡得這麽厲害。”
游牧部落的勇者雖然厲害,但多表現在單打獨鬥上,如果把他們全都整合起來兩軍對壘的話,還真不太比得過朝廷的軍隊,不然邊城也不會這麽多年還被牢牢地握在朝廷手中。
“這就不妙了。”微娘喃喃道。
若是還聚在一起,就算是損失多一點,在指揮上還是能做到令行禁止。可如果被分開,你做你的,我說我的,便容易被敵方鑽空子。
黃将軍又嘆了口氣:“這還不是最壞的情況。我所收到的戰報,先前連續傳來三份,頭一天睛兒傳來兩次,第二天傳來一次,而從第三次戰報到現在的這麽長時間內,已有數日,我卻再沒收到一點兒音訊。”
換句話說,就是司徒睛已然和邊城這邊失去了聯系,生死不知!
微娘一下子站了起來。
雖然她的憂心多來自于兄長,但将心比心,完全能理解黃将軍現在的心情。更何況,司徒睛本身就是一個武功高強的武将,萬一真的折損了,對邊城來說也是無法估量的損失。
“将軍有沒有派人去尋?”她問。
沈殺一聲不吭,只沉默地注視着她的後背。司徒睛怎樣他并不關心,他只看微娘。
“自然是有的。”黃将軍用手揉着眉心,“自從意識到失去睛兒的消息後,我就先後派了幾撥人出去,沿着往常打食日進深山的路線一路探察過去,但是根本就沒什麽用。我給他的任務原本是保護邊城的百姓,但目前這種情況,只怕能保護住自己就算是最好的結果了。萬一睛兒看不出這點兒,還一味逞強去搜尋那些百姓,我怕他……。”說到這裏,他的話停住了,臉上現出深深的憂慮。
的确是這樣。
司徒睛本為保護百姓而去,可如果自己的命都沒了,要拿什麽去保護別人?
兩人正在為邊城外深山中的事情憂心,突地帳門口傳來一個士兵的禀報聲:“将軍大人,黃參領求見。”
黃将軍看了微娘一眼,有些意外。
他讓王大平和金丹鳳當監察參領的用意是什麽,大家都心知肚明。正因為這樣,金丹鳳從來都沒主動來過他的大帳,盡量避開他這個鎮守邊城的将軍。
現在她怎麽突然來到這裏?難不成也是因為擔憂司徒睛他們?還是……
兩人心中都隐約升起一股不太妙的感覺,只有沈殺表情不變。
“只有她一人嗎?”微娘問道。
“回大人,是的。”
微娘看着黃将軍搖了搖頭。
不管她是因為什麽來的,絕對不是因為關心前線的士兵和百姓,不然王大平不可能不跟着她。
“讓她進來吧。”黃将軍道。
兩人繼續讨論深山的情況,帳簾一掀,金丹鳳已經穿着一身铠甲走了進來。似乎外面的冰寒之氣都被她帶進來,微娘低頭将手中的熱茶握緊。
金丹鳳和黃将軍見過禮後,面帶微笑迫不及待地開了口:“黃将軍,司徒副參領已經和邊城失去聯系近半個月,身為朝廷任命的參領,又蒙黃将軍委派為監察參領,下官實副有觀察每個将領的職責。現在下官想來向黃将軍了解一下司徒副參領的情況,并且會将這些情況如實寫到下官呈給朝廷的奏表之中。”
雖然她口口聲聲自稱“下官”,卻身形筆直,容色高傲,一點兒卑順之意都沒有。
黃将軍怔了一下。
果然如顧軍師說的那樣,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沒想到你一個女子,耳目竟然也很靈通。”黃将軍笑着說。
金丹鳳臉上笑容不變,眼角掃都不掃微娘一眼:“沒辦法,這實在是屬于下官份內之事,若下官不做,才叫失職,還望黃将軍能夠諒解。不知道黃将軍現在可有司徒副參領的消息?”
黃将軍板起了臉,面上笑容不見:“還沒有。”他連語調都冷了下去。
司徒睛是他胞妹的獨子,從小就是他看着長大的,如今讓他在一個外人面前确認他的情況,實是殘忍了些。
金丹鳳臉上的笑意也淡了很多,她考慮了一下,慢慢道:“好的,我會如實把黃将軍的回答寫到送回京城的呈報之中。”
黃将軍心中暗氣漸生,臉上卻又浮起一絲笑:“金參領,這種事情在戰場上極為常見,我們通常只會将戰後結果上報,至于中間到底經歷過什麽,都會等到塵埃落定後才會進行總結。不過如果金參領你執意這麽做的話,也是你的事,不必拿到我面前來說。”
言外之意是你金丹鳳實在沒必要此時就拿一個小小的副參領的失蹤當引子,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地報上去。
再往深裏想想,黃将軍還隐約在挖苦金丹鳳拿着雞毛當令箭。
金丹鳳聽出了他的話意,心中也生了怒氣。她微微擡起下巴,目光銳利,笑容裏滲了幾分冷意,看着竟如同帳外的冰霜一般:“黃将軍,不知道你有沒有先把司徒副參領的家人監看起來?”
第 120 章
黃将軍聽到金丹鳳的話,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不見。他緊抿着嘴角,冷冷地看向她:“金參領,不知道你問這話是什麽意思?”
金丹鳳卻絲毫不懼,依舊一臉微笑:“黃将軍,實在是抱歉。自我來了邊城之後,您就安排我做這監察參領一職。既然我身在其位,就不得不做應做之事。很多事情不在乎天理人情,而是必須去做。還請黃将軍能夠體諒下官,現在下官只是想依例了解一下,司徒睛的家人都在何處?他們可都在應在之地?”
黃将軍目光看着桌子上鋪着的地圖,連個眼角都懶得給她:“金參領,有話不妨直說,這樣兜來兜去的有意思嗎?”
“那我就直說了,”金丹鳳的下巴高高揚起,一字字地道:“根據現在的戰報以及各方面的情況,司徒睛的軍隊已經失去音訊半月有餘。身為一個監察參領,下官不得不考慮到,司徒睛是否有被敵人全軍俘虜的情況。”
黃将軍的臉黑了。
在此時生死不明的時候,她的話無異于火上澆油。
如果黃将軍不是主将,而只是司徒睛的舅舅,這時候掐死她的心都有。
金丹鳳卻好像什麽也沒看到,繼續在這把火上添着柴:“甚至,說不定會有投靠敵人的可能!”
這一句話就如同是一滴冷水濺到滾油裏,黃将軍終于再也維持不住臉上的平靜。
他猛地一擊面前的桌案,整張案幾竟然被他這一掌生生震成兩截,木屑橫飛,有幾片直沖着微娘過來。
沈殺猛地一伸手臂,攔腰将微娘抱起護住,向後轉身帶着她後退一段距離,那些木屑都落到了他的背上。
微娘聽着那沉悶的聲音,不禁感覺身上的肉在替他疼。
“金丹鳳!”黃将軍怒喝道,“說話要有真憑實據,不要靠着你的臆想就去推測別人的行動。司徒睛是我的侄兒,在邊城守關多年,就算所有人投了游牧部落,那裏面也絕對不可能包括他!”
金丹鳳卻根本沒受黃将軍那一掌之力的影響,背脊挺得筆直,似乎還要再說什麽。
“金參領,就算你是監察參領,說出的話也必須有證據輔佐,不然的話,有個詞叫做‘信口雌黃’,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微娘在一邊開了口。
實際上微娘并不太想摻進黃将軍和金丹鳳的渾水裏,這兩方,一方明顯沒怎麽信任她,另一方則和她完全是敵對立場。兩方相鬥,她只抽身事外就是。
只是今天金丹鳳能找借口查司徒睛,明天說不定就能查到她顧微娘的頭上。更不要說鈴姑不過一介小卒,又是女扮男裝,現在能順利混在軍隊裏,不過是因着很少有人會把目光落到一個藉藉無名的小兵身上。
萬一哪天被金丹鳳盯上,那絕對是個甩不脫的大MA煩。
而現在下落不明的不止司徒睛一個,還有她的嫡親兄長。就算知道顧三思不大可能出事兒,她卻不可能完全放下心來。
這世上不是還有個詞叫做“萬一”麽?
她原本是想着和黃将軍商量出一個章程來,想辦法和司徒睛聯系上,這樣至少能知道顧三思到底是在出事之前離開,還是被這場突襲卷了進去。
結果被金丹鳳橫插一杠子給攪黃了。
再加上沈殺為護她生受了那些木屑,若他不是有功夫護體,只怕會受內傷。
種種情況加在一起,讓微娘看金丹鳳越加不順眼。
金丹鳳卻并不把微娘放在眼裏,一直盯着黃将軍道:“黃将軍,我所說的一切,不過都是在我的職權範圍之內,不得不問。既然黃将軍始終沒有司徒睛的消息,希望能夠放權給下官,下官自願領一隊人馬出城進行搜尋,若能找到司徒睛當然好,就算找不到,也必會給黃将軍帶回些切實的消息才是。”
言外之意就是黃将軍之外派的那些探子不過都是庸手,根本不可能成事。
黃将軍目光注視着斷裂的桌案,半天才冷冰冰地道:“好,很好!金參領,既然你主動要求去做這事,我必定會如你所願,讓你找下去,查下去。如果司徒睛真的投了敵人,就算你當場格殺了他,帶人頭回來,我都沒二話。你說要控制他的家人,我黃某身為他的舅舅,必将第一個束手伏誅。但是,若是證明了這一切只是你的猜測的話……。”
他沒往下說,只是以一聲冷哼結尾。
話說到這裏,已是完全撕破臉了,黃将軍轉頭道:“我還要和顧軍師談論事情,如果金參領沒什麽事情的話,就出去吧。”
金丹鳳目光在黃将軍臉上掃了一圈,又轉頭瞥了一眼微娘,嘴角浮現出一絲含意不明的笑意,轉身離開。
帳中一片死樣的沉寂。
沈殺欲言又止。
其實他很不明白,以微娘的能力,這次完全有可能将金丹鳳打壓得死死地,為什麽非要看着她這樣得意,上蹿下跳?
微娘看到沈殺的表情,笑了笑,低聲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麽要忍讓她?”
沈殺點頭。
“很簡單啊,”她解釋道,“金丹鳳年輕氣盛,尤其這一路擢升,幾乎沒什麽阻礙,又有王大平那樣的才俊成為她的未婚夫,她心氣不高就怪了。這種人的性子若是不磨一磨的話,日後更會拖我們的後腿。話說回來,我們現在守在邊城裏,對城外的消息一無所思,她主動提出出城搜尋司徒大人的下落,對我們只有好處。你相信司徒大人會投敵嗎?”
沈殺搖頭。
司徒睛當初和游牧部落對抗時的情景似乎再一次在他面前浮現。
雖然心術方面比不上微娘,但他有野獸般的直覺,對于善惡的體驗判斷相當準确。金丹鳳想以“投敵”的罪名拿下司徒睛,不過是白日做夢。
微娘笑道:“既然你都不相信,那我們就更不用擔心了。若金丹鳳真能找到司徒大人,将他帶回城,也算解了我們目前的困境吧。”
不管是不是敵人,總之能利用的時候就要進行最大化的利用。邊城的軍隊由司徒睛帶出去一部分,雖然還不至于說是傷筋動骨,但現在游牧部落突然發難,總要有駐守的士兵來防止他們對邊城進行突襲。所以那些搜尋之事,只能偶爾為之。
金丹鳳自以為得計,将一切事都掌握在手裏,其實不過是順着微娘的謀劃在向前走。
兩人說這番話時,雖然壓低了聲音,但黃将軍和他們在同一帳中,耳力又好,怎麽可能沒聽到他們說什麽?微娘也确實沒有避着他的意思,讓黃将軍知道她的打算,更有利于讓他往自己這邊靠攏,不是嗎?
金丹鳳現在看着蹦跶得厲害,真到了最後,還說不定是在替誰做嫁衣。
“顧軍師,不知道你覺得跟金參領一起出城的将領派誰好些?”黃将軍開口問道。
金丹鳳畢竟是三皇子的人,不可能像他一樣一直駐守邊城,早晚還要回去。說白些,這次她只是來積累戰功的。
身為邊城的駐守将軍,他不能讓金鳳丹出什麽差錯,不然三皇子的面上必不好看。
現在朝廷上雖然看着風平浪靜,但早聞當今聖上身體似有不妥,那些奪位之事就算還沒扯到明面上,私底下肯定少不了。除非他一下子在戰場上捐軀,否則不能開罪任何皇子。
秋後算帳的意思就是他要是沒眼力得罪了将來的新皇,到時肯定沒他的好果子吃。這點他看得清清楚楚。
其實調兵遣将的事情完全是黃将軍自己的考量,他這樣突兀地問出來,無非是在向微娘示好。
畢竟,将軍向軍師問計是很正常的事情。
微娘笑了笑:“我來邊城日子不久,對各将領的性子不是十分了解,因此實在無法給出很合适的建議。還望黃将軍恕罪。”
黃将軍的意思,她領會到了,接不接受的另說,但至少此時不能一下拒絕,不然兩個人的面子都過不去。
就算接受了,她也不可能掂不清自己的身份。
黃将軍示好,她卻不能真把自己當成什麽重要人物,上去指手劃腳一番。
不然的話,這是妥妥地越權。在邊城還好說,萬一哪天回京了,這事兒再被翻出來,倒黴的還是她顧家兄妹。
另一邊,顧三思所在的商隊還在深山裏轉悠。
原本這支商隊的路線有一部分和去獵食鼠的百姓們重合,想借着他們順一段路,再在半路上分開,去往要去的地方。
沒想到游牧部落的勇者們突然出現,一頓沖撞,大肆砍殺。
雖然将士們紛紛拿起兵器反擊,但事出突然,再加上将士中夾雜着太多的普通老百姓,每一聲哭聲哀嚎都幹擾着士兵們的心神。
而那些勇者們似乎也在事前約好了,只要碰到手腳利落點兒的兵士,就立刻照着百姓下手,兵士們被迫去保護百姓時,十之□□會被他們砍倒。
顧三思的商隊忙亂之下,被百姓和士兵們裹挾着進了深山裏。等他們擺脫了那些勇者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到了什麽地方,根本找不到熟悉的路了。